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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嘉看着眼前这个精明矍铄的老头, 但笑不语。

    他好端端的一个青壮年, 哪里来的恶病缠身呢?如此看来,这华佗给司马懿看病怕是误诊吧!

    “气色不好多半是从冀州回途中过于劳累,先生多虑了。”郭嘉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笑意不及眼底。他余光一扫,瞥见司马黎抱着小郭奕朝这里走来, 暗道不妙。

    陈群今日大喜,司马黎不好与郭嘉穿得一样素, 遂换了件海棠色的衣裙, 就连小郭奕也被换上了崭新的衣裳,还是司马黎当年在徐州闲时做的手工。母子俩穿着亲子装,海棠色衬得小郭奕肤色白皙水嫩, 惹人喜爱。

    “恕佗直言, 祭酒随曹公归来已有月余,但病气仍於于表面, 定非归途中劳累所致。”华佗坚持道, 字句一顿一挫,引来了司马黎的注意。

    郭嘉张口还欲辩驳,下一秒即被司马黎推到一边去,眼睁睁地听她问道:“先生说奉孝有何病症?”

    “咳,”郭嘉佯装左盼右顾, 最终上前一步,凑在司马黎耳边低声道:“这是长文的喜宴,还是莫说此事了。”

    司马黎一听, 也发觉自己方才过于心切了,只能就此作罢。她抹开笑容,面向华佗恳切说道:“如若先生近日有时间,可否请先生登门一趟,为奉孝诊治诊治?”

    华佗颔首:“这是自然,如此甚好,甚好。”

    郭嘉一看事态演变成这个样子,不由得背着司马黎叹了口气。

    他们这对夫妻,心不齐啊!

    “你叹什么气?”司马黎发觉他的小动作,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兵行官渡时,你定是又生了病吧,还敢瞒我?!”

    “只是偶感风寒。”郭嘉压低了嗓音,在司马黎眼里看来,这可是心虚的表现。

    他之前的确没有“如实上告”,不是他不愿,只是未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罢了。他轻叹一声,道:“启程回许之前就已经痊愈了,这才没有告知于你。而且,你看我现在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说得振振有词,一副为家人着想的口吻,不想令她担心。司马黎垂了垂眼睑,说不出埋怨他的话来,但仍止不住地后怕。

    小郭奕这会儿更亲司马黎了,有样学样地鼓起腮帮,煞有介事地说道:“阿父、父,坏!”

    “你知道什么。”郭嘉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郭奕的小脑门。

    华佗还站在原地,看着小郭奕若有所思,小郭奕也扭头看着他。

    他喃喃道:“这孩子……”

    “孩子怎么了?”郭嘉与司马黎同时抬头问道,以为华佗看出了什么病症,皆是略微焦虑地看着他。

    华佗回过神,重新直视夫妻二人,和声道:“小公子生得很健康,无事。”

    郭氏夫妇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阿父、父——抱——”小郭奕张开双臂冲着郭嘉撒娇,方才嫌弃爹的浑然不是他。

    郭嘉从司马黎怀中将孩子抱过来,趁她活动手腕的功夫,凝声说道:“阿黎,你莫要太过相信那华佗了。”

    司马黎停下揉捏的动作,抬头不解道:“你莫非是讳疾忌医了?”

    郭嘉噎了一下,又不肯承认,司马黎只好迁就道:“……那就等他来给你看一看再说罢。”

    “我怕即便没病,也要看出病来了。”他抬眸扫了一眼华佗离去的背影,语气毫无波澜。

    三日后,华佗应约前来,对着郭嘉望闻问切了一番,倒是不说他患了病,只道他天生体寒,先前久病不愈,近期又积劳成疾。又指他发色无泽,过于瘦弱,诸如此类说了一通,要他即日起好生调养,否则这易病的体质定然是吃不消的。

    “如若佗没有记错,祭酒是早产儿……这本就不利后期调养,郭祭酒可莫要任性了。”华佗轻咳一声,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为郭嘉看诊了。

    司马黎坐在一边察言观色,看来郭嘉以前就有拒诊的前科。

    收到司马黎不善的目光后,郭嘉稍微换了个姿势,脊背挺得更直了。他退让道:“依先生看,要如何调理?”

    “若是祭酒能一直留在某地静养,忌劳心费神、四处奔波,按时寝宿,注意饮食,定期服药,不出三两年即可大好。”华佗一边说一边提笔写着方子,是默认郭嘉接受治疗了。

    司马黎默不作声地抬头看了华佗一眼,他们都知道郭嘉绝不可能安心留在某一处,若要他抛下曹操和他的基业不管,还不如把他打残了再说。这“劳心费神”也是怎么都省不了的,司马黎心知郭嘉不会答应,她深吸一口气,殷切问道:“华先生……只有这一种法子?”

    她又何尝不想让郭嘉老老实实地调养身体,只是若要叫他放弃他的理想……就好似逼迫他做一个废人一样。

    华佗放下笔,笑了:“那就只能定期服药,一日三次,慢慢调理。只是用药的效果自然及不上先前说过的静心休养,希望郭夫人明白。”

    司马黎点点头,转而看向郭嘉。她眼中没了威胁,只剩恳求和坚持,无声地劝诫着他,令他不得不心软下来,应道:“劳烦先生了。”

    华佗这才提笔继续写,边写边道:“不过祭酒的小公子生得活泼,茁壮而长,看来他并没有从祭酒这里继承到体弱的毛病,是件幸事。”

    这话听起来虽令人放心,可再郭嘉耳里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怪医,当真揪着他的体质说起来没完没了了。

    郭嘉余光瞥见司马黎微蹙的眉头,又按下心中的不满。

    司马黎似乎对此事极为上心,甚至关切得有些过了头,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你以为这是普通的风寒小症吗?”司马黎一边煎药,一边强制他听她说教。

    “不然还能是什么?”郭嘉无奈地叹了一声,虽不能说华佗大题小做,可他口中所谓的毛病,甚至连“病”都称不上。

    他坐在一边,见司马黎回头看着他抿了抿唇,额上浮起一层薄汗,都是因为靠在炉边煎药煎的。他站起身,带起一阵清风,撩到司马黎身边。

    “好了,我自己来,多熏一会儿药味,你就放心了。”郭嘉轻轻夺过她手中的小扇,撇了撇嘴。明明是他在撒娇耍赖,可他话里的语气却好像她在欺负他似的。

    郭嘉向来卖得一手苦肉计,偏偏司马黎每回都收下他这一套。

    见他老实听话又可怜兮兮的,司马黎不禁靠上前去,先是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又被他反过来拥住温存。

    药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不安分的声响催促两人快些分开,司马黎向后挪了挪身子,郭嘉的唇瓣仍近在咫尺。

    湿热的蒸汽钻到两人中间,带着浓郁的药味,在苦涩中尝到一丝甜。

    “我去看看奕儿醒了没有。”司马黎推了推他,先一步溜走。

    郭奕昨天半夜突然大哭,将两人惊醒后折腾了大半夜,此刻还睡得正香。司马黎坐到床前,见他一只小手仍紧紧攥着郭嘉的中衣,不由得笑了。

    昨夜郭嘉抱着他哄了半天,衣襟也被他紧紧攥着,直到今早起床时也不撒手。无奈之下,郭嘉只好将衣服脱了下来,光着上身另寻了一件。而小郭奕当真攥着父亲的衣服不放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松懈。

    还记得郭嘉与她一起看着郭奕安然入睡后,他在她耳边轻笑道:“奕儿和你真像。”

    “哪里像?”

    “以前你做了噩梦,也是这样死死攥着我不松手。”郭嘉朝儿子的方向怒了努嘴,唇角仍噙着笑。他所诉说的回忆,于他而言及其温暖,每当司马黎主动依靠他的时候,他都格外欣喜。

    然而对司马黎而言,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

    只有一个噩梦能将她吓成那般模样——柳城。

    莫非郭奕昨晚也做了噩梦?可是他那么小,又懂得什么呢……只是当他们遭遇恐惧时,一定会害怕得嚎啕大哭,这总不会有假。

    司马黎满头思绪地踱到木箱前,从梳篦盒中取出一把钥匙,“啪”地一下开了箱上的锁。

    她已有半年没再做过那有关柳城的梦了。

    一块叠放整齐的白绢静静躺在箱底,司马黎将它取出来看了又看,结合华佗先前的诊断,她觉得自己离真相愈发地近了。

    几乎每回随曹操出征时,郭嘉都免不得生次小病,其中大半都是因为水土不服。若非他天生体弱,也不至于如此容易就得了病。

    她转过身背靠着木箱,低头看着手中的绢帛,拇指抚着“官渡”后的墨点出神。

    如今官渡之战几近结束,再下一战……恐怕就是郭嘉的结局了……

    若是在柳城那个地方,地处漠北边缘,寒冷荒芜,依照郭嘉先前的“病史”,不在那里生点小病简直交代不过去。

    ……可在这个年代,拉个肚子都是能死人的,她实在想不出郭嘉可能会患上什么病,现在只有听从华佗的遗嘱,未雨绸缪,悉心调养。或者……

    让他去不成柳城。

    司马黎将绢帛攥成一团,无论能不能陪他安稳地度完这一世,也要先躲过这一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