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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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已经死了,但谁让卫道长他们终没让我入土为安,如今把我从棺材里拽出来一次再塞回去,我怎么能甘心?”

    “倘若我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僵尸也就罢了,可如今这幅身子除了冷了些之外,其他都与常人无异,我虽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却也想活,也想能随意吃能喝,也想逍遥快活——又怎会甘心叫人随意摆布、像枚弃子般用过就丢?”

    慕容纸刚在想着此人果然是谢律,还是像以前一样从不肯跟那可被称之为“命运”的东西低头服输,却忽然被那人转脸,目光灼灼问道:“阿纸也一样,肯定不可能就此甘心的,对吧?”

    “……我?”

    胸口微微发烫。慕容纸瞬间有些恍惚。

    “嗯,你不是这辈子从来都没自由自在过不是么?不是根本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么?又怎么能甘心就这么算了,对吧?”

    ……是啊,是啊。

    我当然是不甘心的。

    ……

    所以纵然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是活到了今天。

    慕容纸突然之间仿佛醍醐灌顶,虽然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忍受着令人窒息的痛苦,为什么即便把自己折磨到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却还是一天天苟活在这世上。

    自己也是,师父也是,为什么不选择一了百了,为什么明明看不到希望却偏要勉强,明知道多半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因为不甘心。

    活了那么久,寂寞与彷徨那么长,幸福的日子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怎么能甘心。

    “所以,我觉得咱们得一起想个办法,就算有朝一日拖不下去了,也不能从此便受卫道长所制,莫名其妙就又被变回了一堆白骨才好!阿纸你觉得呢?”

    我觉得?若能那样当然是好……看着谢律回过头来满眼明亮,慕容纸有些涩然。

    “可是,我师父那人,性子诡谲难测,他想做什么,单凭我们,怕是拿他……不可能有办法的。”

    “啊,那人是很怪,我也自认拿他没办法。但或许咱们……能找到别的办法也说不一定?”

    谢律将人拽进屋按在床上,取了丝帛去门外舀水。

    “比方说,既然卫道长他如今都听凉王的,甚至不惜把我从棺材里弄出来也要替凉王征兵讨逆,你我便不一定要讨得卫道长欢心,只要能让凉王主子发一句话,不就成了?”

    掀起袖子,丝帛敷上手臂,那刺痛激得慕容纸浑身发冷。

    “就是这事,我一直觉得奇怪得很。”

    “怪?”

    “你是不知道我师父,他个那人……向来自视甚高,纵横于世多年,从未经逢对手,按理是绝不会随意听人差遣的。莫说是凉王,就算是当朝天子,也怕是不能令得动他,如今却怎会甘愿屈居凉王之下,控尸替他办事的?”

    “或许……是卫道长他心系天下呢?”

    谢律难得一脸的憨直:“也许他看咱们大夏这些年着实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只得亲自出马,挑出了个较为睿智英明的皇子来辅佐?想着多少能把大夏带回正轨上来?”

    慕容纸只觉好笑:“我师父他……绝不是那种人,他才不会管别人死活。”

    “那么,就定是凉王手中,有他非常想要的东西了。”

    “……”

    见慕容纸面露疑惑,谢律亦笑道:“不奇怪吧。人生在世,谁都会有想要的东西,便是卫道长那种看似世外高人的,大概也不能免俗。只是他想要的,可能不是世人喜欢的功名利禄一类罢了。”

    “师父他……确实有想要的东西。”可他想要的东西,谁又能给他呢?

    凉王能给他?如何给他?

    难不成凉王殿下愿意大义凛然为了这天下苍生,搭进自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一辈子,也变成一个不老不死不知道算人还是算鬼的东西,永远陪在喜怒无常的卫散宜身边么?

    可这边谢律倒是不管,只一脸信心满满:“这不就结了?凉王手里有卫道长想要的东西,我们只要手里有凉王想要的东西,说不定就能让凉王卖个面子,叫卫道长从此放过我们来着。”

    “恰好,我还真知道凉王殿下他究竟想要什么。”

    ***

    “秘宝残片一共该是六片,如今只缺青鸟、红虫两片。都是玉质,大概每片都是巴掌大,该怎么说呢?大小应该就和我们的那块红色蝴蝶玉差不多……”

    “知道,我见过的。”慕容纸点头,毕竟之前秘宝的一片黄龙玉,是经过他手上的。

    却见谢律兀自愣在一边,皱了眉,神情古怪。

    “怎么了?”

    “阿纸,你说……‘红虫’的话,蝴蝶它算不算是虫?”

    “……”

    “阿纸,咱们这块‘定情信物’是怎么得来的?”

    慕容纸一楞,想了想:“好像是你从枫叶山庄偷的。”

    “枫……枫叶山庄?!呃,枫叶山庄不是唐少使家?你是说,咱们的这个定情信物,是我从唐少使那里偷的?不是吧?这事唐少使他知道么?我为什么要偷他东西?这……下次我还哪还有脸见唐少使?”

    慕容纸闻言,眼中却神采一亮:“你……见过唐济的么?最近见的?”

    “是啊!唐少使作为西南情报官,一直以来都是他给我飞鸽传书送来周遭线报。就连成王部暗中集结打算来攻我凌月城的消息,也是前几日唐少使发过来的。”

    “也就是说,唐济他还活着?”

    “应该活着吧,起码上个月还好生生的,”谢律点头笑道:“若是出了什么事,该有人跟我说才是。何况他昨日来的信,都还是跟过去一样的印鉴,字迹也都是唐少使本尊的。”

    “这便……太好了。”

    终是夜璞并未对他痛下杀手,慕容纸一阵宽慰。

    “阿纸你……也认得唐少使?等等,那他、那他岂不是该知道你是我娘子?这混账——之前路过洛京时,我还问他知不知道我有什么家眷亲友,他却说一概不知!看我下次写信不骂死他!”

    慕容纸却暗自出神,由刚才的话头,他陡然想起当初与夜璞皆被抓去凉王府,自己却因卫散宜而记起过去之事,大受打击只身逃离,在茫荡山周遭疯疯癫癫过了大半年,直到被谢律寻到,却一直也不知道夜璞究竟怎么样了。

    “谢律,我问你,你之前在凉王府时,你可有听到过一个叫‘夜璞’的人的消息?他原先是南疆的土族少主,大半年前被凉王抓去的!”

    “土族少主夜璞?”谢律想了想:“啊!阿纸说的可是那位南疆三苗少主夜璞?”

    “三苗……少主?”

    “嗯,原先好像确实是土族的少主,后来凉王借了他沙柳营的一支轻骑,他回南疆便一统了三苗。那人挺厉害,虽然年轻,但用兵的本事不比我差,尤其设伏布置精准,成王部之前整个在南疆和云盛州的布局,基本上都是夜璞少主给打乱的。怎么,阿纸你也认得他?”

    “之前跟你说过,咱们在听雪宫曾有两个徒儿,夜璞便是其中之一。”

    “是吗?你徒儿?但他都不愿理我哎。”

    “……”

    “阿纸你是不知道,那人如今带兵在南,正好同我分别从西南和东北夹击成王部,我曾让唐少使几次去信跟他商量部署一起行动,他半封都不肯回,还整天自作主张,哪有这样当徒儿的?”

    谢律的抱怨,慕容纸其实并未太听进去。因为早从那句“凉王借了夜璞沙柳营的一支轻骑”后,他便头脑嗡嗡,想不通了。

    “师父一个还不够,竟连夜璞如今……都投靠了凉王?你们那凉王主子到底是什么神通?怎么可能连夜璞也劝得动?”

    “啊,我是听说,凉王许了夜璞少主,说是将来辅佐宁王殿下登基后,会封夜璞少主为南疆王,全权辖理南疆,二十年不必向朝廷纳贡。所以夜璞少主打成王一直还打得挺卖力的。”

    慕容纸默默摇头。

    不纳贡也好,南疆王也罢。再怎么说,凉王宁王这一派系,也该是夜璞全家灭族的罪魁祸首才是。夜璞他又怎么会……

    罢了,回过头想想,既然那人连卫散宜都说得动用得起,又怎么劝不服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夜璞呢?话说回来,那时若不是师父出现搅乱了局面,自己……不也是要被凉王以昭昭所挟,为他控尸征兵的么?

    “凉王殿下这人……确实深不可测。”

    谢律说到这,却又摇了摇头:“却也不好这么说。与其说凉王深不可测,倒莫不如说凉王给人的感觉……其实很是真诚可靠才对。”

    “很奇怪吧?我每每看着他行事,总觉得他好像每一步在算计着所有人,却有时候又觉得,他根本没有在算计什么,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以诚待人、以德服人而已。”

    “如今英王夭折,剩下的三位皇子,成王跋扈、宁王高高在上,就只有凉王一人从无半分倨傲,十分平易可亲。说的话、许诺的事情,从来不曾出尔反尔之人。”

    “凉王曾跟我说过,若我能搜寻到秘宝下落,便是什么赏赐也尽管开口时。不过,说起那秘宝……”

    “疼!”慕容纸敷满药帛的腿狠狠一抖,咬牙切齿:“你就不能轻一点?”

    “轻一点?”谢律眯起眼睛,手中的药帛毫不留情按了上去。

    “呜——你!”

    “吼我倒是挺大声啊,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能爱惜自己一点?但凡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没有今天这些罪受了!我也省事!”

    什么叫“你也省事”?所以,是嫌我麻烦了?

    若不是你,若不是当初你……

    若是照慕容纸之前的脾气,接下来肯定要永无宁日了。而今,却只翻了个白眼而已,往床上一躺,望着窗外刺眼的白色日光默默不说话。

    跟这种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反正也是没气可生、没茬可找。

    “你倒是逍遥。”那人拎直他的腿,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