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白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临行前的许盛业是兴奋的。他跟这地方大部分的男人们一样,大半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这次他跟着许家的族长,要走出这小小村庄远到州里去,他那颗平常起落的心脏无论如何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喜悦,激动得更不着家,天天在外游串,逢人便将这次出行吹得天花乱坠。

    那几日他心情出奇的好,虽然不着家,但是也不找茬跟母亲吵架,反而深更半夜地不睡。有一日我半夜里爬起来坐马桶,听到对面母亲的卧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说,你老公神勇不神勇?”许盛业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跟平常的说话腔调有很明显的区别。

    “老公,你,你真神勇。”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深夜的困顿。

    “我这一走,你要老老实实守妇道。等我发达了,你们娘儿俩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许盛业的声音又转入低沉,带着一股狠狠的味道。

    母亲嗯嗯啊啊地应着,忽然压低嗓门叫了一声。我站起来提上裤子就要冲出门。我以为母亲又被许盛业打了,想过去帮帮她。

    “啊,啊——”怎么倒好像是许盛业挨了打,跌倒在床的感觉?我刹住了自己的脚步,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

    一片寂静,再无声音。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自脚上传到身上,打了个寒颤,赶紧跑回房上床钻进被窝里。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许盛业终于带着母亲给准备的行囊上路了。他们要先坐许家的马车到镇上,再从镇上搭船去巴州城。一路上的劳顿是免不了的。那日母亲带着我一起到许氏祠堂前给他们送行。许景天带了许盛康和许盛业给祖先磕头上香,求祖宗保佑他们一路平安,然后先后登上马车出发。

    母亲又开始上山采药。最初的日子,她像在老家一样带着我。她采药,我跟在她后面采野花。她时不时地教我认哪些是药,哪些只是寻常的野草。更多的时候,我在她前后奔跑着,跳跃着。

    山上最多的是黄花,有时也有些粉红、紫色和蓝色的花。我喜欢粉红和紫色,不喜欢黄色和蓝色。但是当我采了一大把粉色紫色的花时,觉得加一点蓝色黄色更好看。

    不远处的深草丛中,有一朵高高的蓝色花,靠近花蕊的部分,却有几道紫色的条纹,衬着黄色的花蕊,散发着奇异的光彩。我自懂事起也看到很多花花草草,可是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花。

    我跳跃着跑过去,正要伸手摘花,忽然发现一只像猫不是猫,像狗不是狗的小动物躺在草丛里,身下一滩血,奄奄一息。

    洁白的毛皮闪着银光,像远处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我吓得后退一步,尖叫:“娘,娘,你快过来,你快过来!”

    母亲以为我遇到蛇,一边叫着“站着别动”,一边跌跌撞撞地飞奔过来。当她顺着我小小的手指看到地上那美丽的动物,倒吸了一口气,惊叹道:“这是白狐啊!我们这里一向没有白狐,肯定是被猎人看见了!”

    她蹲下身去,轻轻地将白狐翻了一下,露出伤口——果然腹部插着一只箭,所幸箭身没入身体并不太深。

    母亲呼出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白狐那身华丽的皮毛,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随身带着伤药呢。我这就给你止血扎伤口。”

    母亲上山,总是带着解蛇毒的药和止血的药。

    她解下背篓,伸手从底部摸出一个油布包,拿出里面的药瓶和纱带,轻轻地拔出箭头,用一块纱布清理伤口,撒上药,用纱布包扎。我在旁边一边帮她,一边摸着白狐的头轻轻地安抚:“别怕,我娘最好了,她不会害你。她能治好你。”

    白狐奄奄一息的眼神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它的嘴里,轻轻地嚼动着我看到的那蓝紫色的野花。

    母亲包扎好,看着那朵美丽的野花,若有所思,然后对我说:“阿草,你去拔跟这野花一样的草,不管是草还是花,多多拔几颗放在它嘴边。”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依命行事。这种草不多,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收到一小把。

    母亲小心翼翼留下一株放进背篓里,其他的都留放在白狐嘴边。

    “娘,我们把它带回家养伤吧!”我瞪着天真的眼睛跟母亲建议。

    母亲苦笑着说:“阿草,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招杀身之祸吗?就是因为这身美丽的皮毛。若放在山里,它还有活路,如果带回家被人发现,它就是死路一条。”

    以后我长大成人,在富丽的长安城见识了各种各样名贵的皮毛,狐皮貂皮,白狐火狐,旱貂水貂。每一次在那些贵妇们抚摸那滑不留手的名贵皮毛的时候,我都躲得远远的,为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动物黯然神伤。

    这些贵人们,吃着香喷喷的肉,穿着华丽的丝绸,揣着热乎乎的手炉,衣食岂止是无忧,简直是奢侈无度。他们一身又一身地华丽衣服,一年也穿不了几次,而那些可怜的动物仅有一身的毛皮,他们却要夺其命而满足自己贪婪的虚荣。

    这世界哪有公平?谁又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蝼蚁小民的命运,不过如山里的动物,整日被猎人驱使,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长叹一声,说出我这一生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话:“阿草,做人不能无用,无用之人无法存活;做人也不能太有用,太有用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母亲微微一笑,摸着我的头说:“你太小,还不懂。”

    我跟母亲离开白狐又往山里走了很久。我们采了很多草药,又遇见了几株蓝紫色的花朵。母亲小心翼翼地连根带泥地挖了下来,放进背篓。

    回到家已是傍晚,张大娘也从田间归来,看见我们说:“阿草娘,你又带阿草进山啊?她这么小可吃得消走这么多路?再说,万一遇到什么狼啊蛇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母亲想起我看见白狐惊叫的那一刻。当时她以为我被蛇咬,一颗心几乎吓得停跳。虽然是虚惊一场,到底后怕。

    张大娘看见母亲迟疑的脸色,就说:“我家又买一头牛,我让阿牛带着阿丑一起到后山脚下去放,不如让阿草跟着去,强如小小年纪跟你走那许多山路,她累,你也累。”

    自那天后我就和阿丑一起,跟阿牛哥放牛。阿牛哥对我跟阿丑很好。他教我们一人一头,骑在牛背上,他赶着牛走在后面,慢悠悠地踱到山脚下。然后我们下来采花挖野菜回家喂鸡,他拿着镰刀斧头砍柴割草。

    放牛的山坡就在许家祠堂附近,我们经常站在窗外听先生讲课,居然也能认得几个字,背几句书。

    母亲没了我的牵累,在山里走得更远更高,采的药更珍贵更多,卖的钱也更多。田里的活,因有许夫人发话,许家的管家隔三差五派了长工来帮忙,倒也过得去。母亲做人很识数,每次许家大宅派了长工过来,她总是留在家里,在田里帮忙之外,还在家里煮好饭炒几个菜,开一坛酒,好吃好喝好招待,热情有加。

    母亲还把那日在山里采的几株蓝紫色的花种在院子里。那花因有母亲精心照料,开得越发美丽,渐渐打苞,结了籽,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籽种下一部分,再收起一部分。

    母亲见我跟张家兄妹相亲相爱相处融洽,愈加放心。一日我跟阿丑站在许家祠堂外听完课,那些小学生们在练字,阿牛哥说:“老在这山坡上,怪闷的,我带你们去河边捉鱼吧!”。

    我跟阿丑拍着手笑:“好啊好啊,我们去捉鱼!”

    坐在牛背上,我们来到河边。虽然天气还是有点冷,我们穿了薄棉衣,但是前几日暴暖了些日子,河水涨了很多,原来浅滩积了水,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游了很多小鱼。阿牛哥采了些嫩柳枝编了漏勺,教我们用漏勺捞小鱼。

    阿丑玩得不亦乐乎,而我拿着柳枝,试着在沙地上写出几个简单的字。

    阿牛笑道:“阿丑贪玩,阿草喜欢读书写字呢。可惜你是个女孩,要不也能进学堂去读书。”

    “哼!她就算是个小子,也不可能进许家学堂读书!她又不姓许,不是许家人!”一个尖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阿杏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孩子过来,对我冷嘲热讽。

    阿丑放下小鱼,走过来护在我身前说:“你们又来欺负人!”

    阿牛也说:“怎么不行?许二叔现在跟着许爷爷做事,跟许爷爷说一声就行!”

    阿杏冷笑道:“你们家不也找人跟大伯伯说情吗?你怎么没进学堂念书?”

    阿牛哥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是许家人。”

    阿杏指着我冷笑:“她也不是许家人!她姓何!”

    阿牛结结巴巴地说:“许,许二叔是她爹爹!”

    阿杏朝地上啐了一口:“啊呸!她叫二哥是爹二哥就是她爹啦?不要脸,拖油瓶!”

    阿牛举起手:“你敢再骂人!”

    阿杏把头伸过来叫:“你想打人?你胆子好大!你以为我会怕你?我哥说了,你们张家是外姓人,当初讨饭讨到我们许家村,是我们家祖爷爷收留了你们,赏给你们一口饭吃,你还想反天啊?我敢打我,看我哥不找人打断你的腿!”

    阿牛哥的手举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阿杏冲过来用头顶他肚子:“你打,你打,我看你敢打!”

    几个女孩在背后起哄:“桃花眼,拖油瓶!害男人,扫把星!我们就骂了,看你敢打!看你敢打!”

    阿丑气愤不过,弯身抓起一团湿泥,朝那堆人扔过去。

    几个女孩一哄而上,围住我和阿丑扭打。

    阿牛过来拉扯,被阿杏抱住。他情急之下,把阿杏推出老远。阿杏爬起来撒泼般地冲过来,叫喊着:“外姓人欺负我们了,大家一起上!”

    阿牛虽然是年长的男孩,但是因为面对一群女孩,也慑于自己是外姓人的身份,不敢用力,顿时被几个女孩围住猛打。

    阿丑拉住我想往村里跑,被另外几个女孩堵住,只能往河滩下游一步步退去。

    两只牛被拴在树干上,哞哞地叫着却无可奈何。

    退无可退,眼看阿丑要被石头绊倒,我伸手拉她一把,把她拉到边上,却不知道谁在混乱中推了我一下,我掉进河里。

    如果是阿牛哥掉进去,他一下子就能站起来,断不会淹死。可是我人小力小,那是一个河边的大水坑,我又穿着棉衣,立刻没入水中。刚刚从雪山融化的春水,让我感到刺骨的冰冷,全身缩成一团,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阿丑被推倒在地,等她爬起来看见我顺着河水越漂越远,放声大哭:“阿草!阿草掉进水里了!”

    我只听到了阿丑最后的哭声,所有的水都灌进我的耳朵鼻子,我失去了知觉。

    据说所有的人看见这一情景都惊呆了。阿牛放声一吼,挣脱了一群小丫头,顺着河岸狂奔嘶喊:“阿草!阿草!”

    几个女孩自知闯了祸,一下子做鸟兽散。

    阿牛和阿丑哭喊着回家,眼红耳赤,披头散发。张大伯和张大娘气结于胸,挥手给了长子一个耳光,连话都来不及说,一个沿着河岸去追人,一个跑到许家大宅去求救于许夫人。

    许夫人立刻派了家人顺着河岸去找人。母亲从山上归来,看见整个村子的男人几乎都出动了,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等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又累又饿精疲力尽的她,当即昏倒在回家的路上。

    当晚,村里所有的男子都点着火把顺着河滩两岸翻找,一无所获。我凭空消失在激流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张大娘带着阿牛哥跪在她的床前,哭着说:“妹子,我跟阿牛,凭你打凭你骂。都是我不好,我没交待他别带着妹妹们去河滩,正是涨春水的时候——”

    母亲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目光没有焦点。

    阿牛哭着磕头:“二婶,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骂我吧,是我没带好妹妹。”

    “阿草,她死了吗?”母亲忽然问。

    张大娘哽咽道:“还没找到。他们都说没指望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急的水——”

    “不!”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阿草不会死的,阿草不会死的!当初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就是想让她象山上的草,风吹不倒,雨淹不死,太阳晒不干,怎么都能活,怎么都能活!她爹不在了,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呜呜咽咽哭出声来。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许夫人被族人中的女眷簇拥着进来,坐在床前柔声地安慰:“老二媳妇,大家还在继续找。你别太伤心了,也要保重自己。阿草吉人天相,自有神佛保佑,没事的,没事的。”

    母亲抬起泪眼看看众人充满同情的目光,摇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滴落。

    当晚许家村里各房的女人们无不在议论这件事。就算那几个平日对我最最尖酸刻薄的妇人,也这样说:“妖孽啊,可能天来收了吧。不过,也可怜见儿的,才见了几年天日啊!”

    “不知道许二家的挺不挺得过去。据说当年有人让她把孩子扔了,她宁可不嫁,也要带着孩子过。”

    “可怜啊。孩子可怜,可是一了百了。这做娘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再刻毒的妇人,只要是个母亲,自然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