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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同三年(公元53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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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刚过,长安便遣使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聘礼之奢华令人咋舌。璧玉一对,豹皮两张,锦彩六十匹,绢一百八十匹,羔羊一对,羊六只,犊四头,酒黍稷稻米面各二十斛,新婚从车六十乘……一应备置皆按一品官成例又有所增加。

    之后媒人便来请期,亲迎之日定于三月初二,新郎在长安城外亲迎新妇。

    鲜卑人起于北方游牧民族,原行抢婚之俗,富家厚出聘财,窃女而去;贫而不能备财者,盗女则去。孝文改制后,汉族之聘婚六礼逐渐在上层贵族中流行,渐至奢靡成风。但依然保留着一些鲜卑人传统的风俗。比如仪式并不习汉人在居所内举行,而是在屋外结青庐行交拜之礼,以沿袭游牧民族随逐水草,庐帐为屋的传统。

    晚间父亲将我叫去,将礼单拿给我看,说:“宇文泰对你也算有心。以后应该不会亏待于你。”说着,他从书桌上端起一只木匣,说:“这件东西并未列在礼单之中,是宇文泰特意嘱咐单独交给你的。”

    那是一只沉香木制的匣子,约两只手掌大,上雕半开莲花为装饰,掂在手中有些沉。

    连匣子都如此贵重,不知里面是什么样的宝贝。

    我打开匣子。只见里面红色的丝绒布上躺着一只奔马颈饰。同那日在兴关街上他用玉牌给我换的那只一模一样,四蹄腾空,头目低垂。只不过,这只是纯金的。

    我默默无言。他此时送我这个,并不只是以一只纯金的颈饰来讨我欢心那么简单。

    我略一思忖,这含义何其深刻。

    鲜卑人成亲有一些不同于汉礼的风俗,比如催妇上车和乘马鞍出嫁。这是因为鲜卑人尚鞍马,又行先私通后抢婚,男子窃女而去时必催其上马,新妇入门时亦必在马鞍之上。而马鞍,亦有“平安”之意,是祥瑞之物。

    虽他依从汉之六礼,但嫁鸡随鸡,他依然要求我遵从鲜卑人的习俗,跨马出嫁。

    我一笑,关上盒子。

    父亲又说:“听说他近日在长安丞相府的东南面,紧邻着正兴建一座宅院,取名为聆音苑。”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多方讨好,花样用尽。

    父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皇上前日下诏了,准独孤信于七月间还长安。独孤信已经入朝谢过恩了。”

    我心里一阵宽慰。总算他可以回去。困龙入海,来者犹可追。

    只是往者已不可忆。

    不可忆。

    我转头望向外面黑沉空洞的庭院。一如我暗沉绝望的人生。

    一个多月间,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听说是已经多年不往来的旁系亲属也纷至沓来,恭维话说尽。

    邹氏几代之上曾有选作后妃的女子,娶帝王公侯家女子为妻的亦不在少数。只是近两代都没有嫁得什么王公贵戚。因此我这一桩婚事,牵动了所有人的心肠,都要来看一看,让皇帝特意封了县主嫁给彼国丞相为妻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蓝氏摆出当家主母的气派,洋洋得意地迎来送往,通身闪光,扬眉吐气。

    这一日来了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十二三的女郎。听说是五叔家的叔母和嫡长女。

    各自叙礼坐定,她们说明来意。原来五叔父多年来只得八班散骑侍郎一职,两个嫡子一个白身,一个三班公府正参军。倒是庶子邹桐自幼勤奋好学,又精于佛理,十七岁就被人举荐入朝,如今已是九班鸿胪卿,掌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乃至国之凶仪、中都祠庙,皆是他的职属。这两年长安数次遣使,也都是他接待的。

    我大概知道她们的来意了。

    说起来,一门当中,庶子压着嫡子,作为正妻,自然不痛快。然而眼看两个儿子耽于玩乐无力往上,又见着我们家的情形,遂转念也想将心思花在女儿身上。

    “明音你看看,你这妹妹曦音,长得还算可人?”她面带讨好的笑,将那女郎往我跟前一送。

    那女郎也乖巧,低低福了个身,声如娇莺:“曦音见过阿姊。”

    曦音柳眉如春风初裁,杏眼含情,如烟雨蒙蒙。

    关键是她还年轻。十二三豆蔻年华正好,将来的人生亦有无限瑰丽的可能性。

    因此何不放手一搏呢?青春稍纵即逝无法长久保存,何不用青春美貌为自己挣个好前程,也可以提携自己的家族。这便是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的宿命吧。

    我笑道:“妹妹确实美丽。只不知……叔母是何意。”

    妇人促狭笑道:“明音如今被封了县主,要嫁给那长安的丞相。我虽孤陋寡闻,也听说那宇文氏年轻有为,如今是长安的顶梁柱呢。真是好大的福气,天赐的良缘……”

    我不耐听到“良缘”二字,冷冷道:“叔母有话直说。”

    妇人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开口道:“只……只请明音帮着在长安城里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公卿,或者……皇室子弟,是曦音可堪高攀的。”

    哦,果然如此。我笑了一下,说:“叔母怎么舍得让曦音小小年纪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妇人还未开口,小女孩已经抢先说:“曦音自己也想去彼国见识一番。总好过一生守在这建康城里做井底之蛙。”

    见识?在她的想象中,婚姻浪漫得像一场奇妙的探险一般吗?

    我抬起眼,看着曦音那渴盼的眼神,轻轻说:“如今长安可不比汉时的恢弘,城中尽是夷狄,那些酒肆食馆里直到现在,还在半遮半掩地卖‘两脚羊’。曦音肯去么?”

    一听到“两脚羊”三个字,妇人和女郎尽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我轻蔑一笑。这点胆量都没有,还奢求富贵。

    哪知那妇人眼睛一转,又说:“我听说,这几年客居在建康的那个鲜卑人独孤信,我听说风度弘雅,又有治国之才。明音认识他吗?我听人家说他在北边的妻室已经亡故,近日主上又已经同意放他回长安了。”

    她还有后手!

    然而她这一说,触动我心底隐秘之痛。

    我浅浅一笑,说:“我不认识他。”

    妇人狡猾地一笑:“明音怎么会不认识他?他前阵子不是还曾上门来求娶过你?只是后来宇文泰又来求婚,主上下了旨,这才作罢的。”

    揭人伤疤看人创痛是人人都爱干的事情。在这苦短人生里,看着别人的痛苦,才觉得有一些快意。

    我如今真是一溃千里,任谁都可来挑衅作贱。

    我已然变了脸色,伤疤被狠狠揭起了,满目疮痍,历历都是不忍悴睹的模糊血肉。

    那妇人却犹自喋喋不休:“我想把曦音嫁给独孤信,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明音既已不能嫁他了,也要帮我们去说一说啊。”

    我笑出声,说:“这我帮不了。叔母大可自己上门去说。那独孤信,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呢。”

    说罢起身,不欲与她们多作纠缠。

    我知道,他一定会娶妻。但他不会娶邹氏女了。

    心里凉凉的,也不知是喜是悲。

    世情这一张巨大的网,我们俱被网罗其中,动弹挣扎,都疼痛难当。可若有法子,谁愿束手就擒?

    全家上下都在为我准备妆奁,裁制新衣。等到出嫁那天,骏马两匹,犊两头,猪四头,新衣八十套,绢六十匹,并金银玉制器皿若干。

    因为三月初二是婚期,便要早几日出发。出门那日,宇文泰又按周礼遣了媒人来拜会了父亲,互相通报了婚礼的事情。

    媒人特意来见我,说:“恭喜娘子了。宇文丞相上奏皇帝,请封娘子为夫人,我主已经准了。诏命将在婚礼同日宣达。”

    我换好一俱黑色的衣裳,蔽膝、鞋履、大带随裳色,亦为黑色。裳下缘红色边,为了平衡阴阳。头上垫蔽髻,高耸入云,南金翠翼,明珠星列。又傅粉,着面,描眉,一应繁琐。

    最后去同祖父告别。

    他还卧在床上不得起身,见了我,笑道:“好……明音同仙子一样……好……”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说:“你记住了?”

    我垂目,低低说:“记住了。”

    父亲和蓝氏及一众亲属将我送至门外,父亲亲手点上门外的灯笼,几个仆人也纷纷进去将家中各处的烛火点燃。

    礼云: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

    父亲说:“儿啊,爹能送你出阁,实在是称心如愿。只是……”他叹了口气,眼眶便红了,“宇文丞相对你有心,有些事,能放下就放下吧。记住任何时候都要顺时而动,不然苦的是自己。”

    何尝不是金玉良言。我笑一笑:“明音记住了。父亲不必伤怀。一切都是定数。”

    蓝氏挤出半点泪花,说:“明音,到了那深宅大院,好好照顾自己。”

    我拉着她的手:“也请阿姨多多照看爹和祖父。”

    她抹抹眼角的泪花,点着头应承。

    当下四下里亦有其他女眷跟着小声啜泣。

    这光景下,也许是勾引了她们对自己命运的感喟,也许只是应个景捧个场。那啜泣声是真是假,谁又知道?

    阿姆?上来为我披上黑色的素纱罩衫,便扶着我上车了。

    我手里捧着那只装着金马的沉香木盒,端坐在车里,不再回头。

    走到城门口,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骏马的嘶鸣声。似是苍岚。

    他终还是来送我了!

    我连忙掀起车帘看。只见城门一侧,立着杨忠和贺楼齐、丘三。苍岚亦在他们身旁,不安地左右摆头,马蹄四下乱踏。

    独不见他。

    我忙扯开绢帕,咬破指尖。手指生疼,汩汩地冒血。我匆匆写几个字,让跟在车旁走着的侍婢眉生拿去。她攥着帕子脚不点地地去了,将帕子交给贺楼齐,未说话,又匆匆回来。

    我看见贺楼齐展开那帕子看,脸上沉痛又不甘。

    于谁,都是沉痛,又不甘。

    难道宇文泰就甘吗?如果他甘心了,何必心心念念百般筹谋要娶我为妻。

    彼时年少,两情缱绻,怎会想到今日在长安城外迎娶我的,会是另一个男子?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聚散苦匆匆。只有那伤尽了心扉的血,溶着我郁郁的魂灵,留在雪白罗帕上,攥在他手里,即将随着岁月凝结。

    洗不掉的思念。

    亦是回不来了。

    爱情,不是全赢,便是赔尽。我和他已赔尽了,身心俱被一扫而空。

    ——不,他还未赔尽。他还有时间和力量把这一切再赢回来。

    可再怎么赢,又要怎样赢这些年岁的蹉跎和嗟叹,挣扎和惨淡?

    哪怕胜,也不过惨胜,如败。

    哪有长开的琼花,哪有不败的盛景。这销魂蚀骨的爱情,终不过是散尽。

    可是,难道宇文泰就赢了?他难道能得到这甜蜜的爱情?我难道会依依在他耳边温言软语,说尽缠绵?

    他也永不会赢。

    我放下帘子,倚在车壁上,但觉神思费尽,烛火将息。

    在这一刻,觉得是这样的孤单。

    到了浔阳郡已在边境之南,再往北走就是长安了。此时已经三月初一。算足了时辰,到达长安城,刚好是初二黄昏。

    这夜便歇在浔阳郡馆驿之中。

    一切安顿之后,我遣开眉生,推开窗。已经是深夜了。这夜初一,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子。

    满天星子。

    它们发着清冷的光,一闪一闪,似有灵性。

    我讶异,自觉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星空。仿佛每一颗星都在旋转,膨胀。转成一圈一圈的光晕,蓝的,黄的,红的,映着天幕下远的山,近的树,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如一幕皮影戏的背景,光怪陆离——

    夜也如此绚烂。

    定州城外的那夜,这些星子照亮过我的喜悦,看到过我们第一次将自己交给对方。啊,原来都被它们窥探去了。

    可是我那薄薄的喜悦经不起世事摧残,已经风卷残花,一蹶不振。

    至此终于明白了。情爱轻如薄烟,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淋。一只鸟雀振翅飞过,都能令它四下飘散不见。

    世上万千罪恶都喜欢破坏情爱,皆因它难得一见,却又脆又薄不堪一击。

    我突然明白了,爱情,只有一种东西能捍卫它,只有一种东西,能将它变成高塔中的舍利子,生世供奉。

    那便是权力。

    世间最美的东西,只有最险恶的东西能将它护住。

    整个馆驿都睡了,只有我醒着。他也一定还醒着。这世界,此刻,只有我们两个,共享这漫天奇异星光。

    只有我们两个,心如明镜,经过伤痛摧残的心变得异常坚定。灵魂融成一块寒铁,刀剑不侵。

    我,至死,爱他。

    注解:

    ?阿姆:教导新妇的年长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