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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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微明,发报机的声音连续不断响了一夜了,战士进进出出。院中央的茶几上,铺着一张作战地图。

    江大帅在参谋部左看看,右看看,也看不出什么,就问道:“怎么样了?”

    薛岳看了江大帅一眼,在地图上一指,说:“只要叶廷独立团能夺取这个沅江渡口,就可以把张溶川的湘西护法军主力锁死在桃源了。”

    ……

    叶廷独立团队伍现在的位置在雪峰山区的西北角上,炮声在队伍的东北方“轰轰隆隆”地吼着。

    天蒙蒙亮,他们已经大概走了七、八里路,队伍下了山坡,踏上丘陵地的田野大路,不知是谁,望望上空的启明星,突然地疑问道:“我们这不是向西走了吗?”

    他这么一问,提醒了许多人。

    “对呀!枪炮声在东边响起,我们怎么向西走呀?”

    “也许是叫我们去摸敌人屁股的!”

    有些干部和战士提出了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有的在作着自以为满有把握的估计和判断,象是诸葛亮似的。

    脚步越走越慢,仿佛腿上又缚上了沙袋,落下去很沉重,提起来很吃力。

    又有人在开玩笑、说怪话了:“当官的一张嘴,小兵癞子两条腿!”

    这里的路,奇怪得有时候叫人高兴,有时候却又叫人苦恼。

    忽而一段黄里发红的油泥地,一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这只脚快拔起来的时候,那一只脚又深陷下去,必须两只脚在泥窟里歪转好久,把泥窟歪转大了,才能拔出脚来。正因为要用力摇晃歪转,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几乎连膝盖子都陷没到泥窟里去,这样,腿脚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满着黄里带红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松的黄泥巴路,脚板简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来,腿脚就钉满了黄泥巴;弄得腿不象腿,脚不象脚,粗肿得象个冬天的柳树干。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下过雨,手就不能不沾上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嘻嘻哈哈”的笑声,象沟里的水声似的迸发出来。

    在一个小村子上,队伍休息下来搞午饭吃。

    村口的水沟边坐着、站着一大排人在洗手摆脚。

    叶廷坐在一家门口的小木椹子上,吃力地吸着浸湿了的香烟。

    “团长!”田翰叫了一声。

    “你们怎么样?”叶廷问道。

    “情绪不好,怪话不少!”田翰用夸大的语调回答说。

    叶廷向正在嘻笑吵闹的战士们看看,说道:“不错嘛,有说有笑的呀!”

    “他们就这样,歇下来说说笑笑,上了路愁上眉梢。”田翰象念快板似的,苦着脸说。

    “他们都有些什么意见?”

    “为什么过桃源而不开上去打敌人?一股劲上西南,大家不明白!”

    “政治工作不好做!行动意图、目的,战士不明白,我们也是糊里糊涂!”一个连长接着田翰的话说。

    “你们糊涂,我跟你们一样糊涂!”叶廷苦笑着说。

    叶廷说完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忽又回过头来,向田翰他们招招手。两个人赶到叶廷的身边。

    “我们开到桃源西南敌人屁股后面的沅江去,要么是切断敌人的退路,要么是牵制敌人的兵力。我们这个团可能跟旅部分开,单独行动。行动意图、部署,明天到了那边,得到上级明确的指示以后,要跟你们谈的!”叶廷避着战士们,低声地对田翰他们说。

    “正面没有我们打的?”田翰咕噜着问道。

    “管它正面、侧面?坚决执行命令!”叶廷在田翰的肩膀上拍拍,也有几分感慨似地说。

    从来都很乐观的田翰,这时候叹了一声,愤懑地鼓着嘴巴说:“说上天,吃肉没有我们的分,我就不舒服!”

    “部队巩固好!别带头说怪话!”叶廷交代两句,迈开步子走了。

    田翰冷冰冰地回到小屋子门口,咽着炒米,嚼着又咸又苦的罗卜干子。

    小屋的主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端了一小盆剁辣椒给他们两个,感叹着说:“你们真辛苦啊!”

    仿佛知道这位老大爷是大聋子,田翰大声喊着说:“心不苦,命苦啊!”

    不知老大爷真的是耳聋,还是听不懂田翰的长沙话,扬扬毛尖直竖的白眉走了开去。

    田翰啃着干粮,突然嗅到一股强烈的气味,转头一瞧,老大爷抓着一把小小的鸡形的黑瓦壶,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笑着说:“同志!吃一杯!淋了雨,退退寒气!”

    “不吃!”田翰闷声地说。

    “我旁的不好,就好吃两杯酒。自家做的,来!我们同吃!”老大爷把酒壶放到桌上,斟着酒,指着桌边的凳子说。

    “不能吃!我们部队有纪律!”田翰口说不吃,眼却瞟着杯里的烧酒。酒的香气寻衅似的向他的鼻孔袭来,他的嘴唇不禁咋动起来。

    他真想吃几杯解解恼闷。但是,部队的纪律是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他站起身来,转脸朝向门外,打算出去。老大爷却好似故意地捉弄他,跟上两步,把一杯烧酒端到他的面前,笑呵呵地望着他,连声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兵,不抢老百姓,这是老百姓给你们的,你就吃了罢!”

    “我不会吃酒!老大爷!”田翰推托着说。

    “没事!一杯酒,醉不了!吃一杯,暖和。”老大爷亲切地说,还是端着杯子,笑着候着他。

    田翰感到窘困,好象已经吃了酒似的,脸上发起烧来。仿佛为了老大爷的盛情难却,他把老大爷拥向屋子里边,回头朝外面瞥了一眼,终于皱皱眉头,接过杯子,把满杯烧酒一口呷进肚去。

    “会吃呀!再吃一杯!”老大爷又斟了一个满杯,笑着说。

    “不吃了!不吃了!”田翰连连地摆着手,从口袋摸出一角钱,放在桌上,回身走向门外。

    队伍又开始行军。

    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灰暗的云朵,缓缓无力地移动着,有时候现出一块蓝天,但立即又给云朵遮盖下去。

    ……

    位于湘西雪峰山绵延四五百里的雪峰山脉,海拔近千米的高峰随处可见,高耸雄伟,然而山顶却比较平缓,能够容纳较多的部队,易守难攻。沅江就是从山中川流,非常之险峻。

    叶廷他们要拿下的渡口,越过两个标高四五百米的山头,沅江南北走向,跨过沅江,并立相望的,是一座海拔八百米的高峰,名叫杨家山,也为敌军所据守。

    在杨家山的右侧,则是高度六百米、五百米、四百米、二百米不等的四五个山头,象卫星围绕着杨家山,参差不齐地同杨家山一起,形成一个紧密的防御锁链。而杨家山由于它又高又大,在这一片敌军阵地中,就成了核心和主轴,像一把钳子,紧紧卡住这条沅江。敌军充分意识到杨家山的重要性。他们在杨家山上安放了一个营部,驻守着两个步兵连,同时还有一个炮兵观测所引导站。

    站在杨家山上,向南看,一眼可以看三十里,向北看,一眼可以看十五里。

    叶廷独立团的战士们看到杨家山那又高又黑的影子就狠狠地骂道:“该死的黑大个!”

    叶廷自从接到夺取杨家山渡口任务前,嗓子眼里就象卡了一根鱼骨头,心里特别别扭。他也看到了杨家山,后牙根就咬在一起了,脸上的颧骨就象刀削过似的棱角分明了,两只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就停止转动,射出两道怒视的光。他双手叉腰,面对杨家山一站就是好大一阵子。

    在这种时候,警卫员、通讯员或者参谋们,一看到他那铁定的身姿,就知道团长心里翻滚着风暴浪涛,谁也不去打搅他。

    雨又落下来,沅江的水涨了,湘西夏天的雨,下起来就很大,噼里啪啦的。

    田翰拿着一件雨衣给叶廷披上。

    叶廷也是这么在雨中铁定地站着,突然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一把虎钳,岂容敌人掌握!我们要拿下这个杨家山,卡住敌军的脖子!”

    就这样,在杨家山前,叶廷立下了誓言。他那粗犷的声音,随着落下的大雨,随着沅江的水,嗡嗡地传扬开去。

    当时,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警卫员、通讯员和参谋们,一听到团长这斩钉截铁的豪言壮语,都会心地笑了起来,暗自叫好。

    为了筹划这次战斗,不止叶廷亲自到前沿观察,常德参谋部也反复论证,反复研究,都在废寝忘食的准备。

    沅江边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本是农历月半,却好几天看不到月亮。

    上游接连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象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着河岸,沙土和石块纷纷地跌到水里,被狂涛挟持而去。河水澎湃的声响,象深山虎啸一般,使人惊心动魄。

    杨家山敌人据点里的探照灯,交叉地放射出惨白的蛇形的光带,在沅江两岸,贪餍地寻啮着什么,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

    叶廷独立团就要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歼灭杨家山守敌,拿下这个“黑大个”了。

    晚上,像个诗人的田翰在掩蔽部里,正处在一种特别兴奋的状态中。他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蓑衣,早早穿起,坐着不踏心,站着不舒坦。他来到湘西后,也深深受了战士们的感染,对杨家山上的敌人产生了深深的仇恨,巴不得早一天拔掉杨家山这个钉子,马上就要攻打杨家山,怎能不激动呢?

    此刻,田翰在自己住的掩蔽部里也呆不住,便吹熄蜡烛,来到外面的交通沟里。

    外面,铅灰色的阴云遮住了月亮,天空显得很低。山野里,只有微弱的反光。一阵冷风吹过,那堆积在浓密的松树枝上的雨水,便沙沙地抖落在地面。

    战场上有一种神秘的寂静。空气中飘散着火药味。

    田翰在交通沟里站着,同时悉心听着,不知道哪一个瞬间,第一发炮弹会轰然爆响。突然,他看到左边团座叶廷的掩蔽部里,小窗户闪射着一丝亮光,颇感惊奇,便扭身走去。而当他看到叶廷时,则更加惊异不止——叶廷正在蜡烛光下看一本书!

    见田翰进来,叶廷朝自已的行军床上扬扬下巴颏儿,说:“哦,我的翰林大学士,请坐!”

    田翰没有坐,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团座!我不能理解,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你是指挥,可你倒象没事儿的人,在读书,这是真的吗?”

    叶廷坐在一截锯平了的木头墩子上,仍然拿着书,扭过身子,无声地笑了起来:“我的翰林大学士,大诗人!你难道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这就成问题了。”

    “我觉得很怪!”田翰两手抄在大衣兜里,惊奇的脸一本正经。

    “这有什么怪呢?”叶廷倒由好笑变得惊讶了。“这可是委员长说的,指挥员首先要有静气。”

    田翰说:“在激战之前你能看得下书去?真有这种心思?”

    叶廷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怀表看看,站起来,说:“你说得很对。假如是一本诗或一部小说,不管多么精彩,我现在也无心看它。可我看的是同眼前的战斗有关的书,是党内湘西的同志收集和整理,关于湘西民政军事的内部材料,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说起来,党在湘西地方的工作,真是很有成效。你瞧,多细致,”他指着摊开在木箱上蜡烛光下的军用地图,“我在反复研究我军的攻击杨家山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把这个材料翻出来查一下。打仗,就要了解敌人啊!”

    田翰笑了,又说:“看来,今天这一仗,你是信心百倍呀!”

    叶廷坚定地说:“当然。为了准备这次战斗,在常德的师部、全部党员、全体战士和各级干部,包括委员长,吃不好,睡不香,忙了多少天!直到前几分钟,对步炮协同的问题还进行了研究呢。如果到现在还没有把握,那就是开玩笑,这个仗就不用打了。”

    田翰点着头,看到叶廷的木箱上还放着几本书,便走近去顺手翻动,并问:“这都是你看的书?”

    “对,”叶廷说,“我这人,比不得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同志,你也知道委员长的要求,士兵都要识字,指挥官要求更高,我以前只注重军事,也读的都是军事学校,听过委员长几次训话,感觉自己知识面太窄了,真要好好读书,可是打仗也没什么时间学习,现在不忙里偷闲学习,怎么能长进呢?”

    “委员长的知识确实很渊博。真是看不出他这么年轻,那里学到那么多的知识?”田翰说:“对了,你一直都是读军事学校的吗?”

    “勤奋吧。我前些日子还到委员长逛书店。”叶廷笑着说,“你上的那种高等学堂,我的确一天也没有上过。就是读过小学,那些东西,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就喜欢军事,在保定专门研究步兵师的战术;可是保定其实没有什么深奥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要在战场,才能真正会战斗。”

    田翰又点点头,面露喜色和敬佩之情,插上来说:“你太谦虚,你是保定毕业,不比我哪会日本学校低了啊!”

    叶廷摇摇头:“嗨,有什么,那个学校,我感觉,总是缺少一点什么,让人觉得沉闷!”

    田翰掂起一本《资本论》,惊奇的问:“你也喜欢这种书?”

    “这是委员长推荐的书啊。”叶廷在烛光前站住,“这本书不好懂,我看了之后,却挺喜欢的。‘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你想,从弓和箭,长矛和大刀,一直发展到大炮、坦克、飞机、军舰,战争作为********的最高形式,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可是到现在也还没有解决。你看历史,每一个走上帝国主义道路的国家没有不搞扩军、备战、侵略的。战争策源地垮掉一个,又产生一个。只要战争策源地还存在,就不能幻想永久和平。对不对呀?”

    “是呀!就是太深,在日本时,李寿昌老师曾经介绍给我看过,不过我看不懂。后来委员长也经常那这本书说事,我就又接触了一下,倒是开始喜欢了。”田翰完全高兴起来了,再次点点头,坐在行军床上,可是,他的目光又移到周天雷床头的另一本书上,便问:“你还在读《法兰西革命》?”

    叶廷微皱眉头,说:“这本书也不好懂。不过比起《资本论》,要容易看多了。”

    田翰说:“也很艰深啊。”

    叶廷急走两步,凑近烛光,侧身倾腰,翻动手里的敌军资料,看了一会儿,又俯身到地图上,聚精会神地用铅笔指指划划,同时,又默默地点头;显然,他内心里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田翰说:“法国大革命,真是伟大,中国的辛亥革命其实是失败的。中国,需要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像法国大革命一样,轰轰烈烈,席卷亚洲大陆!”叶廷又掀开袖口看看手表,“哈哈,刹车,你跟我到指挥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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