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小说网 > 六嫁 > 第5章 或相怜

第5章 或相怜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徐敛眉走到堂上,屏退左右,将范瓒的奏疏随意扔在案上,漫不经心地道:“上回多谢先生了。”

    这大约是说他将睡昏的她送回奉明宫的事。柳斜桥端来茶水,闻言欠了欠身,“殿下玉体可大好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如此平静,平静而冷淡。七日之前,她没有敲门,他没有开门,她与他在门外门内各怀鬼胎地宿了一夜,而今他像没事人一样问她这样的话。

    她最后垂下了眼帘,手指屈起敲了敲书案,自己坐了下来。他便走过来,拿起了那一份奏疏。

    他在读奏疏的时候,她便轻轻吹着杯里漂浮的茶末,偶尔抬眼看一看他的表情。他没有表情。她过去是真的怀疑过,他可能披了一张别人的面皮,才会做到这么冷漠的样子。

    不过现在她已知道了,他只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范瓒求亲的奏疏或许不可以算一份奏疏,它以素白绢帛制成,金边彩缘,印有范国王族的徽识。毋宁说,这是一份国书。

    这一份国书不长,但柳斜桥却读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将它在案上放好,低着头后退几步。她盯着他,不说话。

    终于,柳斜桥拱手道:“在下恭喜殿下。”

    她问:“喜从何来?”

    “殿下上回说欲取范国,而范将军已自来了。”他抬眼,与她的目光交汇了一瞬,就像战阵之前一次试探的搦战,“范将军毕竟是范侯庶子,在范国还领有两县食邑。徐范联姻,则徐国西可向凉、南可向楚,左右腾挪无往不利;范将军也可得偿所愿。”

    她慢慢地道:“范将军有何愿望,先生可知?”

    他顿了顿,“据在下耳闻,范侯并非不喜范将军,只是侯夫人、世子排挤范将军……范将军得娶徐国公主,于范国有百利而无一害,范侯或许会重新考虑继任者人选。”

    她听了,轻轻一笑,“本宫还以为他的愿望便是娶本宫为妻罢了。”

    他礼貌地躬身:“自然如此。齐王与夏公,想必也有这样的愿望。殿下明察秋毫,这一点在下以为毋庸多言。”

    她点了点头。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事实上,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范瓒若得她支持,范国的国主之位便已得到了一半。

    她没有什么好怪柳斜桥的。她只是有些疲倦。他总是这么冷静,他会不会疲倦?

    她的声音略低了下去,“父君同本宫说,他希望本宫下一回,能安心嫁个好人家,再不要折腾了。柳先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斜桥道:“徐公是希望殿下,嫁一个能让自己快乐的人罢。”

    “范将军说,他希望本宫不要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徐敛眉歪着头想了想,“这句话与你说的,却有些差别。”

    他没有接话。他只垂手立在堂上,与她相距数尺,微风偶尔撩起他干涩的衣摆。

    她的声音仿佛有些遥远了,“本宫当时愣住了。本宫便问他,怎样是喜欢一个人?结果范将军也答不上来,他只说,他喜欢我。”

    原来,这就是宫里人都不知道的后续。

    她没有拒绝范瓒,也没有答应范瓒。她只是没听懂范瓒的话。柳斜桥感到一丝嘲讽,他不知道这比起直接的拒绝来会不会更伤人。

    终于,徐敛眉叹了口气,“柳先生,你也说,范将军对本宫,一往情深。这是本宫第五回许婚了,本宫……自己也不想再守寡了。”

    他忽然抬起了头来看着她,好像要捕捉她在这一刻的表情,目光从她脸上飞快地掠过去了。他那双浅色的眸子几乎变成了透明的,里面无波无澜,只是一径沉默地亮着。她屏息了一瞬,像在等待什么,可他已低下了头。

    她于是什么也没能看清楚。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重重地砸回了地上。

    ***

    走到院门旁,鸿宾来迎接公主,十数个侍卫集结在辇舆两旁。柳斜桥淡淡地道:“殿下过去来鸣霜苑,从未如此兴师动众。”

    “本宫还未痊愈,不想步行。”徐敛眉不耐烦道。

    他垂下眼帘,“殿下这样做,不怕流言更炽,令范将军生忧么?”

    “会么?”她反唇相讥,“他既要娶我,就该忍受我。”

    他欠了欠身,不言。

    她想,她真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的言语里没有情绪,他的沉默里也没有情绪,每每她以为他有言外之意,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她庸人自扰。她这回静了许久,才道:“他要娶的是我,你尚且无忧,他又何必要生忧?”

    乘舆远去。他缓缓站直了身,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她最后这句话,他琢磨了很久。

    ***

    齐王死后两个月,徐国公主答应了大将范瓒的求亲,并允诺将随他回范国完礼。

    这个消息一时在三十六国之间炸开,诸王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范瓒?那是谁?范侯庶子?他——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得到这份消息,病榻上的徐公却也皱起了眉。

    徐敛眉伸手去抚父亲的眉头,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他喜欢我啊。”

    徐公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过去她来说婚事时,理由都是对方国家的好处,就好像她嫁的不是人而是国。可这一次,竟好似不一样了。

    徐公没有再问。徐敛眉便开始置办行装,安排国事,一时间岑都上下都染了喜气,宫中尤甚;就连鸣霜苑里,空气都好像走得快了一些。

    柳斜桥听闻,在公主离岑的这一个月,将由世子徐醒尘暂时秉政。

    徐醒尘是出了名地爱打仗,却也是出了名地讨厌国事。柳斜桥不知公主是怎么劝服徐醒尘安安分分坐下来给她守着国家的,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也不知她如此操持国柄,究竟有没有想过以后。

    她总归是要嫁人的,有一个哥哥在,纵然是同时降世的孪生哥哥,她也不可能做真正的女主。待徐公百年,世子即位,她难道还要继续弄权下去?若世子有了子嗣,她又当如何自处?

    虽然外间总说这兄妹同心牢不可破,但柳斜桥总怀疑并非如此。他极少听公主提起她哥哥的事情,她哥哥甚至从来不在有她的场合出现——也许面对这样的妹妹,战无不克的徐醒尘也不知如何是好吧?

    偶尔公主会来看看柳斜桥。那日她来鸣霜苑摆足了排场,回去之后,流言反而不攻自破——原来鸣霜苑里,只是住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谋士而已,这没什么的。公主统率一国,还不能有几个家臣?

    他听见这样说法,哑口无言。

    岁暮天寒,她来鸣霜苑时却总还是一身单薄的月白裙衫,她将出行范国的道路事宜交给了他,每次只简单地提几个问,譬如何处有水流可饮马,何处的大邑可安置偌大的队伍,何处的山道难行不宜经过。他发现她对徐国的山川几乎熟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就好像每一棵树、每一条河都是她亲眼所见一般。

    他曾礼貌地赞叹了一番。她说,这都是她哥哥教她的。哥哥游山玩水,又兼攻城略地,已去了太多地方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点笑意也无。她似乎有一阵子不笑了。他记不清楚。

    他只记得她说过,她要得到范国。可是她没有再提起这事,他不知还作不作数。毕竟若只为了一条避开楚国的便利道路,与范结姻便可以做到,不必再动干戈。

    他想,她可能是真的不愿再守寡了。

    不知为何,胸口竟尔频频感到心悸,好像有些东西自己且尚未见上一见,就已经永远消失了一般。

    ***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寒风酸骨,他闭门不出,守着暖炉,却仍是成日里咳嗽不止。这回来时她看见了,便皱了眉。

    “本宫让御医再去拿几帖药。”她走到他身前道。

    “不必了。”他咳得面泛潮红,落入她眼里,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一般,“在下还有药,待用完了自会去御药房领的。”

    “你要随本宫去范国,药得带足。”她道。

    他一怔。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她,她面无表情。

    “在下……”他犹疑着措辞,“在下怕自己这病,冲撞了殿下和范将军……”

    “本宫也会让范将军见一见你。”她道,“不然本宫缘何让你来准备行程?既是你做的安排,旁人也代替不来你。”

    “可是……”

    她截断他的话:“你是本宫最要紧的人,留你一个人在宫里,本宫不放心。”

    这话分明没有别的意思。他是她私下的谋士,名声却已传扬出去,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敌意的远比友善的多。别的不说,单就齐国冯皓,恐怕就恨透了他。

    可是这话,由她坦然地说来,却平白添了几分诱惑似的。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有分毫的杂质,注视着他时会让他觉得惭愧。他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坦率的眼神。

    这大约是属于王者的眼神。

    因为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才有底气这么坦率吧?

    半晌,他离座行礼,“在下领命。”

    徐敛眉安静地看着他。

    他却不知,她花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才终于能在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说完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