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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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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渐盛,漫在银装素裹的汉宫上,照出道道冰冷的银光。

    连着下了将近半个月的雪,天色阴郁低沉的紧。

    而看样子,今天终于要晴了。

    小黄门们抓紧了手中的铁铲,低着头卖力铲着雪。

    庭中苍松劲柏的枝桠上挤满了厚实的雪团,风一来盐粉似地往下扬。

    好容易清出来的道又算是白扫了——雪踩化成黑泥水肮脏不堪不说,再一受冻凝成镜面似的冰面那可就糟了。

    这叛乱平定了,收尾的事还多的很。

    论功行赏的、因罪获刑的、求情认错的……

    虽至年边,陛下却还没落下消停来。

    天天都有数不清的朝臣打这条道走过,哪能不弄干净?

    小黄门深吸了口气,遏制住和树打一架的冲动,继续卖力干着活。

    郭圣通站在廊下,望着琼楼玉宇的宫阙深吸了口凛冽的寒气后,忍不住道:“给这些扫雪的黄门们多做两套冬衣,大冷天的再冻病了那可真是太遭罪了。”

    青素应了声是。

    大臣们该到了。

    郭圣通转身往偏殿走去。

    卫国也被送去进学了,她重又回到了和刘秀形影不离的状态。

    阿贝卧在壁炉前,听着脚步声睁开眼来。

    它站起来,步伐间依稀可见壮年时的轻盈。

    郭圣通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阿贝——”

    阿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低吼声作为回应。

    她笑了笑,坐到南窗前的书案前。

    阿贝踱步到她旁边卧下,把头搁在她腿上。

    她摸着它长长的大耳朵,柔声细语:“等开了春,不那么冷了。

    我和陛下就带你出去狩猎,好不好?”

    阿贝听不懂主人的话,但是从语气判断出这里它要回答。

    于是,它又闷哼了一声。

    郭圣通和阿贝足足说了一刻钟的话,才展开书案上的帛书来。

    阿宝死了。

    就在半个月前。

    就在所有人为叛乱被迅速平定后欢欣雀跃时,阿宝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它十六岁了,脸颊的毛都白完了。

    对狗来说,它已经是耄耋之年来。

    它再也啃不动骨头棒了,只能喝炖的烂糊糊的肉粥。

    精力也不再充沛,睡着的时候永远比醒着的时候多。

    玩乐的欲望也趋近于无,它尽一切可能黏着主人,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阿宝在为最后的告别做准备。

    哪怕和阿宝没有什么回忆的卫国也为此红了眼眶,搂住它问刘秀:“父皇,我要阿宝活下去好不好?”

    然而统治天下的帝王在生死面前也只能无能为力,他抱起卫国,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这世上,没有永生的生命。”

    阿宝去世那晚,已经成长为朝臣眼中合格皇太子的刘疆抱着阿贝哭的不能自已。

    阿贝只比阿宝小两岁。

    他们刚送走阿宝就得做好送阿贝的心理准备了。

    为了不落下遗憾,阿宝走后阿贝一直被郭圣通带在身边。

    孩子们得了空就往长秋宫来,陪阿贝说话,喂阿贝吃饭。

    很多人一开始选择宠物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它可爱也或许是因为孤独,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宠物还是那个没法和你说话交流的宠物,但你无法否认它真的成了你的亲人。

    你爱它,非常爱它。

    以致于接受它的离去变成来一件异常令人心痛的事情。

    郭圣通展开帛书后许久没法进入状态,她合上了帛书,俯身抱向阿贝。

    阿贝不理解主人突然的热情,但它高兴地昂起头来。

    黄昏时分下起了雪,大片大片地漫天飞舞着,天地间混沌一片。

    三五步开外,什么都看不清。

    阿贝竖着耳朵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母后……”

    等到期待的声音终于出现,阿贝一跃而起,轻快地走向门外。

    刘疆、刘辅、刘康还有卫国一起出现在它的视野中。

    他们疾步走上前来,柔声唤它:“阿贝……”

    …………

    夜里躺下后,郭圣通说起阿贝的众星捧月仍忍不住笑:“阿贝头都快被他们摸秃了。”

    刘秀搂过她逗她:“吃醋了?”

    郭圣通很配合:“孩子们一晚上看都没看你,你就没有小失落?”

    他认真地想了想,竟然嗯了一声。

    郭圣通这下是真被逗笑了,伸手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子:“原来,真吃醋的在这啊。”

    她窝在刘秀怀里,努力不去想阿贝还能陪伴他们多久的问题,合上眼眸睡去。

    …………

    郭圣通做梦了。

    她很久没有做梦了。

    所以在梦境一开始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直到她发现她并没有小女儿,而是有五个儿子,她才长叹了口气倒在床上。

    她扯过被盖住脸,低声呢喃道:“真不想见现在的刘秀。”

    而很快她就发现她多虑了。

    她失宠了。

    至于原因嘛,宫人缄口不言。

    她只要刚开了个头,宫人们就惊恐莫名地跪下,仿佛她再多问一句她们就要把头磕出血来。

    她只得无奈地摆手让她们下去,心下腹诽道:“我什么时候这么可怕?”

    失宠就失宠吧,有什么可怕的呢?

    等等——

    豌豆!

    她既然梦到了过去,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又可以看到豌豆了?

    她一下兴奋起来,从榻上一跃而起。

    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还住在长秋宫。

    而豌豆是在她被废后,疆儿为了哄她高兴特意寻来的。

    现在豌豆还没出生呢。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坐在榻上怅然若失。

    她很想回去,离开这个梦境,离开过去。

    但她不管是出于好奇心还是出于要挣脱命运的渴望,都逼迫她硬着头皮留下来。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留下来,看到更多!

    不知道为什么,关于前世的梦境总是集中在春天。

    四月初,紫藤花开满宫廊的时候,她坐在花荫下喝茶。

    纯白的云朵从湛蓝的天空上流淌而过,明媚刺眼的阳光一倾而下。

    却穿不透倒垂着的流苏般的紫藤花和繁密的绿叶,只能漏下一些光斑来。

    她仰头望去,望不见云霞般花海外的一切。

    偶有风来,紫藤花海便波浪般地翻滚起来。

    她闭上眼,仿佛听见这些花儿在她耳边娇声笑起来。

    她喜欢春天,喜欢花开时的生机。

    尤其是在青春渐行渐远时,她越发喜欢这种朝气蓬勃,生命力无限扩展的感觉。

    身前忽地投下一大片阴影来。

    她眯着眼垂下头。

    是刘疆。

    他向她行礼,“母后安好。”

    她笑着点头,让他赶紧起来。

    见到孩子们总是能她低落的情绪迅速好转起来。

    “近来忙吗?”

    刘疆落坐后抿了口茶水:“度田还是不是很顺利……”

    度田?

    她噢了一声,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她有预感,刘疆接下来要说的话和她有关,和刘秀也有关。

    果然,他望向她,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开口道:“母后,您还是别在这件事上和父皇唱反调了。”

    唱反调?

    原来前世的她并不支持刘秀度田。

    这会不会就是她失宠的原因?

    郭圣通若有所思地想道。

    刘疆继续说道:“毕竟,父皇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们的支持……”

    他的劝诫到这里就打住了,并没有往下延展。

    但郭圣通从他的话里读到了更多意思:阴丽华坚定地站在刘秀这边。

    哪怕度田伤害的是南阳贵族的利益,她仍然选择和刘秀站在一起。

    这样温柔体贴的阴丽华,怎么能不叫人喜欢?不叫人心疼?

    而她,尽管是出于度田动摇统治根基的目的反对强硬度田,仍然没法让刘秀释怀。

    她是他的妻子,他们应该风雨同舟,面对一切问题。

    但她没有。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叫刘秀失望。

    因为她也盼望着最亲近的人在最艰难的时刻不管不顾地支持着她。

    她闭了闭眼,忽地觉得疲惫到了极点。

    这一刻,她不想再去想前世究竟谁错谁对,谁亏欠谁比较多的问题。

    刘疆看出了她的心情遭到了破坏,他有些歉疚但并没有多少后悔。

    在他看来,母后很多时候的确很不考虑对方的感受,但却又格外计较对方的付出。

    这很不公平。

    他记得他还很小的时候,父皇和母后恩爱的很。

    他们无话不说,他们互为支撑。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他也说不出大概的时间来。

    他只能苦涩的承认:阴丽华的确比母后更知道父皇需要什么。

    他当然相信父皇是喜欢母后的。

    若不然在舅爷谋反后,父皇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问责母后问责郭氏。

    哪怕他是长子,但只要不是嫡出,这个太子也轮不到他来当。

    可父皇没有,他仍然选择立母后为后,立他为太子。

    父皇在之后花费大把时间和心血悉心教导他,期待他能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可对帝王来说,爱恋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它是会变质的。

    当你长期处于付出的一方,收获的却只是理所当然的接受和没有止境的抱怨,任是谁也会腻烦的。

    可母后意识不到着一点,她生于名门望族,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哪怕天下动荡不安,可母后又吃过一次苦吗?

    没有。

    她天真单纯的让人忍不住想宠溺一笑,但而后却是长长地叹气。

    倘若母后嫁的是郡国大姓人家,说不得母后一生都能得到宠纵得到包容。

    然而,身为皇后,这天下对身在其位的人有太多期待。

    父皇也期待着母后能负担起皇后的责任来。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于是,越来越疏远。

    等到隔阂变成来鸿沟,他明知道自己点不醒母后,却仍然想提示她。

    父皇确实不该偏爱阴丽华,偏爱刘阳,可母后难道你就半点错都没有吗?

    刘疆站起身来,“母后,孩儿走了,改日再来给您问安。”

    母后置若罔闻,显然还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没有继续叫她,而是咬了咬唇走开。

    快走出庭院的时候,他忽地回头。

    母后仍然低着头,仿佛随时要哭出来。

    似是意识到了他的目光,她扬起脸来粲然一笑,把悲伤的一面留给她自己。

    刘疆的鼻子一下酸了。

    刘疆走后,郭圣通再没心情看花。

    她枯坐到天黑,食不知味地用过了晚膳倒头就睡。

    翌日起身仍在梦里。

    这个梦真长,长到她有一种很荒唐的感觉:她会不会就留在这了?

    她心情不大好,倚着窗发呆。

    没有任何预兆的,天忽然黑了。

    越来越黑。

    浓墨般的黑从高空漫下来,几乎是霎时间就笼住天地间,黑的让人窒息。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她听见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日食了。

    很快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和底气不足的叫喊声:“天狗退去,天狗退去。”

    约莫半刻钟后,黑暗弥散开去,光明重现人间。

    她听见许多人松了口气。

    可她的心却提的高高的了。

    皇帝自称天子,现下阴侵阳,即上天降异象警告天子明示他做错了事情。

    而现下——

    正碰上度田。

    各郡国本就反弹的厉害,再拿着这个把柄还不知道给刘秀多大压力呢。

    翌日,天子为日食降罪而不至大殿早朝,转到偏殿旁的小殿进行早朝,以示悔过。

    可这远远还不够——

    各郡国要的不是天子的悔过,而是停止度田。

    她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翌日起来,她推开窗。

    竟然下雪了?

    她讶异非常:“这都四月初了,怎么还下雪?”

    旋即又止不住地心往下沉:这是不是又一次天降异象?

    青素闻言却愕然:“殿下昨夜没睡好吗?现在是二月啊。”

    二月?

    她大为骇然。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追问道:“哪一年?”

    青素被她吓住了:“……建武十七年。”

    十七年?

    她看到了未来。

    郭圣通不敢太过激动,继续问:“度田怎么样了?”

    青素:“您忘了吗?去年十月陛下平定了叛乱啊。”

    郭圣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又一次黑了。

    又一次日食。

    又一次天降异象来警告天子。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度田前后发生了两次日食。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逃过了第一次日食。

    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欧阳歙因度田赐死,又斩河南尹十余人,继而掀起了全国性的反抗。

    刘秀好不容易平定叛乱,却连着日食两年,天降异象。

    这意味着什么?

    是上天错了?

    还是刘秀错了?

    不——

    他们都不能错!

    错了就是动摇根基,那谁来负责?为天的责问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