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艾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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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今天的午饭还可不可以送。

    瞄了一眼腕间的表,他撂了笔开始收东西。

    旁边的人同他打招呼:“宋野枝,今天走这么早?外面要下雨了呀。”

    宋野枝笑笑:“有事儿要回家,打车应该还来得及。”

    出了画室的楼,周身立即被潮湿的热浪裹住。宋野枝皱了皱眉,小跑到路边去打车。

    陶国生见他回来了,还惊讶:“今天回来那么早?”

    “趁没下雨就先回来,别因为雨耽搁了。”宋野枝从巷口走到家门口几分钟的路程都出了汗,“要下雨了还这么热。”

    宋英军在客厅里听到他的声,跟着出来问:“看样子是大暴雨,这天儿还给小巍送饭吗?”

    “送啊。”也就在家待一顿饭的功夫,宋野枝一样去换了背心和裤衩,叉着腰和宋英军一起站在门口看天,“下了能不能凉快几天?”

    陶国生在厨房接话:“得更热。”

    宋英军说:“吃完饭看看雨势,大的话就别去了,让他在医院食堂凑合吃。”

    宋野枝追在他后面问:“天儿太热小叔不让送,要下大雨你不让送,我想为人民做贡献怎么这么难呢?”

    饭后,乌云还在集合,风势渐大,不见雨点,宋野枝手忙脚乱装饭盒,换了衣服后就出门:“我走了啊。”

    宋英军让他慢点儿跑:“注意安全,让师傅开慢点儿。”

    “知道了。”宋野枝挥了挥手中的伞,跑得没影了。

    到了医院,天色更暗,雨还未来。宋野枝一边走一边抬头望:憋闷这么久下来的雨得多暴啊。

    宋野枝去到办公室,里面果然没人。他放下饭盒,坐到转椅上,闲闲待了十多分钟。他起身去窗边,想着,要不等雨来,下完了再走。

    正在这时,门外乍起一阵喧闹,宋野枝以为是送来的病人情况危急。因为送饭的缘故,他围观过几场阵仗极大的急救,生死时速,从死神手里抢人命。

    走到门边去看,没有看见病人,倒是一群白大褂围在一起。一个年老严肃的医生风风火火上楼去,气势十足,其余几个护士和年轻医生惊慌失措跟在后面,竟还有抹眼泪的。

    他眼尖,看到了和易青巍同一个办公室的段成。段成也看到了扒在门边的他,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表情也没有,急匆匆地跟着白大褂队伍上楼去了。

    就是这一眼,让宋野枝莫名心慌。回头望了望易青巍空空如也的座位,他咬咬牙,跟了上去。

    原来他们是去手术室。

    手术室那层楼更乱,一个男人穿着工地服,戴着安全帽,浑身是泥,跪在地上说对不起。没有人站在他面前,都冷面立在旁边,死死盯着他。

    不知他在向谁说对不起。

    宋野枝看了一圈,这里没有易青巍。

    头发花白的那个医生神态更严厉了,声沉而洪亮:“让开!”

    他点了三个人,快速说:“你们几个跟我进去换人,其他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挡在这儿浪费时间!”

    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站出来,紧跟着凑上去:“主任!我也想去!”

    被唤主任的那个医生脚步没停,手把他挥开,吼道:“去什么去!小崽子一个,让开!”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气氛瞬间冷清下来,只有跪在地上那个男人声气微弱,仍在重复说对不起。

    段成忍不住,冷声冷气地说:“你对不起的不是现在在外面的我们。”

    宋野枝站在楼梯口,忐忑不安。他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段成:“这,发生了什么啊?”

    之前在楼下抹眼泪的年轻护士眼圈红红:“不久前送来一个骨折患者,只是小手术,梁医生就带着几个实习生进去了,但是……但是刚才那个人才说了实话,病人有艾滋病,主任立马带着人去换人了。”

    宋野枝喉间一紧,转头看向段成。

    段成小声说:“你小叔……也在里面。”

    话音刚落,手术室的门重新打开,出来了几个实习生,宋野枝慌张看过去——那里也没有易青巍。

    他冲上去,近距离看,那几个人的手还在发抖。

    “易青巍呢?”他问。

    段成随之站到他的身边,也同样在问:“小易呢?”

    其中一个人缓过神来,双手握成拳状,想控制住发抖,无济于事,开了口,声音也在抖:“小易……小易的手套没开始多久就被骨刺划破了,他说……现在出来……出来也没用,他说他得做完这一台,主任,主任拗不过他……”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这将是他能做的最后一台手术,职业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或许,不止职业生涯。

    轰隆一声,响雷炸破天空,整层楼的窗户颤栗不停。狂风席卷豆大的雨点过境,狠厉,不留情,砸得天地摇摇欲坠。

    宋野枝丢了魂,四顾茫然。

    气氛死寂,那一分钟里,没有任何人再说话。

    刺眼的红色手术灯安稳亮着,玻璃窗不安稳地摇晃,宋野枝低着头,发不出一点声音。周围的人站得不紧密,从缝隙中,地上跪着的那个人同他失神的眼睛对上。

    那个男人脸一苦,双腿颤颤巍巍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宋野枝,趴在地上哭诉:“对不起,对不起,不是他的错啊,他糊里糊涂得了这个病之后,去……不管是去村里,还是去镇上的医务所看病,没一个会收他,一个都没有。今天从那么高的架子上摔下来,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流血不肯帮,我没办法了,我怕……我不敢说啊……对不起,不是他的错啊……”

    护士在旁带着哭腔质问:“我们强调过不能隐瞒病史,问了你不下三次!”

    得病,没有他的错。

    医生不愿收,没有医生的错。

    你毫无尊严跪在这里哭喊,没有你的错。

    宋野枝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蹲下,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把软泥似的人提起来,钉在墙上。

    “那是谁的错?”几个字是从嗓子里撕裂出来的,他轻轻问。

    拳头再进一寸,死死抵住面前的人的喉咙,宋野枝被浓重的无力感缚住,动弹不得,手上的劲却越使越重,短钝平整的指甲嵌进自己的肉里,血珠争先恐后冒出来。

    他的眼神从未这么狠,又脆弱,苍白地重复:“那是谁的错?”-

    “宋野枝。”

    有人在叫他。

    宋野枝盯着地面的眼珠动了动,焦聚之后抬头,易青巍的口罩还挂在脸颊一侧,低着头看他。宋野枝呆呆的,视线移到易青巍的手上,易青巍的手指像被他的目光烫到,不自觉一蜷。

    他蹲下来,平视宋野枝,无奈道:“老喜欢发呆。”

    “你的手术做完了?”

    “做完了。”

    一出来就看见你跟条小狗似的,缩在角落蹲着等我。

    眼睛好红,又像只兔子。

    宋野枝突然扑向他,死死抱住他。易青巍好笑,两条手臂回拥他,让他紧紧实实贴在自己怀里,嘴上却在说:“刚做完手术,很脏。”

    宋野枝只抱他,不说话。

    手术室外的人都走光了。当时那个男人看医生出来,腿哆哆嗦嗦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要跪,被段成钳住胳膊,扶走了。

    “睡着了?”易青巍微摆身体晃他,要分开去看他的脸。

    被宋野枝急急压住,说:“不脏,再脏也要抱。”

    “不嫌?”

    “不嫌,你怎样我都不嫌。”顿住继续说,“抱完还要给你吹手上的伤口,疼不疼?”

    “嗯……”易青巍说,“倒是可以再抱一会儿,但手上没有伤口给你吹。”

    宋野枝差点儿惊叫出声,猛地挣开易青巍,立即去拉他的手。

    左手,右手,都捧在手心里,每一丝纹路都摸遍。

    宋野枝抬头,眼里浮有泪光:“真的没有。”

    易青巍喉头一动:“没骗你。”

    泪存在眼眶里,也是为他流了。

    易青巍笑着摇头:“反而你……”他挑起宋野枝的食指,上面有干涸的血痂凝滞,“这是怎么回事?”

    有惊无险,悲极生喜,宋野枝比易青巍还像重获一次新生。

    “差点儿把人给揍了。”他甩甩手,不甚在意。

    “能耐啊,你揍的是自己吧。我看别人没啥事,你倒给我伤痕累累。”

    宋野枝摊开手:“没有累累啊,就俩。”

    一手一道,平均分配。

    “也不能耐啊。”宋野枝垂着头说,“我愿意为你打架。”

    何止为你打架。

    易青巍牵他去清洗伤口,听了这话,转头看他,而后故作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天,我太感动了。”

    宋野枝则在他后面求助:“我好像……我刚才求遍了各路神仙,现在需要去哪里还愿?”

    易青巍突然不走了。

    他转过身,弓着腰背去拥宋野枝,重新抱住他。这一种抱,像一次托付。累极之后倒在宋野枝青涩稚嫩的怀里,得到安慰。

    “宋野枝,你怎么这么招人疼。”

    他的头紧贴宋野枝的颈窝,是叹,是问-

    后来易青巍好端端地坐在办公室开始吃饭,宋野枝的腿肚还在发软,时不时微微抽筋。

    他不安地问:“如果,手术中手套被划破了,肉也被划破了,该怎么处理?有办法吗?”

    没有办法。

    易青巍夹了一块鸡肉赞道好香,说:“别瞎想,有了这次,就不会有下次了。”

    宋野枝不吃他这套,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到底该怎么办?”

    易青巍凑近说:“今天的事,回去之后谁都不能说,只能你一个人知道。爷爷不能说,陶叔不能说,赵欢与不能说,易槿姑姑和易爷爷也不能说,知道了吗?”

    “我知道。”

    “你保证。”

    “我保证。”

    易青巍点头:“我信你。”

    宋野枝:“你还没说,该怎么办?”

    易青巍:“……”

    宋野枝回去的时候,路过一排病房,不经意一眼,看见其中一间,那个在手术室外跪到手术结束的男人正弯腰为病床上的人调整枕头。

    他停住脚,垂眸看食指上的创可贴。

    易青巍没说准,那个男人不是什么事都没有。段成和其他医生硬生生把宋野枝拽开后,那个男人软软倒在地上,咳得天昏地暗,再起来时,脖子一圈红得骇人。

    宋野枝眨了几下眼,握一下拳,下了个决心。等他再抬头,想推门而进时,整个人都愣了。

    病床上的人神志还不是很清醒,头上也缠了纱布,脸上摔得五颜六色。但照顾他的那个男人毫不在意,坐在床边取下安全帽擦汗,目不转睛看着病床上的人,亲了亲他扎管的手背,又起身去隔着纱布亲他额头。

    嘴里在念叨什么,宋野枝听不清。

    又是一颗闷雷,炸在宋野枝脑子里,回到家,躺上床,还在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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