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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第一百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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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谢玄拭去额上血污,接过杨平递上来的水囊,一仰脖悉数饮尽,又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方才攻阵的前军撤下,后军压上,再次冲关!”

    杨平赶紧拉住马镫,急道:“公子爷已连战昼夜,不可再去了啊!”

    谢玄抽开杨平,喝道:“战场之上只有都督,没有公子!”

    “都督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打下去?”身后一骑飞至,马上之人也被战地狼烟熏地一身狼狈。他滚鞍下马,亦拦到谢玄面前——王谢子弟最重风姿,可这谢家宝树在连日接夜的战火摧残下早已不复风采。刘裕望着烟熏火燎疲惫不堪的谢玄,缓缓跪下:“我们已经一连七日猛攻轵关而不下,北府军伤亡惨重,末将恳请都督退兵!”

    谢玄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喉间泛起一阵火烧火燎地干痛——眼见江东子弟死伤枕籍,他焉能无动于衷?

    依托于太行山余脉的轵关是豫州轵县进入并州长子唯一的陆路关隘,而慕容垂一下台壁便重兵包围长子,并命慕容农抢先扼占轵关,据险固守,一举挡住了轵县以南东晋军队救援的脚步。

    轵关的重要性慕容垂知道,谢玄刘裕更知道,可他一连发动数次攻坚战,皆被慕容农打退。东晋的重甲骑兵远不如北方胡族,以血肉之躯硬拼是绝无胜算的,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他不信掌兵十余年的谢玄会置若罔闻!

    谢玄终于哑声开口道:“西燕。。。与东晋互为友邦,约定共图后燕。。。如今,燕帝被困,我军基于道义,也决不能袖手旁观!”

    刘裕一怔,似没料到谢玄还要一意孤行——两国因利结盟,如今一方有难,能救则救罢了,岂有杀敌八千自毁一万的惨烈救法?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却抬手按住了谢玄的马缰:“都督执意北上援燕,我等只能服从军令,只是都督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已数日未眠,还请都督暂歇一回——末将愿代您出战!”

    刘裕获得首肯,当即披挂上阵,出营之前招来亲兵,暗中将一封印了火漆的密信交予亲信:“火速送往彭城刘牢之处,并将此间战事言明!”

    亲信当即领命:“可是要刘将军再增兵相援?”

    刘裕不答,唯挥手斥退——谢玄已然泥足深陷,北府精锐却绝不能随之覆灭。放眼三军,唯有刘牢之可以直接向司马元显澄明厉害关系——最终撤换主帅。

    这种吃里爬外通风报信之事他刘裕一个跟随主帅的小小参军自然做不得,只有让位高权重又无甚城府的刘牢之刘大将军代劳了。

    倏忽之间夏去秋来,此时的后燕军队在黄河北岸结营安寨已近一月,主帅慕容宝已经实在稳不住了。追击千里,眼看拓跋珪那小子逃窜到了对岸自己却鞭长莫及,哪里甘心?可若是要战,该怎么战?自通信断绝以来,慕容垂方面再没有传来只言片语——军中并非没有善战之将吗,可他又不能扯下脸面去问自己的叔叔范阳王慕容德或者自己的弟弟赵王慕容麟——他可是未来的天子!父皇已过古稀之年,兼疾病缠身,此次以他为主帅,就是要让他在军中树立威信立下战功,以收服这般骄兵悍将,将来好顺利即位接班。

    他不表态,慕容麟、慕容德也俱是沉默,似乎都在冷眼旁观这未来皇帝到底有多少本事。

    到后来,孤军深入的慕容宝不敢再犹豫下去,下令渡河攻击。这第一战本要全力以赴、先声夺人,然而慕容宝又怕自己首战不胜会白白损失兵马,只派了数百人渡河抢滩,想要摸一摸对岸拓跋军的虚实。谁知燕军刚刚放船渡河,天向陡变,狂风大起,数十艘战船被刮到黄河南岸,三百多名后燕士兵被俘。

    出乎意料的是,不出一日拓跋珪便下令将这些俘虏全部释放,只是在这些人当中渗进了数个己方的士兵,回去之后到处造谣,说在拓跋珪军中见到了先前被贺兰隽抓获的后燕信使,言之凿凿地宣称慕容垂已经病危。谣言被不明真相的士兵们越传越盛,军中人心浮动之际,拓跋珪又派船入河,在中途逼那后燕信使向对岸大营隔空喊话——

    “若父已死,何不早归!”

    慕容垂是鲜卑战神,后燕军民心中不倒的丰碑,这区区八字,如一阵飓风,吹出了所有人心中的不安、恐惧与慌乱。

    奉慕容垂之命随军的“国师”昙猛和尚感受到了这蔓延而开的不祥气氛,开始劝太子退兵。慕容宝本就对沙门佛道不屑一顾,又知昙猛与慕容熙颇为交好,自然不肯听他这一句话而将前功尽弃,反而斥道:“大战在即,岂有因敌军散布几条真假难辨的不利消息就要退兵?再有传播此等不实谣言的一律以扰乱军心之罪问斩!”他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塞迎敌,若不把拓跋珪彻底击溃自己有何面目回中山继承皇位?!

    昙猛只得闭口不谈,然而在军中,流言却依旧不止。更严重的是,这十万大军之中,称慕容垂为“父”的不止一个太子慕容宝。

    慕容宝在军事上的柔而不决、虚耗时日引起了军中亲赵王的一些将领的不满,他们以为慕容垂当真已经驾崩,决定阵前兵变,除掉储君,推举赵王慕容麟为下一任的后燕皇帝。后来计划泄露,慕容宝立即行动,果断处死了所有参与其间的大小将领。

    慕容麟闻讯之后,痛哭流涕地到慕容宝的帅帐之中请罪,称自己全不知情,完全是那班手下自作主张死有余辜云云。

    慕容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弟弟——慕容麟一贯支持自己,他也根本没把这个早就失爱于父皇的弟弟放在眼里,只是想利用他在军中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罢了。然而他怎么就忘了呢?慕容麟天性凉薄,当年为求一己之利,能屡次出卖自己的父兄,而如今这九五至尊的皇位不正是全天下最沉重的一份利益么?只要除了自己,他慕容麟也是成年皇子,挟十万大军返回中山,谁敢不认?!

    他躬身扶起慕容麟勉强一笑:“孤都已详细审问过了,确然只是那些小人犯上作乱,贪图拥立从龙之功,四弟事先既一无所知,孤岂会怪罪?你我兄弟同心,最重要的便是打赢这场战——不知如今态势,四弟认为我军应当如何?”

    慕容麟抹干眼泪,诚恳地道:“殿下乾纲独断,早有谋算,臣弟资质愚钝,惟殿下马首是瞻,死而后已罢了,岂敢发号施令?”慕容麟掌兵多年,骁勇善战,实战之时岂会当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听命?这番话自然是为了叫慕容宝对他放下心防,实则心里却道:若非占着出身,这储君之位又怎会轮得到你做?你敢一口气杀光了我的亲信大将,那便看看真离了我们,太子殿下如何决胜沙场!

    兄弟俩自此心生嫌隙貌合神离,老成持重的范阳王慕容德是慕容垂的弟弟,自不肯淌这夺嫡的混水,明哲保身尚且不及,益发袖手旁观不肯多话。两军隔着黄河又僵持月余,慕容宝接到了一封自中山辗转而来的密函,已经被揉地破破烂烂的信纸上没有署名,唯有两个大字“速归!”慕容宝认定是被自己留在中山的封懿传递出来的的消息,看来慕容垂病危并非空穴来风,甚至有可能已经驾崩!又想到身边不怀好意的慕容麟以及中山城内大大小小的王爷们哪个都不是善茬,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撤军回国。

    十月二十五日,后燕军队在夜间烧毁所有战船,悄悄拔营撤退。慕容宝身边亲信大将提议派兵断后,以防拓跋珪渡河追击。

    慕容宝急于回京,又恐自己手上的人马少了,撤军途中会为人所趁,当即拒绝:“尚未立冬,黄河上只有冰棱而不曾冰封,拓跋珪战船又不够,等他伐木造船,再一拨拨地渡过黄河,我军只怕已到中山了!”

    燕军于是大举撤退,连侦骑都不派出一个。然而过了短短七天,北风骤然而至,黄河提前冰封!拓跋珪率众临河,微微勾起唇角:“天亡慕容氏!”当即点起两万精锐骑兵便要踏马渡河,叔孙普洛以为两万骑兵追击对方近十万大军过于冒险,而且黄河刚刚封冻,冰层太薄,重甲骑兵难以过河,不若再等数日。

    拓跋珪听罢,转向沮渠蒙逊:“你觉得呢?”

    蒙逊哈哈一笑,飞身上马:“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大将军敢,我沮渠蒙逊难道会怕?”

    “好!”拓跋珪断然下令,“两万精兵解甲轻骑,随我渡河追击燕军!”

    就看看这天道,会不会再站在我拓跋珪这边!

    燕军一路东撤,退至参合陂,陂西有山名蟠羊,因北风忽起,天气陡寒,乌云如堤,迫人而来,着实不利于夜间行军,慕容宝便下令在山阴处背水扎营,暂避风雪——过了参合陂大军南下,过了马邑便算又踏进了后燕疆域,入塞之后便彻底安全了。

    兵疲马困的燕军经过一路疾行,巴不得能彻底休整一番,当即欢呼一声,埋营造饭,国师昙猛在炊烟袅袅中登临蟠羊山,在暮色苍茫之下举目四望,军营四面是浩淼宁静的参合陂湖水,湖面因霜雪严寒而泛起了一层轻烟似的薄雾,白茫茫的一片水气使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明,就连脚下起伏绵延的蟠羊山,都只剩下隐约的灰影。他忧心冲冲地回营拜见刚用罢晚膳正在泡脚的慕容宝。

    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此行已经吃够了苦头,难得能松泛一下,又被不速之客打扰,脸色便很是难看,听昙猛又在危言耸听,说什么“邪风突起,黑气聚云,尾随东来,覆临军上,乃大凶之兆”,便不耐地道:“我军已经走了十余天,一路风平浪静,拓跋珪就是插了翅膀也追不上!”昙猛再三劝说全军开拔,不可在这背靠群山、三面环水,易攻难守之处扎营。

    慕容宝被说地烦了,一脚踢翻木盆,发火道:“三军已经安顿下来,哪有因为你一句捕风捉影之辞就吓地连夜遁走的道理? !”一旁随侍的慕容麟也怒斥道:“以殿下之神武,军队之强盛,足以横扫大漠草原,拓跋珪何敢远来!和尚莫要再妄言惊众!”

    昙猛苦劝不得,黯然离开,慕容麟追出帐外,道:“和尚往哪里去?”

    昙猛头也不回地低声道:“往无人处诵经去——超度这八万将死的冤魂。”

    慕容麟心中一动,听身边的亲随皱眉骂道:“这和尚说话当真晦气!难怪太子如此不喜。”他撇过头,示意他跟着昙猛,亲信惊道:“殿下难道信这和尚的话?”慕容麟眯着眼道:“昙猛深受父皇礼戴,未必当真浪得虚名,传令左右,今夜都给我警醒一些!”亲信迟疑地道:“那太子那边。。。”

    “不必理会。拓跋珪会不会追来还是未知之数。”慕容麟冷笑道:“何况太子殿下人中之龙,自有天佑,不必我等护卫也必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然而昙猛似乎当真是多虑了。长夜将近,残月欲坠,后燕军的营地里仍是一派寂静,所有人都沉沉地做着归乡的美梦。

    直到一双手拨开枯萎的衰草,鹰隼一般的利眼居高临下地盯住了山脚下后燕军队的百里连营——拓跋珪率领两万精骑,抛弃辎重日夜兼程,终于在今日黎明之前赶到蟠羊山,咬上了燕军!他下令士卒人衔枚,马裹蹄,潜伏上山,掩覆燕军,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头顶上张开了天罗地网。

    军营中篝火燃尽了最后一点余烬而彻底地熄灭,营寨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被山头那声刺耳凄厉的号角猛地撕裂!数以万记的幽影铺天盖地地从黑黝黝的蟠羊山上呼啸而下,马嘶声砍杀声如惊涛骇浪一般席卷整个山谷!

    兵法有云: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拓跋珪的两万骑兵在拂晓之际对八万的后燕士兵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屠杀。不少燕军刚自迷糊睡梦中惊醒便被扑面而来的马刀削去了头颅,断臂残肢伴随着瓢泼血雨将曾经祥和宁静的参合陂化作人间地狱。

    燕军被这肆意冲杀给击溃了斗志、吓昏了头,慌不择路地朝唯一没有敌军出没的参合陂奔挤而去,湖水结冰,却光滑薄脆,远未冻实,哪堪人撞马踩夺命奔逃?随着一道道不祥至极的破裂声,落水声,惨呼声,更多无处可逃不成建制的燕军被屠刀驱赶到了湖边,被迫跳入冰水,压死溺毙者不知凡几,整个湖面沸腾开来,成为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敌军速度之迅猛,此间战况之惨烈,叫已少有防备的慕容麟都惊呆了,他望着乱成一团哭爹喊娘的后燕军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场战,胜负已定,或将成为后燕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败战!一颗断头飞来,砸了他一身红白秽物,慕容麟这才回过神来,在人仰马翻之中他断然喝命副将:“传令下去,我军先行撤退!!!”

    副将一愣:“可太子殿下还陷在乱军之中!”

    慕容麟抽过一鞭,厉声道:“太子贻误军机以致大败,难道还要我们全军覆没来陪葬么!再不走,你我都要埋骨异乡了!”

    慕容麟果断调转马头,抽身而退:“慕容宝,你若是死在拓跋珪手上,倒也算死得其所!待到地府,在再向父皇请罪去吧!”

    天色已明,杀声渐息,偌大的参合陂已被层层叠叠的尸体拥堵塞满,剩下的五万后燕士兵缴械投降,被缚住双手,成行成列地跪在岸边,直面着自己战友支离破碎的尸体。

    随着一声雀跃至极的欢呼,厮杀尽兴的士兵们纷纷跪下,向自己英明勇敢的主帅顶礼膜拜:

    “大帅战无不胜!”

    “大帅万岁千秋!”

    拓跋珪轻一扬手,全场皆静,他飞身落马,牛皮军靴一声一声地踏在雪地上,听在面如死灰的后燕俘虏耳中有如催死的阎罗之音——他们曾经是北国中原最强悍的一支劲旅,曾经在慕容垂的领导之下攻城拔寨攻无不克,何曾想过今日待宰羔羊一般任人鱼肉的境地?

    拓跋珪哗啦一声撕下被鲜血浸透的披风,随手掷开,手中长枪重重一拄,沉声道:“沮渠蒙逊,是你放走了慕容宝?”

    沮渠蒙逊全身也杀地如血葫芦一般,面上却依然带着狡黠而残忍的微笑,他并不否认,堂而皇之地一点头,拓跋珪一拧眉,霍然转身,上前拎起他的衣领,咬牙道:“你敢违抗军令?!”

    蒙逊按住他的拳头,哼笑道:“参合陂之战以两万胜八万,大将军足以青史留名。可惜叫慕容麟一部抢先突围而走,无法克尽全功。所以我才先斩后奏,放走了慕容宝。”

    拓跋珪神色烁动,瞬间回过味来,松手道:“慕容麟想借刀杀人?!”

    蒙逊一扯嘴角:“慕容垂没多少时日了。放一个威信扫地的储君大败而归,再找他的弟弟算账,闹地兄弟阋墙不可开交,我们再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岂不是一桩美事?”

    拓跋珪眼中凶光一闪,看向蒙逊的目光却满是赞许:“好,你果然想的长远,若克中山,当记你首功。”

    蒙逊又瞟了这些俘虏一眼,忽然低声道:“大将军打算将这五万人怎么处置?”

    拓跋珪不假思索地道:“留下有用之才收归己用,其余人等发放口粮,就地遣散便是。”

    蒙逊摇头一笑:“这些人乃百战之士,千锤百炼,提枪上马即可作战。若然放他们返回后燕,便会再在慕容垂的号召之下凝结成军,与我作对。”

    拓跋珪怔了一怔,心中一阵狂跳,故意问道:“那就扣押于我军充作战俘?”

    蒙逊又是摇头一笑:“我军两万,战俘五万,班师途中一旦发生兵变,将军反受其害。”他舔了舔嘴唇,勾起一抹嗜血的杀意,“燕众强盛,倾国而来,而今我侥幸大捷,不如将这些战俘悉数坑杀,后燕主力损失殆尽,至此化为乌有,国内空虚,哀鸿遍野,再无可战之兵。那时候再攻打中山,不是事半功倍么?”

    身边副将听闻,骇然止道:“大帅!自古杀降不祥,古之名将白起项羽,几人得以善终?!”

    这毕竟是整整五万条人命!拓跋珪已料到蒙逊之意,却未免尚在犹豫——直到蒙逊又轻声道:“你难道只想做个名将?待有朝一日,龙登九五,授命于天,还怕什么天谴报应?”

    拓跋珪喉结滚动,眼神逐渐坚定下来——哪一个帝国肇始,不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仰起头,闭上眼,沉声道:“传我军令,将五万降卒——悉数坑杀!

    参合陂一役,八万后燕大军几乎全军覆灭,只有慕容宝和慕容麟率私部数千人逃出,阵亡两万有余,其余燕军投降者达五万之众,后,皆被坑杀。经此一战,慕容垂亲手创建的精锐之军毁于一旦,后燕至此一蹶不振无力反击,此为后话了。

    而此时参合陂战败的消息还未传至冀州与晋南。慕容垂拿下台壁之后,调兵遣将,围城打援,下定决心要牢牢将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困死在长子——只要慕容冲战死沙场,西燕必乱,此消彼长之下,九州态势定会随之大变,一统中原将不再只是梦想!

    暮秋的晋南大地一派荒凉,在后燕军队坚壁清野的扫荡之下,长子潞川一带已是千里无鸡鸣。就在这片贫瘠大地之上忽然扬起滚滚烟尘,拢着一支数百人的军队朝长子城策马狂奔而来——随着一声长镝,城门洞开,容那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冲入,随即长子城门迅速吊起,城楼之上箭石齐发,竭力打退了城下又一拨尾随而至的龙城精骑。

    为首之人冲过瓮城,翻身下马,早已久候的一群亲兵蜂拥欲扶:“皇上!”

    任臻挥开众人,踉跄着冲到紧随其后的第二骑旁,焦急道:“兀烈!”

    大家这才注意到西燕的司隶校尉兀烈已是血流披面,右眼中赫然插着半截断箭!他转向任臻刚欲说话,却已摇摇欲坠地摔下马来,任臻忙将人死死撑住,颤声命令道:“快传军医!”

    立即有人飞跑着去了,其余人围在原处,俱是眼含热泪,神情绝望——他们知道这一次的强行突围又失败了,而皇帝身边最后一员大将也因此中箭,难道他们真要活活被困死于此?

    而且,叫军医来也没有用,他们被困在长子数十日,慕容垂攻伐不止,虽还不至城破,但城内早已药尽粮绝,谁都知道,受伤即等于阵亡,据守不降的西燕军队的数目每一日都在锐减。

    任臻慌忙搜出身上最后一点银环药粉欲为他敷上,却被一只血手缓缓按住。

    兀烈半睁着被血糊住的左眼,龇牙咧嘴地一笑:“这时候莫要浪费了这稀罕药。三国时曾有夏侯惇为救主而生啖其眼,我虽莽夫,却敢为陛下的‘盲夏侯’!”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握住箭尾,大喝一声,伴随着激射而出的血注,一团血糊糊的物事插在箭头处飞了开去!

    任臻大惊之后,立即按住兀烈的伤口,不管不顾地将药粉悉数撒上,又手忙脚乱地亲手为他包扎,语气森然地威胁道:“兀烈,你若敢死在此处,朕绝不会当你是为国尽忠,绝不会赐你死后哀荣。。。”说着说着他便带上一丝哽咽:“是朕轻率大意,误中敌计。。。方招此大祸,累及关中子弟。”

    所有人因他这一句话而齐刷刷地双膝跪地,却难掩凄凉神色——慕容垂十面围城,他们固然插翅难飞,援军却也难以破阵而入,假以时日,他们会不会就此被人遗忘,埋骨他乡?

    “我本是匈奴马贼,不知父母不讲恩义,是陛下提拔重用方有今日。。。”兀烈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嘴唇哆嗦着道,“当日在凉州关山若无陛下,兀烈已成亡魂。我死不足惜,只恐陛下雄图霸业止于长子,恨何如之!”

    众人回想往昔金戈铁马攻城陷地的快意,对比如今朝不保夕任人鱼肉的惨况,俱是潸然泪下,任臻狼狈地抹了抹沾染血污的脸,这一次他当真是悔恨交加——他后悔不听人劝,后悔自以为是,后悔自己从来兴之所至便为所欲为却总不去想周遭的人如何善后如何担惊!

    人群之中不知谁低声问了一句:“援军。。。还会来吗?”这话问的委实大为不敬,却如一道闪电劈进了所有人的心头——若慕容冲有个万一,贵为亲王又握有重兵的慕容永无疑便是下一任的西燕皇帝——古往今来,为皇位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的还少吗?如果本**队都放弃救援,那普天之下,他们还能指望何人?

    任臻缓缓地放下兀烈,沉声道:“会,一定会。”他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这种危如累卵的情势之下,他是这支残军唯一的支柱了:“既然突围无望,便只能固守待援。将战马杀死充作军粮,今日起自朕以下改为一日一餐,全军轮哨,日夜警戒,死守到底,誓不投降!”

    城内艰苦撑持,城外亦是心急如焚。

    谢玄的北府军经连日苦战,终于攻破轵关,然后慕容麟部在被逼退十里之后复又卷土重来——可见慕容垂军令如山,定要夺回这处举足轻重的关隘。

    双方在轵县附近反复拉锯,各有伤亡,直到北府军营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刘牢之虎步而来,在谢玄面前抱拳跪下,口称谢帅——方才他几乎认不出这位曾如翩翩谪仙一般的俊朗儒将了,就是当年的淝水之战,谢玄也不曾如此狼狈而疲敝。

    谢玄望了一眼这个自己亲手提拔如今独当一面的大将,自然知道他远道而来,不会只为了向他请安问好。果然刘牢之寒暄已毕,便拿出圣旨宣读——上言谢玄一路征伐,朝廷恤其劳苦,今拟由刘牢之暂代北府之帅,率军撤离轵关,转攻洛阳。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死寂。纵是刘牢之这么个粗豪汉子也涨红了一张紫膛脸,不安地赔笑道:“都督自然还是北府军的统帅,朝廷只是命末将暂摄此位,待取洛阳之后即奉还帅印。”

    谢玄站起身来,平静地道:“北府军非我谢氏私属,自然服从朝廷调遣。”他命人将印信虎符取出,交予刘牢之——他也根本不惧刘牢之会越俎代庖,自此擅权,只要他生而未亡,北府之帅便不做第二人想。

    “你可以带兵离开,西取洛阳。只是——”他背过双手,抬眼看向刘牢之,“我还是要留在此处,攻打轵关——哪怕只剩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