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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所求者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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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所求者何?

    距离雷神殿不远,有一处名为洗象池所在。

    相传,释迦摩尼大弟子普贤登临峨嵋时,曾在一座六方池中为他的坐骑白象洗身,故而得名。

    此地属高寒地带,故而建筑多低矮。

    以铅皮盖房,设有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供奉有观音和大势至菩萨,香火极其兴旺。

    郑言庆没有想到,孙思邈居然会住在一座佛寺中。看他与寺中僧侣的样子,似乎非常亲密。

    不过,这寺中的僧侣听闻郑言庆名字的时候,却显得有些敌视。

    孙思邈初见言庆,也是不由得一阵惊喜。

    “言庆,你怎会找来这里?”

    六载不见,孙思邈看上去越发清癯。不过相貌却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和六年前相比,他看上去好像更年轻了一些。原本脸上还有些褶皱,但这一次相见,红光满面,肌肤紧致而光滑,内中似有一抹晶莹的光在流转。衣带飘飞,更显露出几分神仙风采,令人不由得心生膜拜之意。

    “孙真人,您可真是难找啊!”

    郑言庆苦笑道:“学生从洛阳而来,入山已半月之久。若非您上次在信中提到了杜鹃和希谯真人,只怕这一次就要空手而回。”

    孙思邈的目光,越过郑言庆的肩膀,看到了站在门外,与雄大海并肩而立的赵希谯。

    赵希谯的模样有些凄惨,脸上被烟火熏黑的痕迹,还没有来得及被擦拭干净。孙思邈向他看过来,赵希谯却是勃然大怒。

    “你这该死的家伙,好端端写什么书信?

    你写书信也就罢了,为何又要写上我的名字?可惜了我一炉金丹,眼看就要成功,被这些家伙一扰,全都废掉了……你知不知道,我为那金丹下了多少功夫,又耗费了多少心血?”

    他越说越气,到后来指着孙思邈的鼻子开骂起来。

    孙思邈却不恼,笑呵呵的听着赵希谯的牢骚,毫不在意。

    “这黑大个,扰了我炼丹也就罢了。我说你们自己过去找就是,他却扛着我就走,当我货物不成?”

    赵希谯好像找到了靠山,指着雄大海开始数落起来。

    哪知孙思邈根本就不理睬他,上前拉着言庆的手,打量一番之后说:“不错,这个头都快赶上我了……呵呵,言庆啊,你不要理这疯子。他就是这样子,炼丹炼丹……你练了十二载,也未见你练出什么金丹。上次若非是我出手救他,这家伙只怕就要炼得连性命都没了。”

    赵希谯有些尴尬,挠挠头,一拂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喂,赵疯子!”孙思邈唤住了赵希谯,“别说我不告诉你,今日法顺大师要办素斋,邀请大家赏月。你若是走了,日后可莫要后悔才是。”

    赵希谯立刻止住脚步,“法顺和尚要做素斋,那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孙思邈不再理他,拉着言庆的手,往后殿禅房行去,“言庆,你来的正好,我为你引介一位高人。

    呵呵,说起来你和他还有些关联呢。”

    “和我有关联?”

    郑言庆愕然,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孙思邈拉着他,身不由己的就往后殿行去。要说言庆练功多年,这下盘稳得很。寻常人莫说要拉着他走,就算想要把他推动一步,都会感觉吃力。

    然则孙思邈拉着他,好像毫不吃力。

    郑言庆与其说是自己在走,倒不如说是随着孙思邈的牵引而行。

    “女施主,后殿重地,恕无法招待,还请女施主禅房休息。”

    朵朵想要跟着去,却被一名僧人拦住。

    郑言庆扭头对她说:“朵朵,你就在禅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你。”

    朵朵无奈,只好带着雄大海和两头獒犬,随着那僧人到偏房休息。而赵希谯则随着其他人,去整理仪表。

    言庆随着孙思邈走出后殿,两人穿过一片竹林。

    沿着林间碎石小径,但闻耳边传来阵阵木鱼之音。

    “孙真人,你带我去见谁啊。”

    “呵呵,到了你自然知晓。”

    两人很快就来到一处幽静的禅房外。日光洒在庭院,院中杂草丛生。草叶上,还沾着晨间露水,幸好郑言庆穿的是一身僚人服饰,若是穿着平日里的衣装,只怕衣襟会被露水打湿。

    院子里有一幢禅房。

    门廊上坐有两人,一个曲肱高卧,一个盘坐蒲团。

    那曲肱高卧者,是道家装扮,半眯着眼,似在熟睡;另一个则是老僧模样,盘坐门廊上,若亘古石佛。一手金刚手珠,看似缓慢实则转动迅速,一手木鱼槌,隔许久才轻击木鱼一次。

    这一僧一道,形容怪异。

    孙思邈示意言庆不要出声,两人在一旁门廊上坐下,静静看着僧道。

    笃!

    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木鱼轻响,僧道同时挣开了眼睛。

    “老和尚,你输了。”

    老僧一笑,“袁真人,贵客临门,若再继续下去,岂非失礼?”

    道人扭头看了一眼孙思邈和郑言庆。当目光落在郑言庆的身上时,他微微一怔,一双细长双眸,露出阴柔的光亮。

    “你是谁?”

    “袁真人,他就是我曾与您说过的郑言庆。六年前您途径洛阳,未能与他相见……”

    道人一摆手,手指不断变化,目光依旧落在郑言庆身上,语音极为轻柔道:“你究竟是谁?”

    “我……”

    不知为何,言庆这心里,陡然一颤。

    他想要开口,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说。

    我是谁?

    我是郑言庆,可我明明叫李建国?我是李建国,却明明是郑言庆。

    “我是我。”

    道人一怔,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而老僧昏暗的目光,也随之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

    “袁真人,你这是做什么?”

    “哦,无他,儿戏矣。”

    袁真人呵呵一笑,目光收回,复又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却是一场好睡,老和尚,咱们明日再接着比。”

    “明日?”

    老僧笑道:“只怕有些麻烦。明日一早,我当往成都府一行……袁真人,咱们这释道之争,已近半载,胜负未分。不过今日,有原道者拜访,不如咱们问问他,何为佛,何为道?”

    袁真人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小施主,何谓释道?”

    郑言庆那里会想到,他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这种释道之争。

    嘴巴张了张,好半天他吃吃艾艾地说:“佛即是道,道即是佛。”

    “哦?”

    袁真人和老僧的目光,陡然间凝重起来。

    郑言庆只觉身上有一块大石,那种奇异的压力,令他非常难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了一句后世耳熟能详的禅诗,言庆脱口而出,可说罢又有些后悔。干嘛要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释道之争,多少年未能分出高下,他掺和进来,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老僧手中的木鱼槌,笃地敲在木鱼之上。

    而袁真人似也色变,久久无语。

    “然天道远,人道弥。”郑言庆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释道之说,我无所求,与我何干?”

    “那你所求者何?”

    袁真人立刻逼问。

    郑言庆一怔,心中不由得也陷入迷茫。

    是啊,我所求者,又是什么?

    重生十一载,他从未认真的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

    不管是他剽窃诗章,亦或者习文练武,所求者不过是为了日后能抱住李二的大腿,能逍遥快活。

    可是,这真是他所求吗?

    思绪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郑言庆坐在门廊上,久久不语。

    孙思邈也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的状况,不由得眉头一蹙,想要开口为他辩解几句,却见袁真人和老僧扫了他一眼。两人同时轻轻摇头,而后端坐于门廊上,眼皮子一耷拉,似是入定。

    孙思邈虽然不知道这两位是搞什么鬼,可是考虑到他二人的身份,还是闭上嘴巴。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不知不觉间,已是午后。

    郑言庆坐在门廊上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坚定的光芒。

    “小施主,已有了答案吗?”

    言庆点点头。

    “愿闻其详。”

    郑言庆起身,拱手一揖,“小子所求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席话,听上去有些光伟正,高大全。

    但却是郑言庆发自肺腑之言。

    前世在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社会中苦苦挣扎,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已忘记。少年时的伟大理想,还有种种誓言,随着物质生活的不断提高之后,却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言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

    当一个人无所信仰,无所畏惧的时候,物质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重活一世,他发现,自己或许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在先前的那种重压之下,郑言庆的心胸,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有些东西,我们始终应该坚持!

    袁真人和老僧怔怔看向言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袁真人突然大笑起来,站起身来大袖一甩,“娃儿,你好大的口气。但愿二十年后,你依然记得今日之言。”

    说完,袁真人离开禅房。

    郑言庆呆立原处,脑袋里依旧有些纷乱。

    “孙真人,我说错了吗?”

    孙思邈目光有些迷离,沉静许久后,低声道:“你没有说错,只是我觉得,我好像错了……”

    他出身豪门,却迷恋仙道。

    学得一身的本领,如今思来,却好像未有任何用处。

    数十载来,苦求仙道。

    到头来却发现,比不得一个小孩子看得真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所求者,不过一场空。

    老僧的目光也有些游离,默默起身,返回禅房。

    孙思邈深吸一口气,而后挠挠头,轻轻苦笑道:“言庆啊,你可真是个妖孽。数十载所求,被你说成了一场空。即便是法顺大师大圆满心境,也被你说动了……算了,我们回去吧。”

    “孙真人,您不是要引介人吗?”

    “人,你已经见过了。”

    孙思邈带着郑言庆往外面走,“那袁真人,就是南袁袁守城真人,占卜观气之术,天下无双。

    那老僧,就是法顺大师。

    他俗家本姓杜,是杜如晦族中叔祖。我原本想为你引介一番,可没想到……不过没关系,他二人都非寻常人,不会怪罪你的。”

    郑言庆挠挠头,有些尴尬的笑了。

    “对了,你千里迢迢从洛阳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孙思邈终究修道有成,很快就平复了心境。他带着言庆,来到了他的住所,好奇的询问道。

    郑言庆说:“孙真人,我此次来,是求您救人。”

    “哦?”

    言庆于是把长孙无垢的病情解说了一遍,而后苦笑道:“无垢这气疾顽症,巢先生和吴先生都束手无策。吴先生说,这岐黄之道,当首推孙真人。所以,我就带着无垢,前来寻医。”

    “长孙大将军,故去了?”

    孙思邈久居深山,并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

    闻听长孙晟故去的消息,他不仅一怔,眉头顿时紧锁一起。

    “孙真人?”

    “哦,我只是乍闻长孙凋零,心生感慨罢了。当年我与长孙晟曾有数面之缘,未曾想到……

    气疾这病症,治疗起来倒是一桩麻烦事。

    治病倒是没问题,不过能不能治好,我却不大确定。这样吧,等明日一早送法顺大师离开之后,我随你去荣乐城走一趟,先看看那小丫头的病情,再做其他打算……对了,这件事后,你可有打算?”

    “洛阳如今局势复杂,老师故去,我也不想立刻回去。

    所以我想在蜀中待上一段时间,一方面可以帮您照顾无垢,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安静的读书。”

    “若是如此,你不如上山吧。”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荣乐城那边虽说还算安宁,不过终究汉僚杂居,难免会发生冲突。

    这两年,俚僚和官家的冲突颇为激烈。我听说越嶲郡那边,已发生了僚人屠杀汉人的事情。你们住在那边,很容易被卷入僚汉之争。倒不如搬过来,至少可以比山外面,清静许多。”

    言庆想了想,“孙真人所言极是。不过此事我还需回去和大伙商量一下,才能做出决断。”

    “呵呵,这倒也是。”

    孙思邈说着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郑言庆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能找到孙思邈,也算是完成了此行一大目标。至于能否治愈无垢,已经不是他所能插手的事情。不过想来,这山清水秀之地,又有名医诊治,当无大碍。

    这边的心事了结,言庆的心头,旋即又浮现出一桩事故。

    也不知,爷爷此时,是否已离开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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