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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零壹回是人非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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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道清瘦身影踅出门去,依稀的低声交谈被风吹得零碎,听不清内容。庚武把甜宝抱在怀里,疼宠地亲了亲小脸蛋。一路坐船北上,姐弟三个从未有过这样多的时间和爹爹呆在一起,庚武对孩子又甚是好脾气,简直与在外头生意间的深谋远猷判若两人,如今孩子们可黏他,见爹爹亲姐姐,花卷和豆豆也咿呀呀蹬着腿儿想要亲。

    铎乾与老桐一前一后走远,秀荷凝着空却的院门,脸上的笑容敛回来。嗔了庚武一眼:“正饿着呐,快别逗她。奶娘先去吃饭,一会儿把孩子们抱去喂喂。”

    庚武掂着甜宝粉嫩的小手,星眸含笑地看着秀荷:“总说我三只小狼崽不好带,如何在我这里却从来乖巧不闹?”

    这话可是秀荷怄气时候说的,不想倒叫他戏谑起来。

    因为晚春的那一碗开水,夫妻两个差点头一回为了孩子冷脸儿——

    庚武是从堇州府办差回来才知道甜宝受了惊吓的,彼时已经是九月下旬,甜宝看见爹爹回来,兴奋得直往庚武怀里扑,小嘴里“呃呃嘟嘟”的也不知道在诉些什么。庚武把三只小崽都当成宝来疼,尤其是小丫头。秀荷可没敢告诉庚武。是庚武看见丫头脚面上两块斑驳的疤,适才被阿檀不小心说漏了嘴儿的。

    他甚少动怒,更几乎从未对秀荷动过气,但那一次却难得的冷了脸。问秀荷:“如何就对丫头不上心,这样小的孩子,怎样叫她遭了那份罪。”

    庚武平日惯爱戏谑秀荷偏心豆豆,平日秀荷也没往心里去,这一刻却觉得委屈极了。知道他回来了准不好解释,但他一生气,那隽逸狼脸上就现出冷冽与霸道,像刚出大营里放回来时的样子。秀荷被庚武疼惯了,婚后可没被他这样凶过,心里头其实也疼着呢,怎么嘴上说出来的话却变了味道。

    攥着帕子在庚武身旁一坐:“怎样小心得过来?花卷病了,我得抱他去看大夫,身后长眼睛啦,你自己带三个孩子试试好不啦。”

    眼眶红,想要把甜宝抱回来。

    庚武听她如此一说,容色自是越发的冷冽,把小丫头肉嘟嘟的兜着,并不交予秀荷的怀里。秀荷就也背过去怄气不理他。

    姐弟三个就哭呀,都是心思聪敏的小崽崽,一忽而要爹爹,一忽而要娘亲,谁也不许不理谁。两个人忙来忙去,不小心手面触碰在一起,那温醇触及柔软,她羞嗔剜他一眼,眼底有愧责;他到底也心疼她辛苦,无言把她手心一紧,两个人就又和好了。

    那天晚上是秀荷自成亲以来头一回对庚武主动,夜里从后面贴着他硬朗的腰腹环拢,媃软荭唇沿着他清宽的肩膀细细唸磨,忽而被他翻身用力一轧,双双便没进了海洋里……

    ——“三奶奶,晚饭备齐了。”婆子在身后喊。

    “哦。”秀荷从思绪中回还,拭了拭甜宝嘴角的口水,佯作不理他:“三只小灵精,知道我也在旁边呢,自然乖巧不闹。这可不作数。几时我若不在了,看你要怎么哄。”

    她不在……说得好像真要发生似的,但她怎么可能不在?他在的地方她都要在。

    庚武凝着秀荷窈袅的背影,好笑地勾起嘴角。上一辈大人们的感情受了太多桎梏,他并不希望她活在那旧人的牵扯中,索性看到她能放得开。没心没肺的女人,怎就叫他一年比一年爱得不行。

    雇的是南边来的婆子,饭菜做得精致可口,夫妻两个用了饭,见奶娘也已歇息妥当,便把姐弟仨个交给她和阿檀带去了偏房。

    吃罢饭回屋洗漱,婆子抬了水进来,氤氲的浴缸中撒几把香花,酥酥-暖暖地把人筋骨舒开。秀荷撩着水波,看庚武在床边解衣袍,少年时的历练生就了他一副挺拔清梧的身板,宽肩沿着窄胯收拢下来,那硬朗线条只看得人脸红心跳。秀荷想起暗夜里把腿儿搭在他身上的一幕幕,脸就红了,问庚武为什么还不出去。

    庚武狼眸熠熠,却把腰带解开来:“赶我?爷原本就没有打算出去,给我匀个地儿。”

    秀荷撩他一剖清水:“不要,我可不欢迎你进来,自己出去冲凉水儿。”

    进来,进哪儿去?她问他,眼中却潋滟秋波,轻轻蠕一蠕双腿,听叮咚一声轻响,身子在水下便像一条妦美的蛇儿勾人魂魄。

    庚武挑起秀荷被雾气熏得白润的娇颜,顿地把她红唇噙住。他不容她呼吸,已经扳过她的腰肢,温柔地抱拢在了身上。

    都说女人家生过孩子之后就不得紧了,但秀荷与庚武怎生却更加默契起来,那深处愈深,有如摆渡的船夫在汪洋中迷了岸,随波逐流,骇浪拍击……

    奶娘抱着篮子从偏院走过来,三只宝崽一路上和爹爹黏惯了,不看见爹爹不肯睡呀,咿呀咿呀闹起来就像个小市场。

    走到门外正要举手叩,却听见窗内传来高低起伏的诡秘动静。女人疼痛的嗯嗯咛咛和着男人炽灼的喘熄,隐隐间又好像有水波在激荡。

    阿檀在花坛边做手势,说三爷和三奶奶在洗鸳-鸯-浴呢。三爷和三奶奶自从上一次拌嘴之后越来越“缠”了,从前是三爷宠三奶奶,如今三奶奶也勾引三爷,有时候趁人没注意,三奶奶还给三爷抛眼神儿呢,哎呀可妩媚。阿檀捂着嘴嘻嘻笑。

    奶娘就不敢敲门了。

    庚武弄着秀荷,夫妻二人痴缠忘却天昏地暗,把她湿哒哒抱到桌上,正要攥起薄毯将她擦拭,便听到门外传来婴儿“委屈”的稚嫩哭啼。

    五个月了,学聪明啦,知道爹爹把姐弟三个当成宝儿,撒娇佯哭呢。

    秀荷便叫庚武等等,轻捶他肩膀:“看都是你宠的,一个晚上不见你就不肯阖眼了。”

    裹着衣裳开门出去,脸上的红粉还没消褪,不敢太抬头看人。

    那篮子里三只小宝咧着红红小嘴儿,一边悠哉地吃着脚丫子,看见自己立刻就破涕为笑,果然是装哭呢。

    秀荷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便对奶娘道:“进来吧,辛苦你被他们闹腾。”

    “诶,不辛苦不辛苦,疼人得紧呢。”奶娘把篮子提进来。

    满屋子散不去诡秘的味道,浴缸里的水也见了底,把周遭的砖地溅得一片儿湿。奶娘不敢抬眼睛。唷,她们乡下的女人们可不敢这样。从前在别家做事,那老爷少爷们对夫人少奶奶可都是冷淡的,一天在外头潇洒得见不到人影,回来往床边一坐,两脚大刺刺伸开,少奶奶过来给他拖鞋,丫鬟端盆子给他洗脚,擦干净了往床上一躺,呼噜呼噜就打眠。哪里像三爷三奶奶这样“开化”,传出去羞脸儿。

    鞠了一躬赶紧告退。

    一张床顿时被三只小崽排满了,可高兴,缠着爹爹咿呀稚语,说不完的话。

    “呜呜~~”豆豆在中间,撅着小屁股,一直试图翻过花卷去缠爹爹。秀荷把他摁过来:“今天被端王忽视了,要从你这儿讨可怜呢,你抱抱他。”

    庚武好笑地把豆豆放在胸膛上,逗-弄着他俊秀的小脸蛋:“这小子从哪里蹦出来的,又腹黑又缠人,和你我都不像。”

    秀荷可不许他说豆豆不好,嗔怪庚武:“你还真当自己是好人呀,我看他可像你,一个模子刻出来。”

    勾划着花卷胸前的玉佩,目光空远远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庚武便把她柔荑握进手心,若有所思地勾起薄唇:“你今日倒是出乎我意料……然生意上的事,我亦不想太过于依附义父,商人就是商人,和官场牵扯太多反而拘束了手脚。因此若是你心中芥蒂依旧,其实可以不用太勉强自己。”

    他倒是体察入微,秀荷才不承认:“有嚒?寻常人家要扒着个王爷做靠山,不晓得怎样谢天谢地了。他要带你去见谁,你应下来就是了。我只记着阿爹的话,有个爹在世上总是好的。”说着把甜宝抱在怀里,娘儿俩翻了个身朝向里面,叫庚武自己把儿子哄好。

    女人曲婉的侧影在暗夜中静谧,庚武却知道秀荷心中藏着事,她不说,但她夜半时常梦魇,叫晚春你别过来,要找找梅家算账去。众口铄金,晚春不是她害的,但人人都那么说她,她自己也就渐渐生出恍惚,想要是没打出那一巴掌,要是没被梅大少爷撞见……

    但愿她来了京城,从此能把那思虑抛却。

    庚武隔着花卷把秀荷轻轻揽了揽。

    ——*——*——

    因为路途疲累,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也不知庚武几时把兄弟两个哄好,等到秀荷醒来,三只小肉儿已经被他在床头摆了一排,睡得憨态可掬;自己枕在他的枕头上,他却已经出去了。

    猜是与铎乾一块儿应酬,秀荷便自己用了早饭。刚来北边,孩子们有些不适,睡梦中还在浅咳,秀荷叫阿檀随自己去门抓几副药。

    京都繁华,去到哪里都是人。晌午时分,那长街上人山人海,街边楼宇云集,摊贩琳琅,卖馄饨的,挑豆汁儿的,摇扇的,走轿的好不喧嚣热闹。

    看见一间药铺子门面朴雅,里头伙计忙碌往来,便揩着裙裾踅进门去:“掌柜的,你这可有枇杷叶嚜。孩子夜里头咳嗽,想炖点儿水喝,润润喉咙。”

    掌柜的见客人面善,打扮得也鲜亮明媚,猜是哪个南边来的商贾内眷,当下态度好不恭敬,亲自迎至柜前:“有有,少夫人您请这边过来。老朽再给您配点儿竹茹,可保小儿去热安神。”

    窸窸窣窣开药柜称量。

    “快看快看,小柳春出来了——”

    “诶,小柳春!小柳春!——”

    “狗-日的别挤我,爷在这里等了一早上,就为了能凑近她看一眼!”

    ……

    对面一排台阶上忽而传来唏嘘尖叫,间杂着踩踏吵嚷与高声斥骂,还有马蹄惊吓腾空的刺耳嘶鸣。大晌午的,怎么也像那夜里的烟花场子,热闹得不行了。

    掌柜的一边抓药一边叹气:“这人一红呐,戏班主就恨不得把能榨的都榨干,大早上开场,这才晌午就已经唱完了一轮,下午还有一出,晚上再出去陪应酬。啧,难怪都说戏子红颜多短命。”

    戏子嚒……

    秀荷不由回头看,这才看到对面那门匾上镀金的“瑞安戏苑”四个大字。应该是正散场的时候,密茬茬的人群簇拥着一对年轻男女从门内走出来。男子侧着脸,清瘦身型好生熟悉,修长手臂往前伸出去,将那俏美女人小心呵护;女人红唇美颜,裹一身火红的狐狸毛披风,看上去好不娇矜雅贵。

    秀荷好奇打问:“这人是谁?”

    掌柜的头都不用抬:“可不就是眼下当红的小柳春嚒?那十几年前的戏班子去了又回,小燕笙走了又重新捧一个,美其名曰‘小燕笙第二’。却哪里真能比得上她,你刚来不知道,当年小燕笙当红的时候,那围在门前的戏迷可比这要多出几倍。说来也是命薄,偏与那仇家世子谈甚么情当甚么真……最后连人带四个月的孩子说没就没了,可惜诶,才红火起来。”

    掌柜的边说边唏嘘摇头。

    秀荷凝眉看着,看见那男子正过脸来,只见面容绝色,凤眸高鼻,不笑时嘴角亦勾着一抹玩世不恭的浅弧,却是许久不曾再见的梅孝廷。苍青指骨把小柳春扶上马车,似乎附在她耳畔亲昵地说了些什么,惹得小柳春捂帕儿娇笑。扑簌一晃,镶金丝的车帘子放下来。

    秀荷便道:“那也挡不住人家想爱啊。戏唱得多了,那戏中红男绿女山盟海誓,唱着唱着,总是一不小心就把人生当成了戏。”

    掌柜的把药包递给秀荷:“少夫人倒是看得透。这不,眼下这位小柳春,听说陆大总管请醇济王府在中间周旋了几回,请她她都不肯来,硬是和这位南边来的小老板成了伉俪情深。这爷儿听说家底是有的,人长得也标志,被家里逼迫娶了妻子,心里不痛快,留在京城不肯回去。如今一对璧人成双成对好不招摇,你看着她是眼红羡慕,谁知道最后却是个甚么结局……那官场衙门的,寻常人等得罪不得啊,小子他不知世间深浅。””

    是个话唠的掌柜,当年也算小燕笙铁杆的戏迷儿一个。嘴里絮絮叨叨,忽而也觉得自己话太多,抬头看一眼秀荷,莫名愣了一怔:“嘿,要我说,您这张脸可比那小柳春更要像了几分,她小柳春学的是神韵,你这却是与生俱来的,不用学。”

    秀荷笑了笑,只是含糊应道:“天南地北相似的人可多了,不带掌柜您这样瞎捧人的。对了,您老可知那铜钱胡同在哪儿嚜,我怎听说那条胡同风水甚好,尽出拔萃人才。”

    “出门拐个弯,滑进去就是铜钱胡同。风水从前可是真好,不然他醇济王府能在胡同尾安家?自从小燕笙那婢子娘一死,却是一年比一年不济了……吓,知道底细的都清楚,这事儿我可不敢瞎非议。那小燕笙从前就在里头学,学了个七八年,好不容易红了,麻烦又来了。早先的时候本也是不肯的,戏班主却哪里由得她不肯?一来怕她得罪大主顾,二来也想攀端王府的面子,看见铎乾爷对她有意,哪里还管得了她甚么出身忌讳。硬给她两个制造着机会,偏那小端王又生得尔雅风流,可好,一来二去就做成了真。后来就惨了……”

    “迂——”正说着,方才那辆气派马车却横穿过马路,在门前停驻。

    梅孝廷撩开帘子把小柳春扶下来:“小心脚下台阶,把腰搡着了可没人给你揉。”方满二十的年纪,生得清俊不羁,本就是个擅弄春花秋月的角色,但一对人用情,不知把人呵得宠得没了边儿。

    “又不是没长腿,我自己不会走呀。”小柳春与他对视嗔笑。

    梅孝奕在她腰间轻揽,两个人亲密地踅进店来。

    唱戏的女人不缠小脚,穿一袭藕色琵琶襟大褂,外搭红狐狸毛披风,那首饰妆容,端得是个矜贵。边走边问:“坐堂大夫可在嚒?”声音也好听,似幽泉空灵悦耳。

    掌柜的忙把尾音一吞,兜着袖子笑脸迎出去:“哟,什么风把啸老板和小柳春先生吹来了!小店蓬荜生辉则个!”

    哈腰让座,吩咐伙计看茶,派人去后堂里请大夫。

    梅孝廷撩开袍摆在客椅上坐下:“昨儿夜里睡得晚,早上听着似乎有些咳嗽了,烦请坐堂大夫给把把脉,开几副药回去喝着。”

    才不过来了京城数月,便已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京味儿,可见如今在这巴掌大的地面混得很开。

    掌柜的恭维:“啧,正和这位夫人说着,说啸老板和先生成双入对伉俪情深,这不,连过个大街都舍不得先生走几步路。看先生今日红光满面,怕不是昨儿晚上又与啸老板鸳俦凤侣,忘记了时辰,嘿哈哈~~”

    “呵呵,掌柜的倒也直白。”梅孝廷却也不否认,搭着二郎腿,嘴角勾着讽弄,把小柳春纤白的柔荑握在手心抚着,一副京爷做派。

    别开数月,他看起来确是比从前更精神了,依旧是绝冷且俊美的,只是从前的绝冷像年少不谙事,如今却是沧桑看尽之后的冷凉。

    正笑着,忽而一缕熟悉的淡香掠过鼻翼,看到有少-妇着一抹绯红裙褂从柜台边走过来,那不缠脚的秀足儿莫名叫他心间一悸,抬起头来看到是秀荷,笑容便蓦地愣了一怔。

    似涅槃轮回之后的来生又见,却又是咫尺天涯之外的陌路远隔。她的一切已经叫他不再熟悉。

    但顷刻又复了方才容色:“你也在这里?……一个人来?”

    梅孝廷问,口音敛了京腔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