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小说网 > 东霓 > 第22章 我听说(1)

第22章 我听说(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雪碧兴奋地打开门,“姑姑,姑姑,小弟弟好像是会说话了!”郑成功歪着脑袋端坐在沙发里面,舌头又伸了出来,那样子很古怪,从他的脸上我总是看不出他到底在表达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东西可以“表达”。“怎么可能?”我无奈地笑笑,拍拍雪碧的脑袋,“医生说他起码要到四岁才会讲话,他和一般人不一样的。”

    “可是他刚才真的说了呀——”雪碧有点儿困惑地强调着,“我在和可乐说话,结果小弟弟就在旁边叫我‘姐姐’,反正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姐姐’。”

    “碰巧而已。”我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甩掉鞋子把郑成功拎起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小手立刻凑上来全力以赴地撕扯我的纽扣,“坏孩子,”我轻轻地拧了他一把,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虐待我的纽扣,“和你爸爸一样厚脸皮。”我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之间,对他笑了。我弯下身子在他的脸蛋儿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其实有的时候,你也让我快乐,小浑蛋。

    “雪碧,亲爱的,”我仰起脸深深地叹气,“帮我去冰箱里拿罐啤酒来好吗?辛苦了,谢谢。”其实我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三叔的事情告诉她,还是算了,不为别的,我很累,我懒得说那么多话。

    “姑姑,你不觉得家里变样了吗?”雪碧一边把啤酒递给我,一边愉快地问。

    “沙发靠垫的套子没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把脸转向郑成功无辜的小脸,“说,是你在上面撒尿了么?”

    “我们做了大扫除。”雪碧得意扬扬地歪着脑袋,细长的手指微微跷着,“把家里攒的那些床单被罩什么的全体都洗了,也包括靠垫,还包括小弟弟摇篮里面的垫子呢。冷杉哥哥还把冰箱里那些过期的东西都扔掉了……”她突然有点儿羞涩地笑笑,“姑姑,我觉得冷杉哥哥有点儿像卡卡,我不是说长相——是笑起来的样子。”

    “你还知道卡卡?懂得真不少。”我嘲弄地笑。

    “是他自己问我他和卡卡长得像不像的,我对着电视上看了看,真的有点儿。”

    “不要脸的家伙。”我想象着冷杉那副沾沾自喜的傻样子,啤酒果然争气地呛到了我,一两滴冰凉的泡沫溅在郑成功的脸上,他冲我龇牙咧嘴地表示不满。可是电话却不争气地响了,我只能手忙脚乱地一边拿着电话,一边用下巴轻轻地蹭掉小家伙脸上的水迹。然后他就对我笑了。我才想起来这是南音经常对他做的动作。

    “东霓。”江薏的声音很轻,好像懒得使力气讲话,“我想见见你,现在。”

    我身子重重地一颤,“是不是,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医生朋友说,我三叔凶多吉少?”

    “怎么可能啊?”她笑,“什么检查都还没有做,医生是不会随便说话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联系了当初给我爸爸做过手术的医生,他跟我们家关系一直很好,会照应三叔的。”

    “那么小姐,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坏坏地笑,“是你发现西决跟别人睡了,还是你自己跟别人睡了?”

    “我要去你家,我现在就要和你说话,等着我。”她居然没有理会我的揶揄,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好吧,小坏蛋,”我丢下电话,把郑成功抻起来,抓着他的双臂,让他摇摇晃晃地踩在我的大腿上,“妈妈得和别人聊天,你得去睡觉了——十五分钟你睡得着吗,郑成功?”然后我突然想,总是这样“郑成功”“郑成功”地叫太费事了,应该给他起个小名。“叫什么好呢?”我看着他像是神游太空的茫然表情,叹了口气,“你除了吃饱喝足困了睡觉之外还懂得什么呀?嗯?你懂什么?不如就叫你‘饱饱’好了,‘吃饱’的‘饱’,我看挺合适的,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他细细的小眼睛以一个绝妙的角度瞟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表示轻蔑。我被逗笑了,摇晃着他的小手,“你不喜欢?那好,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小名就叫‘饱饱’,我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呢。”可是就在说笑间,悲从中来,其实这件事情早就该做的,可是在他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他做任何事对我来说都是酷刑。现在我却能从当日的刑罚中找到一点儿乐趣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仅仅是因为,我习惯了。心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灰了一下,觉得整个人都跟着荒颓了。

    我把他抱进小床里,用湿毛巾胡乱地在他脸上和手上抹了几把。他嘟着嘴躲闪着我的手,可当我转身的时候,他就立刻尖锐地大哭。“干吗?”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去拍了拍他鼓鼓的肚皮,我的手一接触到他的身体,他就立刻安静了,我的手刚刚离开,哭声就又响了起来。“妈的你耍我啊!”我恶狠狠地把他抱起来,死死地瞪他,他眼角挂着两滴泪,心满意足地把脑袋放在我的胸口处,斜斜地瞟了我一眼,用力地吮吸着手指,他在长牙。

    江薏来的时候,这家伙依然像个壁虎那样赖在我身上,作怡然自得状。脑袋冲着江薏的方向一转,再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算是跟客人打过招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特别兴奋,不愿意睡觉。”我跟江薏解释着,“没事的,想说什么你就说,你可以无视他。”

    “你真了不起。”江薏看着我微笑。

    “这有什么的,你也有这一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明显地飘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了一些事,“你和西决吵架了?”

    她摇摇头,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你有没有听说过《东方一周》这本杂志?很着名很着名,和《城市画报》差不多。”

    “狗眼看人低,”我骂她,“你以为我们卖唱的就只能听说过《东周刊》?”

    “我现在有了一个去他们那儿上班的机会,在北京,过去了以后每个月的收入会是现在的三倍。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得到确定的消息的。”她也甩掉了鞋子,并拢了蜷曲的膝盖,把它们牢牢地裹在裙摆里。

    “那就赶紧去啊,你还在犹豫什么?”我推了她一把。

    “可是西决怎么办?”她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我不想去啊?”

    我默然不语。我已经知道了最终她会选择什么。我也知道西决会选择什么。我还知道她其实和我一样清楚,只不过她眼下不想揭穿真相。

    “我今天本来想跟西决说这件事,可是他接起电话来就和我说三叔的胃。”江薏笑笑,眼睛像是在眺望很远的地方,“我就说不出口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他在龙城的工作,也不知道他肯不肯离开这儿和我一起走,三叔生病了,现在说这些真的不是时候。”

    我深呼吸了一下,郑成功小小的身体配合着我的呼吸,来了一个缓慢的起伏,“这个我真的不好说什么,西决这个人,你知道的,当年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他在新加坡找学校,他都不肯跟着我走——好像我是要让他去送死。就算是三叔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虚惊一场,我都不敢保证他愿意离开龙城。”

    “我也知道,到了北京,他没那么容易找到一份现在这么稳定的工作。”江薏垂下眼睛,轻轻地拨弄着郑成功停留在空气中的小手,“我想他不会愿意换职业的,他舍不得学生们。”

    “他是没出息。”我断然说。

    “话也不能那么说,东霓。”她有点儿尴尬地咬着下嘴唇。

    “不然怎么说?”我白了她一眼,“没出息就是没出息,你可以喜欢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说不定你就是因为他没出息所以才喜欢他,可是你没必要美化他。”

    “他是淡泊名利。”江薏还在垂死挣扎。

    “他是软弱。”我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去拼去抢,所以只好找一大堆借口,装着不在乎。”

    “东霓。”江薏笑了,笑得很柔软,“你呀,你不能永远从你的立场来判断所有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真奇怪,你们姐弟俩明明感情那么深,可是为什么你提起西决来,就没有一句好话呢?”她困扰地摇头。然后往后一仰,不由分说地瘫在我的沙发上,“东霓,我的头真的疼死了,让我睡在你这儿好不好?”

    “好。”我回答,当然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反正方靖晖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偷的了。

    她转过脸,对我嫣然一笑,“从现在起,我真的得向老天爷祈祷,保佑你们三叔——如果他的病真的情况不好,西决就绝对不可能跟着我走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此刻,我是真心地同情她,不撒谎。

    “喂,东霓,”她一只手托着脸颊,眼神在灯光里迷蒙了起来——真见鬼,有的女人就是在心里受煎熬的时候看着漂亮——“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相信我的对不对?我是真的真的舍不得西决。”

    “完了,”我注视着她,“你已经开始说‘舍不得’。”

    那天夜里江薏就在客厅里呆坐着,我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她,然后留她一个人在那儿了——其实我还有一个多余的房间,只不过那里面没有床,而且,那个房间里放着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任何人睡在那儿。我关上门,就完全感觉不到客厅里的灯光了。江薏一直很静,我也一直没有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总是闪着三婶那张流泪的脸。窗帘后面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浅了,我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地沿着黑暗的滑梯,跌落到睡眠的沙滩上。那个梦又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总是醒着做梦。身体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双手慢慢地靠近我,再靠近我,然后靠近到我已经看不见它们,再然后我的呼吸就没了,我用力地挣扎着,我血红的肺和心脏跟着我一起无能为力地沸腾着,可是没有用,我和“氧气”之间永远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

    多少年了,每当关于“窒息”的梦来临时,我都是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马上就要醒了,耐心点儿亲爱的,真的马上就要醒了。可是这一次我懒得再挣扎,算了,不呼吸就不呼吸,有什么大不了的?是梦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稍微忍耐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永远用不着呼吸了。死就死,谁怕谁?

    身体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轻盈了起来,氧气又神奇地冲撞着我体内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简直就像是我生命里的好运气一样,说来就来,想走就走。接着我就看见了郑岩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远远的,我就知道。他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即使后来他失业了,他也会常常穿着它去喝酒打牌。我的双脚迈不开,整个人变成了一棵不会自己移动的树。只能看着他转过身来,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来。”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葬礼。我没有话回答他,我只是觉得,他死了以后的样子比他活着的时候好很多,看上去比较有尊严一点儿。

    然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来就不来吧,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涩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终于能够抬起头,直视他的脸。

    “问吧。”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坐在台阶上。——我在什么地方啊,台阶又是从哪里来的?管他呢,这是梦。

    “可是你能保证和我说实话吗?我们难得见一面。”我把头一偏,看见了远处苍灰色的天空,“我小的时候,你和我妈,是不是有一回想要掐死我?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他沉默,脸上泛着尴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你才两岁。”

    “这么说,是真的。”我也轻轻地笑,却不知道在嘲笑谁,“我不确定,可是我总是梦见有人在掐我的脖子。有时候,喘不上气的时候,还能听见尖叫和吵闹的声音。”

    “不是我做的,是王彩霞。”——王彩霞是我妈妈的名字,这名字很像一个逝去的岁月里的钢铁西施。他慢慢地说,语气肯定,“那天你睡在小床里面,我看见她在那里,掐着你的脖子,是我跑过去把你抢下来,你的小脸都憋紫了,哇哇地哭,王彩霞也哭,她说要是你死了我们俩就能像过去那样好好地过日子了。你说她居然说这种话,欠不欠揍?”

    “你不骗我?”

    “不骗。”他的眼睛混浊,瞳人都不是黑色的,是种沉淀了很多年的茶垢的颜色,“小犊子——我救过你一命。”

    然后我就醒来了。翻身坐起来的瞬间很艰难,就好像在游泳池里待久了,撑着池边上岸的瞬间——身子重得还不如粉身碎骨了好。天快亮了,郑成功在小床里面悠然自得地把头摆到了另一侧,继续酣睡。我梦游一样地打开门,江薏在满屋子的晨光中,仰起了脸。

    “你起这么早?”她的笑容很脆弱。

    “你怎么不睡?”我笑不出来。心脏还在狂跳着,也不是狂跳,准确地说,是那种明明脚踩着平地,却觉得自己在荡秋千的错觉。一阵阵失重的感觉从胸口那里不容分说地蔓延。

    “要不要喝咖啡啊?我给你煮?”我问她,她摇头。

    “茶呢?”她还是摇头。

    “不然,果汁?”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回答什么,我只是想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是想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做做,好让我忘了刚才那个梦。

    “我给西决留言了,今天他只要一打开电脑就能看见……”她躲在被子后面,把自己弄成了球体,“我今天什么都不做,我等着。我等着他来和我联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认了。”她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我努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虽然西决是我弟弟,但是,”我用力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但是作为朋友,说真的,女人更要自私一点儿。你看我三婶,多好的女人,我知道别人都羡慕我们家有一个这样的三婶,可是你愿意做她吗?我知道你不行,我也不行,你我都是那种,都是那种要欠别人的人,不是三婶那样被人欠的女人。所以还是做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生来要做的事情,没有办法的。”

    “东霓,你对我最好。有时候吧,我觉得你就像我姐姐。”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要哭了。

    那天下午,我家门口的对讲机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我还以为是店里出了什么突发的事情。却没想到,是三叔。

    “三叔你快坐,我这儿乱七八糟的。”我顶着一头的发卷,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客厅地板上的报纸和杂志。

    “那些乱七八糟的检查真是折腾人。”三叔迟疑地坐下来,“小家伙睡了?”

    “对,午睡。”我一边往茶杯里装茶叶,“他午睡很久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醒,雪碧也去游泳了,所以有事你尽管说。”

    “没有事情,就是想来你这儿坐坐。”三叔笑笑,环顾着四周,“我没怎么来过你这里,这房子真不错。东霓,几个孩子里,最不容易的就是你。”

    我拿不准这到底算不算夸我,只好说:“去做胃镜的时候要喝那个白色的玩意儿,很恶心对不对?”

    他急匆匆地点点头,嘴里却说:“东霓,南音她什么都不懂,你要答应我,照顾她。”

    我想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不答应。三叔,你可怜可怜我,我要照顾的人已经够多了,南音是你女儿,你照顾,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别跟我抬杠。”他正色,可是眼睛在笑,“我是说,凡事都有万一。”

    “没有万一。”我狠狠地甩了甩头,“三叔,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