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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玉陷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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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日北鹤行未及反应过来,厉妫又从袖中甩出三枚镖,金刀身手非凡,见她一介妇人,有意戏弄于她,便猿臂舒展,左右各摘下一枚镖在指尖,第三枚却咬在了嘴里,得意的笑着,回头去找那妇人。

    这一回头,北鹤行却怔住了,厉妫早已浑身罩上了一匹油光水亮的黑绸子,面貌口鼻也尽皆用黑麻遮盖起来,只露出一双秋水,真是:不怒自威慑五步,窥目碎心鬼神哭。

    北鹤行呆呆的望着她,虽诧异于她的古怪肃杀之气,却意乱情迷于那对眼睛,好似没有了刚才那番陪衬,单单看这双眼睛,就足以动人,足以勾魂,足以为之金刀一怒。

    厉妫对北鹤行的凝视不做理睬,背起一筐野草野菜,摸起镰刀,兀自下山去了。

    北鹤行呆立半晌,眼神从厉妫的背影上落下复又抬起,如此七八回,直至再也看不到她后背的藤筐,方才转回身来,“怪,真是个怪女人。”

    眼见天色已晚,北鹤行观望谢重九的伤势虽有好转,却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将金刀绑在他后背,唤来赤狐儿,驮着谢重九朝山下寻找住处去了。

    谢重九冥冥中转还过来,只觉前胸似火,后背如冰,身下的马儿遍体火毛。马前,北鹤行仍是头戴蓑笠,怀揣宝刀,踽踽独行。

    “谢,咳咳——谢前辈手下留情!”

    “非我手下留情,是你命好。”

    “此话怎讲?”

    “多说无益,好生将息。”

    两人自打山脚行不多时,远远看见一处灯火明亮的地方,原来是一个镇子,里面的人大多粗布长衣,饶是庄户人家居多,倒也有几个衣帽不俗的气派子弟。街道两旁已有不少店家上了门板。余下之果蔬菜农,杀狗屠猪之户也在打点清洗,只把些烂掉的菜头,馊掉的鱼肉扔在青石板街心,任由猫狗追逐争抢。

    北鹤行牵着马边走边看,不觉间,来到一间客栈前,翠匾墨漆,上书樟香居,另有两挂纱灯左右招展,心下大喜,未等伙计招呼,便进门去了。

    好在还剩一间上房,北鹤行撂下一锭银子在柜上。

    “把那人扶进房去,把那马牵到门口放了,余下的银子做些好酒肉来。”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谢重九此时已醒了七八分,与北鹤行用过饭后,精神气力也好了许多,于是两人把酒邀月,狂饮畅谈起来。

    “你小子,好大的命!”

    “岂不是前辈饶我?哈哈哈——”

    谢重九意兴阑珊,一经吹捧,也哈哈大笑起来。

    “非我饶你,也非我要杀你。欲害你者,紫薇也;救你者嘛——”北鹤行欲言又止,眼神恍惚,迷离在如水的月色中。正是:采撷月色入唐诗,口引心念成相思。一朝钟情伊人影,有负刀马不负诗。

    “救我者谁?”

    北鹤行一愣,“哦,没什么,一个乡野村姑。”

    “乡野村姑?却是如何救得我?”

    “聒噪!救便救了,何必问谁,何必问是怎么救的,迂腐!五湖四海,欠你人情者何其多,要还的债又何曾少,事事挂心,岂不累赘?”

    谢重九见他乖僻之性又起,不敢再多言,“前辈教训的是。”

    “来,江湖之人,最该不负刀马不负樽,干!”

    两人呼来小厮,重新布置酒馔,意欲彻夜痛饮,却听见楼下一阵骚动,人喧马嘶,便一同起身下楼去瞧个究竟。

    北鹤行和谢重九来到二楼,恰能观看到堂里的情景。只见一群家奴兵丁样的人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貌美年轻的姑娘在中间,为首的是一位公子,金冠束发,宝带束腰,一袭镶金雪绸内衬绿纱皱儿,足蹬厚底儿银丝靴,手执金洒川儿扇面儿。

    “公子爷,您今日松仙楼点中花魁,恭喜贺喜啊!”

    那公子生的玉璧般的脸庞儿,嫩柳儿般的眉色,凤雏儿般的眼眸,金雕般的勾鼻,闺阁姑娘般的唇色,天生一副浮浪样儿,真是无双问柳人。

    “这是什么人?”北鹤行抓过来一个店小二问道。

    “哎——”那小二见北鹤行生的这般模样,已自吓得战战兢兢,“客观想是路过此地,有所不知。这居中的公子是本地富户,名唤左柳兴,因颇有权势,平日里勾结官府私承些盐粮买卖,专吃那起踢斛淋尖和火耗的黑钱,仰仗一身好拳脚,善使一柄金扇子,人称扇面公子。”

    “那位姑娘又是谁?”谢重九也经不住好奇。

    “说起这位姑娘,也是这石杨镇家喻户晓的一角儿。她乃是镇中银塘街松仙阁的窑姐儿,刚过二八年纪,就抢上了头牌,就在昨日占了魁了。莫说有钱有势的公子,便是这镇上寻常庄户人家的汉子,能得觑上一眼,也胜过与自家婆娘过活好几日啊。”那小二说的得意起来,面露喜色,不时抻着脖子去打量楼下的美人儿。

    “哼,我早就看你这客栈不是什么正经铺子,原来也是花天酒地的地方。”

    “哎呦,求这位大爷小声点儿,被我们老板娘听见了,可别拽上小的啊。我们正经客栈,经商赚银子,有何不正经的地方。”

    “好好儿的,为什么在门前挂起红灯笼,还不是蛊惑人心。既非正经窑子,亦非正经客栈,如此便是淫窝黑店,更不可饶。”

    “哎呦喂,客观有所不知,这石林镇早在成祖皇帝的时候还是片不毛之地,自打成祖迁都北京,调四野之民以充京师,那些打仗的兵丁有战事便从军,无战事便开垦种田,方才渐渐有了人烟,北方苦寒之地,饶是延续到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些本地平头农民和乡绅,谁住客栈?总三五月才见的些个流寓客商,僧道,侠士,匠首,或是些走马的官吏,实在赚不得银钱,方才默许那起纨绔浪荡子带了姑娘来投宿。”

    “又说胡话,既有那雅兴,携了家里去岂不更好?”

    听北鹤行如此说,未等那小厮开口辩解,谢重九倒先哂然一笑。

    店小二益发无遮无拦的问北鹤行,“大爷想必行走江湖惯了的人,未曾娶妻?”

    北鹤行一怔,目光低垂,仍去看那花魁。

    “前辈岂不闻,皇帝后宫,韩信难平,又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想这扇面公子这样的人物儿,美妻娇妾是少不了的,藏了这小娇娘家里去,岂不一石激起千层浪。况且这丫头年纪尚小,涉世未深,岂不教那‘后宫’里虎狼一般妇人给揉碎了。”

    “正是呀,哎呀,”小二啧啧称是,“想不到,小爷年岁不高,侠骨遗风,一干家事俗物竟也如此深谙于心。”

    “行了,别拍马屁了,”谢重九指着那姑娘,“今日为何这般热闹?”

    “流寓京师途经此地的多江浙人氏,所以我对这花不花魁的有所耳闻,这里不比江南金陵地儿,能占花魁和能点花魁的都不是寻常人。据说,占花魁者,擅风情,秉月貌自不必说,但是琴棋书画四艺便非寻常士子可比,所以那点花魁的主儿,除却家资雄厚之外,当在四艺上应付得那娘子的刁难,方才得闻天上之曲,得窥星容月貌,得享玉指奉杯,得做知音一对,鸾凤一双。”

    “这我倒是晓得,”谢重九说道,“秦淮烟柳繁盛地,得一魁者之难,难如摘星,即便如你所说,若点魁者无礼,无度,声名狼藉而见恶于娇娘,拒之门外,也无话说。这里又作何论?”

    “这就是点子了,如我所说,穷乡僻壤,哪里有江南如诗如礼一般的讲究。此处点花魁的规矩,乃是能者得之,先斗酒,后比武,胜出便可独占花魁。”

    “哼,此法甚好,正得我意。”

    “大爷?”

    “这扇面公子如此托大,想必没人敢应他的贴,松仙阁料想也是个没骨气的台子,才至于头牌被人掳走,没人过问。”

    “小的斗胆劝大爷一句。”店小二一脸肃穆向北鹤行俯首说道,“强人往往有他的道理,若大爷有这个本事,权当小人放屁。”

    “今天我偏要讲这个理,你也休要再放你的屁。”

    “那小人先行告退,两位客官好自珍重罢。”说完,那小厮便退下了。

    大堂里,玉面公子已颇有醉意,一面摇着金扇,一面绕着那年轻姑娘左一圈儿,右一圈儿的打量。

    “啊——果真风流,果真风流儿的一个人儿。”他慢慢将脸凑近那姐儿的肩头,用扇子去扇她软玉酥胸,一阵阵香风只把玉面公子熏的骨酥筋软,他便顺势靠在那窑姐儿的怀里,一脸陶醉,“只不知这蝉翼纱下可怀珠?绫湘裙下容鬼否?”

    一干众人里大多是扇面公子的兵勇家丁,亦有好些耕作回来的男人挤了进来看热闹,一听公子话头儿有缝儿,连忙起哄,连大街上下了集回家开炊的娘们儿们也渐渐围了上来。

    那被围在中间的姑娘唬的向后一撤,扇面公子一个趔趄,险些脸着了地,得亏给仆从扶住了。

    “好个凌厉的丫头。”扇面公子推开仆人,“你可知石杨镇里多少男人,搂着自家婆子,想的可是你啊,我的美人儿。”那公子哥儿仗着酒劲儿,复又把脸转向看官,“都说我扇面公子欺行霸市,情如薄纸,翻脸似翻扇子,刻薄于乡民,不耻于猪狗。”

    “谁敢?”那为首的一个家丁率先站出来,“公子但说是谁,看小的不刮了他!”

    公子乜斜了他一眼,“没活眼的奴才。”

    复又高声说道,“今日我便恩惠于你们。”说罢,猛地一回头,虎耽鹰视的看着那姐儿,只把丫头吓得金莲微颤,玉指漫搓,“众所周知,我掷银三万,连克五雄,方才点了你的魁,今日你便把这身陪衬卸掉,偿了众乡亲的美梦,也不枉他们为了你如此生受。”

    此一令下,不提那帮素日里狗仗人势,吃喝嫖赌的兵勇,连整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黄土垄头儿的二杆子,悉皆呼喊吆喝,面带猥色,恨不能口水涎子流了一地。

    正是:

    莲心一点始初绽,烈日万芒灼冰魂。

    蜂觅蝶引芳菲尽,清清溪下陷泥深。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