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小说网 > 女帝师(全集) > 第256章 女帝师四(50)

第256章 女帝师四(50)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绿萼笑道:“姑娘说笑。奴婢们的去留哪里由自己说了算?还不是看上面的意思?”

    我冷笑道:“既不久之前才调她去服侍沈嫔,为何又突然转而服侍别人?就算慧贵嫔强要她过来,难道沈嫔娘娘就不说几句?何况漱玉斋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新人。她塞两个旧人来,也太惹眼。”

    绿萼道:“新人难免服侍得不周到,总是要旧人教一教的。”

    银杏道:“钱公公所言和沐芳姑姑自己说的并没有差别。莫非姑娘信不过这位姑姑的话?”

    我叹道:“去年八月这个时间也太巧了,不由不让人起疑。”

    绿萼道:“这日子并无特别之处,姑娘为何疑她?”

    我冷笑道:“去年九月,圣上下诏,将于本年正月有事于泰山。想来八月的时候,宫里就知道圣上要封禅泰山的消息了。这个时候把沐芳从内阜院调出来,是为了什么?”

    绿萼哎呀一声掩口道:“是不是慧贵嫔一早猜到圣上去了泰山,泰山离青州那么近,姑娘很可能会回宫来,所以就把沐芳先从内阜院调出来,在文澜阁待一阵子,好掩人耳目?”

    银杏道:“这位慧贵嫔竟然能预见到姑娘回宫来,是个聪明人。”

    我哼了一声,起身坐到妆台前。火光在镜中颤动,一张脸映成了黄、白两片,亲密无间地彼此揶揄,沉默而了然:“我信不过沐芳和采衣,也不想费心思应付她们两个。你们就多看着些,少让她们到我面前服侍——尤其是沐芳。”

    绿萼婉转笑道:“如此倒也干脆……只是姑娘从不是这样没有耐心的人。”

    银杏拿起青瓷瓜形水注,突突地浇在铜盆底,预备浣手梳头。闻言笑道:“谁说姑娘没耐心,姑娘只是没耐心去应付她们罢了。”

    我笑道:“正是如此。”又向镜中忙着拿玫瑰香胰子的绿萼道,“梳好了发,就传午膳。备好朝服,我要去定乾宫谢恩。”

    午膳后小憩片刻,银杏服侍我换过朝服。她拣了一枚玉扣比在我的腰间,一面快手快脚地系上,一面笑道:“内阜院当真是尽心,这么几日,连玉佩都备下了。奴婢瞧那盒子里还有许多,各种颜色花样的都有。”说着轻轻抚一抚朝衣上的金丝藻纹,赞叹道,“姑娘穿这件朝衣很好看,又端庄又华贵。”

    我一怔,仿佛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这话:“姑娘如今又美丽又威严,不愧为女官之首。”当年我整理朝服时,是谁笑盈盈地奉承我?眼底蓦然一热,“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银杏低了头。我这才察觉自己失言,忙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不如旧人——”

    银杏稍稍释然,眸中又有了笑意:“姑娘才多心。奴婢并没有那样想。何况芳馨姑姑是为姑娘豁出命的人,奴婢比不得。”

    我拉起她的手,微笑道:“若论豁出性命,难道你没有么?不要妄自菲薄,咱们主仆的日子还很长。”

    银杏的眼睛一红,忙从柜中捧了象牙笏出来,又道:“姑娘先坐着喝茶,奴婢去安排跟姑娘去定乾宫的人。”

    刚踏进定乾宫的门,早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姓陶的内监迎了上来。我见他身着绿袍,圆领下露出白绫中单,服色只比小简低一等,原来是新升的副都知。想来李演病后,便是这位陶公公与小简轮换服侍。此人长脸方颐,倒也算得相貌堂堂。小陶躬身道:“陛下得知大人今日就回宫了,很高兴。说若大人午后来谢恩,便命奴婢引去谨身殿。”

    我诧异道:“谨身殿?后宫女官如何去前殿?”

    小陶微笑道:“大人协理政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去一去前殿有什么要紧?圣上这会儿在谨身殿和几位大人、才子饮酒谈天,恐怕快要回宫了,大人若现在去,还能听个尾声,见一见我大昭的美郎君、秘书郎宇文君山,还有白衣才子胡不归。”

    绿萼又兴奋又好奇:“胡不归只是一个写戏文的,又没有官职,也能入殿侍宴?”

    我笑道:“胡大才子可不是写戏文的,这只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而已。想来他是敬献了高论著作,圣上赞赏有加,这才召进宫侍宴的。”

    小陶道:“可不是么?胡大才子写了一本《用械》给小书房,封女史呈上,圣上爱得很。”

    我沉吟道:“《用械》?‘行海者,坐而至越,有舟也。行陆者,立而至秦,有车也。秦越远途也,安坐而至者,械也。’[198]是这个意思么?”

    小陶忙道:“是是是……陛下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什么巧不巧,罚啊废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器械不巧,则朝无定’‘器械巧,则伐而不费’[199]。”

    小陶一拍手道:“正是这话!大人既样样都清楚,何不快些去,还能和才子说上两句话。大人请——”说罢伸手请我先行。

    谨身殿就在定乾宫南面,耸立在三层石台之上。九脊顶如金云迭降,下檐低垂,如眉睫承意。洁白的大理石铺成御道,连接定乾宫正门与谨身殿,如天街云衢。我微微一笑:“既然准我去,我便敢去。”

    从后右门穿出,但见谨身殿前银戟森立,两排内监一声不响地立在檐下,如泥塑木雕。殿中有极轻细的琴声漫出,柔如涓流,飘若浮云。午后春风温软,踏上高台,如漫步云端。

    小陶带着我们一行四人径直走到殿外,对守门的内监低声说了句话,那内监眼也不抬,立刻转身进殿。好一会儿,琴声止歇,只听皇帝笑道:“胡卿的曲,师乐的琴,当真妙不可言。”

    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道:“陛下谬赞。”

    进殿禀报的内监这才道:“启禀圣上,女录朱氏觐见。”

    皇帝笑道:“朱女录来得正好,她也是爱乐之人,从前也没少去梨园听师乐弹琴。宣她进来。”

    那内监又跨出门来,高声喊起我的姓名和官职。我将绿萼等人留在殿外,双手持笏,垂头趋步而进。金砖光亮细致,牙笏洁白的倒影拖出长长一道柔光,我清亮的声音回响在泥金彩绘的栋梁之间:“女录朱氏参见圣上,圣上万岁无疆。”说罢跪拜叩首,礼毕谢恩,“微臣避居山野,今蒙征辟,实惭尸素,有愧厚恩。”于是再拜。

    皇帝端坐如山:“卿在御案旁,于朕实有裨益。望卿勉之,不负朕望。”

    我朗声道:“遵圣意——”于是三拜,这才起身。

    皇帝笑道:“朱大人不必如此拘束。列座。”两个小内监无声无息地搬来一张交椅,一人引我坐下,我这才敢慢慢抬起头来。

    皇帝穿一件枣红圆领袍子,斜倚在金漆镂雕龙椅上。面前摆了长长一溜果品酒菜,小简和另一个小内监分列两旁布菜斟酒。七扇整雕云龙屏风翅列两翼,皇帝裹在一团金光之中,阶前香烟缭绕,瞧不清他的容貌和神情。柱下两列坐着五个男人,老少皆有。我左手边坐的正是施哲,与我相对的,乃是一位白胖书生。

    皇帝随意拿起一个黄橙橙的柑橘,丢给小简剥着,向我笑道:“这几位大人想来你还不认得,待朕告诉你。”我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牙笏比在鼻尖。皇帝失笑,“你把笏放下,平常饮宴而已。你看他们,连朝服也没有穿。”我慢慢放低牙笏,环视一周,果然大家只是穿着寻常华服。我对面的白胖书生,还是一身青色布衣。

    皇帝指着他右手边第一人道:“这位是李司政。”李司政花白头发,一张国字脸,眸中黑白分明,眼下两片青黑,颌下胡须有半尺长,正笑眯眯地打量我,神色慈善可亲。

    皇帝指着左手第一人道:“这位是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大人,便是封女史的父亲。”封羽一张鹅蛋脸,肤色白皙,甚是儒雅。他父女流放岭南之时,我将封若水从前送给我的珍宝都还给了她,使他们免于路途风霜之苦。封羽于座上欠身还礼,目中充满惊喜与感激。

    皇帝指着右手第二人道:“这位是检校御史大夫、司纳施大人,你认得的。”咸平十四年我刚刚认识施哲时,他不过二十三四岁,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唇上两道淡淡的胡须,面颊上还有被小儿抓破的血痕。

    皇帝指着左手第二人道:“这位是秘书省秘书郎宇文君山,你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夫人,便是从前弘阳郡王的侍读刘女史。”宇文君山二十五六岁年纪,杏眼修眉,鼻若悬胆,双唇天然含笑,颇具风情。刘离离并非美貌女子,嫁的夫君却着实俊俏。怨不得小陶唤他“我大昭的美郎君”。

    皇帝指着左手第三人道:“这位便是久负盛名的京中才子胡不归。”胡不归的名字我早早便听过。胡谚玢,字不归,因避皇帝的名讳,故以字行世。他大约三十七八岁年纪,中等个头,大腹便便,倒像个做官的。

    我一一行礼。皇帝指着右手第三人——也就是我——笑道:“这位便是女录朱氏。你们在十年前就当听过她的名字,还记得么?”

    李司政捻着银须,呵呵一笑:“自是难忘,十年前陛下在太学听博士们辩论经义,当着三百太学生的面赞朱大人博涉经史,能出妙音新声,一时传为佳话。”

    我一怔。紫藤花下,一卷《新语》,数行落英,虚谈两句“无为而治”的道理。那时慎妃还是皇后,乳母王氏敢借着皇后威势对皇长子高显和陆贵妃无礼。不久后,我将她撵出宫去,只留乳母李氏在高曜身边。如今李氏已命丧掖庭属,王氏却因祸为福,依旧无恙。

    一时出神,似乎宇文君山也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皇帝拈着一枚柑橘指指点点:“朱大人来得正好,朱大人是后宫女学士,今日宴上的诗,也拿给朱大人品评品评。”

    【第三十七节 天下有道】

    早春午后,温暖宜人。日光落在中和殿的圆顶金色琉璃瓦上,洒落一片温柔明媚。中和殿,殿名取自“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00],规制取自“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201]。坐在谨身殿向外望一眼,颇有终始如环,生生不息,自有永有,更古无伤之意。

    再向南,便是高高在上的奉先殿。十年前,我和锦素各自牵着高曜和高显,在守坤宫的大门前眺望奉先殿和谨身殿的勾檐镇瓦,铜铃大吻。“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这里虽非长安,因着南北一统的雄图霸业,终于也颇具气象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看得这样真切,又这样恍惚。紫藤花下偶然的相遇,是这迷梦的开始。

    小简早已捧过几张诗作,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我这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接过。一一看去,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肉麻诗章,乏善可陈。我笑道:“诗词一道微臣不甚通晓,不敢妄论各位大人的高作。”

    皇帝笑道:“不擅作诗也会看。只管直说。”

    我恭恭敬敬道:“微臣以为,宇文大人的一句‘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最好。让微臣想起了北魏常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中,有一句‘郁若春烟举,皎如秋月映’[202],词句仿佛,意境也有交叠。”

    宇文君山一怔,忙起身道:“大人读过北魏诗?”

    我笑道:“《魏书》中录了这首诗,觉得好,便记下了。”

    宇文君山道:“实不相瞒,在下的这一句,正是临摹此句之意境,然而终究是平实无趣了。”

    皇帝笑道:“原来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作。司马相如为武帝首倡封禅事,宇文卿也曾参与拟定封禅的礼仪。真是巧了。”

    宇文君山道:“臣闻‘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203]。陛下囊括八方、一统六合,诸夏蛮夷,同沐皇恩。微臣读书,专攻《礼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昭天朝仁义于天地,明圣君功业于兆庶。且微臣读司马相如传,向感其忠款,钦其持节,爱其文采,叹其远见,因此凡与司马相如有关的文章诗词,微臣特别留意。”

    皇帝甚是满意:“宇文卿矢志不移,得偿所愿,有司马相如的忠款与远见,朕心甚慰。传旨,赐宇文卿物百段,银百两。”话音刚落,门外一个听旨的小内监一溜小跑去传旨了。

    宇文君山谢恩道:“是陛下不以臣才具浅薄,臣方得略效犬马。”

    皇帝呵呵一笑:“添酒。”

    宫女添了酒,宇文君山持觞出座,下拜叩首:“蛮夷寇边,百姓呼号惨怛,无不举目延颈,祈望圣恩。陛下发愤,激策天兵。龙驹驰辔,天狼伏镝。今宗祀泰一,神乐四合,陛下登告岱宗,功德彰显。天下幸甚!臣君山奉觞再拜,上万岁寿。”于是再拜。

    皇帝甚悦,道:“敬举君之觞。”宇文君山举觞,待皇帝饮过,他陪了一杯。在座都举杯饮尽。君臣莞尔,其乐融融。

    皇帝道:“‘酒若春水绿,月如秋霜白。’愿春水秋霜,君臣永如今日。”众人齐声称是。

    我笑道:“若论诗词才学,宫中首屈一指乃是封女史,若封大人在此,定然另有一番妙评。”

    皇帝笑道:“这有什么?誊抄一遍,拿回后宫去,请封大人品评罢了。”小内监收起诗篇,退了下去。皇帝又向封羽道,“封爱卿与令爱俱是朕之股肱,传扬出去,亦是君臣佳话。”

    封羽举觞道:“圣上谬赞。圣上继绝拯溺,俾臣转死沟壑之躯,得效犬马微劳,伏惟圣恩,感泣沾襟。臣羽奉觞,敢上万岁寿。”于是起身再拜,众人陪饮。

    皇帝放下银杯,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长叹一声,颇为懊恼:“论起来,封女史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她的诗作,朕却从未读过。朱大人与封女史是同僚,想来是常切磋了?”

    我会意,忙道:“启禀圣上,当年殿选女巡时,封女史一句‘属镂空自夜夜鸣’,铿铿然既清且厉,足以警示后世君臣。微臣直记到如今。”

    皇帝道:“这诗却没听过。”

    我曼声道:“楚人戚戚姑苏行,心腹高论奉吴君。万舰举桅出瀛洲,三军拥旌走艾陵。伯嚭岂惜珠宝器,夫差珍重美人情。当时无端怨西施,属镂空自夜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