墨客小说网 > 秦吏 > 第449章 锤砧

第449章 锤砧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随着阵线向前推移,秦军指挥所已经转移到一座小丘上,黑夫及公子扶苏等人艰难地眺望着远处的接战情形,黑夫十分忙碌,不断从前方回来的候骑出得知战况,又不停将新的命令发出去。

    只有在间隙时,他才能够坐下喝口水,同时对看不明白战情的扶苏解释道:“此战的关键在于右翼。”

    右翼,正是李信及骑兵所在的位置。

    见扶苏仍不明觉厉,黑夫打着比方:“公子去弋居铁工坊视察时,当看到过关东铁匠打制兵器罢?将未成形的兵刃放到铁砧上,再以铁锤反复锻打。”

    “眼下,我两万五千步卒,便是铁砧,而右翼的六千骑兵,则是铁锤,匈奴人,便是要遭锻击的铁块!”

    “铁砧在于厚重,不能被敌军突破,铁锤在于所击迅猛,在步卒抵挡住匈奴人的同时,从侧方包抄,阻止匈奴人退路,将其逼至步卒矛阵前方。”

    扶苏恍然:“故步骑需一齐行动,但若右翼李将军未能取得优势,便不能与步卒一起夹击匈奴人了。”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黑夫有自信,依靠武钢车和步卒坚阵,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李信面对万余匈奴骑兵无法取胜,那这一仗,主动权仍然不在秦军一方,匈奴人随时可以打,也随时可以撤。

    这时候,又有候骑回来,禀报前阵接战情况,而扶苏则在黑夫忙碌的时候,关注起右翼的战况来。

    眼下的情形是,匈奴正面不断袭扰秦军,牵制步卒,而侧面万余骑兵,则在第一阵遭到突击败退后,尤不死心,又朝李信部,发动了潮水般的进攻!

    不再是试探,而是全力猛攻!

    扶苏看到,右翼宽近两里的地域里,匈奴人以千人为一横队,呼啸而至,秦军则每每以五百人出战,争取与其短兵相接,匈奴这次不再一击便撤,而是不顾伤亡地与秦骑搏斗,但因为装备较差,加上秦骑有高鞍马镫,故匈奴即便以二敌一,仍渐渐落于下风。只因其人数较多,派出万余骑,缠住秦军全部骑兵后,竟还剩下两千余骑……

    但忽然间,仅剩的两千匈奴骑兵也离开了阵地,驰骋起来。他们沿着泥泞的河岸前行,绕开了正在激战的十余处战团,绕了一个圆弧,目标直指李信帅旗!

    扶苏大惊,不由脱口而出:

    “不好!李将军有危险!”

    ……

    李信立于大旗之下,他骑乘的战马,是秦始皇帝多年前赐予的好马,全身纯白,据说是周时八大名马之一“白义”的纯种后裔,奔跑起来,象足不沾地驾云而行。

    他穿着的战甲,铜皮合制,打磨过的铜护心泛着暖暖的金光,玄黑色的犀皮又厚重压抑,他在马上坐的笔直,背后赤色大氅下垂遮住了马身,象岿然不动的雕塑。

    李信年过三十,满头苍白,容貌消瘦似铁,外表是冷峻,内心却依然热血。

    眼看一队队骑兵被派了出去,迎战匈奴人连续不断的冲击,数万人奔跑践踏,大地在震动,使得战场上尘土飞扬,与塞外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小半块天空。敌我在呐喊,马鸣声如同雷鸣,每个人都在奋力厮杀,秦军骑士想要斩首立功,贺兰山的匈奴人则想复仇。

    李信握着剑柄的手心滚烫,他何尝不想如许多年前追逐燕太子丹,去岁奔袭青山峡一样,拔出他的佩剑,让战马踏出惊雷,把所有敢于反抗的敌人斩于马下!

    但他不能,他现在是坐镇中枢的主将,而不是轻骑奔袭的都尉,他需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判断敌人的意图,挥动帅旗,指挥部下从容应对。

    一旦他有异动,一旦他的旗帜偏移撤退,将引发士卒的猜疑,从而导致战局溃败!

    即便面对直奔他而来的两千匈奴骑兵,亦一动不能动!

    “将军!敌骑来势汹汹,不如先稍稍退却?”有亲卫如此提议,却被李信回绝了。

    “我曾有过一场大败,覆军杀将,丧师辱国,旗帜低垂,狼狈而逃。我立誓,那是李信最后一次丢下自己的士卒!”

    风吹动了他的大旗,目眺远处,两里、一里、半里,那支匈奴人挑选的时机的确很巧妙,恰好是匈奴人全军压上,与秦骑缠斗,胜负难分的刹那,李信身边能用的,只有五百名亲卫骑从。

    和黑夫喜欢用北地良家子一样,李信也爱用陇西良家少年,作为亲卫骑从。他们随他开拓洮水以西,随他建设塞外金城,跟他奔袭八百里,在青山峡烧了一场大火。他们不断有折损,又不断得到补充,总是保持着五百人的数量,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我信任二三子,就像信任自己的手足一般!”

    简单的话,却让每个人都昂起了头,自豪不已。

    李信缓缓抬起了手,他身旁的五百亲卫骑从,动作整齐如同一人一般,也缓缓抽剑出鞘。

    “去,击败来敌,然后告诉所有陇西、北地骑士,李信的大旗,就在此处,只进,不退!”

    ……

    “若我能杀了那秦将,就相当于杀了成百上千个秦人,族人妻子的仇,就能报了……”

    低低伏在马匹上驰骋时,乌兰的独眼,亦死死盯着那面越来越近的大旗,他现在距离仇人真的很近,所有秦骑都被如大河浪潮般打来的匈奴人缠住了,挡在他和李信中间的,只有五百骑!

    而他们,足足有两千骑!

    但那五百亲卫骑从的精锐程度,远超乌兰想象。

    和其余的秦骑一样,他们配备着高高的鞍,脚下还踩着马镫,这让骑从可以在马上更加灵活,催动马匹迎了上来,阵线拉得很长,试图将所有匈奴人挡下,挡在那面大旗之前。

    两军相撞时,乌兰总算感受到了骨都侯战败后的恐惧,秦军不再像许久以前的赵人一般,单纯效仿“胡服骑射”,他们似乎明白,驰骋射箭是自己的弱项,转而追求起最大程度利用坚甲利刃来,在马背上短兵相接,无疑是个好选择。

    前方两百尺外,冲锋在前的五百匈奴骑兵,却被不到两百秦骑冲开了几道口子,再无法前进。双方在近处混战成一团时,匈奴人无法安心射箭,对方的剑和矛,却可以凑到跟前,造成杀伤。

    好在,乌兰没有骑行在最前面,而是位于冲锋潮水之后,若前锋能冲开秦骑最好,若不能,他可以带着最擅长骑射的百余再度绕过去,对孤零零伫立在大旗下,只有少数人保护的秦将发动袭击!

    但秦人是悍勇的,当发现乌兰等人袭击李信的意图后,那些在与其他匈奴人缠斗的秦骑,也开始不断分兵回来驰援。

    一边躲避着前方奔腾而至,长矛放平欲将自己捅落马下的秦人,乌兰还需要提防四面八方射来的弩,他亦不断加以还击,因为是射雕者,有资格使用铜铁箭簇,他每一次引弓,都能使一个秦骑跌落马下,非死即伤!

    就这么跌跌撞撞,他总算带着没被秦人挡住的百余骑,抵达了那面大旗,两箭之外的位置!

    巨大的李字旗帜下,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上是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将,他面对万千人在眼皮底下厮杀,面对匈奴人直插心脏的突袭,却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乌兰有些绝望,因为来到近处后他才发现,白马将军后方,正源源不断冒出手持剑盾、弩机的步卒,这是秦军左翼,黑夫派来的援兵,五千预备队,可不是摆设。

    弩箭从正面射来,根本没有人能冲到那面旗帜的面前,伤害白马将军一分一毫,带着复仇心愿的贺兰山匈奴人,他们连对手的面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秦军步卒迈步上前,欲将突入到近处的匈奴人赶回去!

    “射雕者,冲不过去,撤走吧!”

    同伴在大声喊叫,随即戛然而止,他挨了一根弩箭,百名匈奴人开始调转马头,想要后退。

    乌兰却抬起了头,他看到了依旧盘旋在高空,在战场烟尘上方,在白云蓝天之间的那只孤零零的鹰……

    他抚摸老马的鬃毛,安抚它惊惧的内心,然后轻踢马匹,直愣愣地朝着密密麻麻的秦军步卒,朝着那面让他痛恨的旗帜,冲了过去!

    左右的匈奴人皆一愣,但旋即也有一半的人咬咬牙,跟随乌兰的步伐,甚至催马,冲到了乌兰的面前,为他挡住致命的弩矢!

    他们多是贺兰山附近的部民,在去岁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亲眷,匈奴人虽然不利则退,但也有例外,那就是面对仇人的时候。

    在数十同伴的保护下,射雕者得以毫发无损地再度奔腾起来,最终抵达了一箭的距离!

    他独眼死死盯着白马将军,这个能止贺兰山匈奴婴孩夜啼的恶魔。

    白马将军眼神扫视战场,似乎也看到了乌兰,其面容冷峻,无动于衷,但乌兰却感觉,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他只是对旁人说了句什么话,伸过手,要来了一张弓……

    就是此刻!

    似乎感受到了危险将至,乌兰猛地直起了腰板,双手不再抱着马匹,左手持弓,右手抽箭,上弦,在疾驰的马上,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箭尾为鹰羽,他希望,此箭能如鹰击长空一般迅速准确,将自己的仇人一击必杀!

    射雕者乌兰,瞄准了白马将军!

    ……

    “弓来!”

    纷杂的战场边缘,李信一声大喝,伸手要来了自己的弓。

    弓为复合角弓,以上林苑羚羊的角做弓腹,因其耐压;用东海大蛟的筋腱做弓背,因其耐拉;用上好的南方劲竹作干,再用齐地驴胶合和,巴蜀缠丝加固,睢阳大漆防潮,合天下各地精华,终成一体,力量达到了两石,是难得一见的好弓。

    此弓,已经许久不曾亲自开启射敌了。

    倒不是他武艺生疏,而是李将军的弓箭,从不杀凡俗之辈!

    他盯上的,是那个试图藏在众多匈奴人中,朝他射出致命一击的射手!

    李信注意此人许久,在不断驰骋突进的过程中,都是此人呼哨发令,指挥匈奴人不断绕过战团,直趋帅旗。

    而每每有秦骑上前阻拦,也是此人开弓施射,几乎每一箭,都会让一个骑从跌落马下,非死即伤。

    这应该是一个射雕者,当得起他李信一支箭!

    李信捞住箭囊抽箭,抽出自己的雁翎羽箭,脚紧紧踩在马镫上,他的白义宝马虽感受到了主人的力量,却乖巧地一动不动,连尾巴都不摇一下。李信得以如履平地,一推箭矢上弦,一拉满如圆月,瞄准那飞速移动,也在抽箭欲射的匈奴射雕者,毫不犹豫地撒放而出!

    弓弦脆响,几乎同时,对面也迅速上弦,朝李信射出了一支箭!

    两箭在半空擦肩而过,又迅速远离,下一刻,射雕者的马匹像是被铁拳猛地击打,忽然跪倒在地,将他甩至马下!

    而另一头,或许是因为相隔百步,或许是因为疾驰的马匹影响了施射,射雕者的箭呼啸而至,却堪堪从李信耳边擦过,重重击在李信身后的大旗处,重重钉在旗杆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吓了擎旗者一大跳!

    李信偏过头,看到了旗杆上依旧微微颤抖的箭尾鹰羽,只感觉耳廓微痛,方才那破空而来的一箭,只差尺寸,就正中他的眼睛!

    他不由暗赞:“百步之外,驰马之上,还能射成这样,这匈奴人,本领不俗!”

    “将军!”

    一旁仅剩的亲卫连忙跑过来,李信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又指着那射雕者落马的地方道:

    “去,将他捉来!”

    “本将军的弓箭,不杀无名之辈!”

    ……

    乌兰才刚来的及射出一箭,他的马匹已被击中,瞬时将他甩落下来,远远砸到地上。

    等乌兰七荤八素地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跛了,再回头,看到马儿脖颈上插着一箭,直接没入只剩羽簇,血流不止,四肢抽搐,再也起不来了,可想而知,弓力是多么惊人!

    他这才想起最要紧的事,急忙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玄色大旗。旗下,白马将军依然伫立原地,一动未动,他那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背后赤红大氅随风微微摆动,冷峻而优雅。

    乌兰心凉了,嘴角扯起一丝苦笑。

    “可惜,差了一点。”

    但对一个猎手来说,未射中猎物,就可能被猎物所伤,乌兰的一只瞎眼可以作证。

    他的同伴为了掩护这一箭,已纷纷驰骋向前,被来支援的秦军步卒乱弩射杀,侥幸冲到跟前的,也被长长的铁矛刺了个透心凉。

    失去主人的惊马嘶鸣着向乌兰跑来,以他御马的技术,很容易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只要不被秦军的箭矢击中,完全可以离开此处。

    但他的身后,先前已不占优势的匈奴骑兵,见乌兰他们的突击失败,正陆续撤退,他离去的道路,已渐渐封死。

    乌兰似是累了,他不再挣扎,任由马儿们从身侧奔走,却只是低下头,一瘸一拐,找起了自己丢失的弓。

    它静静躺在草地间,弓为复合角弓,以塞北公黄羊的角做弓腹;用老牛的筋腱做弓背,用林胡部落上好的胡杨作干,再用妻子亲手熬制的胶合和,以内地贩卖到匈奴的缠丝加固,乌兰很喜欢。

    眼下,却已经折了,弓身从中断裂,弓弦无力地垂落。

    那些沾着鹰羽的箭,也仅剩下一支。

    再抬起头,乌兰看到,密密麻麻手持剑盾、戈矛的秦军步卒,已经朝他走来,弩兵端着弩机缓缓靠近,却没有将他射成靶子。

    秦将是想活捉自己,乌兰明白了,去年在青山峡,他也放过了乌兰的儿子,只剐掉了他的眼睛!

    “贺兰山的乌兰,报不了仇了。”

    对面寒光的森林缓缓靠近,乌兰现在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孤独鹰隼,折了翅膀。

    最孤傲的鹰,会绝食,不沾一滴水,直到泣血而死。

    乌兰抽出了最后一支箭,轻轻揭去枝上的鹰羽,松开手,任由它被战场上的烈风吹上天空。

    他举起了折断的弓,将没有箭羽的箭矢,搭在其上,假装它还是完好的强弓,而后对准了已走到十余步外,面容青涩的秦卒弩兵,对他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作势拉开了已不存在的弦,贯通双臂,状如满月!

    下一瞬,弓弦绷响,乌兰的胸膛上,多出了一支弩矢……

    乌兰倒下了,他独目渐渐失神,轮廓渐渐模糊,他看到了依旧盘旋在高空,在战场烟尘上方,在白云蓝天之间的那只孤零零的鹰……

    只不过,这次,鹰的下方,多了很多闻到尸体味道,绕着天空打转的秃鹫……

    阴影笼罩过来,一个满脸络腮胡,浑身汗味的秦兵走向了他,发现乌兰已没了气息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了手里的剑,割下他的首级,随后高高举起!发出了一声大喝!

    这就是射雕者乌兰,最后的故事!

    ……

    下方发生的一切,都看在高空的孤鹰眼中,鹰似乎厌恶了下方的烟尘和乱叫的秃鹫,再度扬翅旋转高飞。

    它将方圆十数里都看得清清楚楚,铁锤已将面前的阻碍击得粉碎,像是被右手高高举起般,开始收缩,握紧,然后猛地用力,朝被铁砧挤压的匈奴单于主力,狠狠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