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康熙十七年正月三十一。

    窗外有轻薄的飞雪纷纷,殿外树木枝条上有簇簇积雪,常常能听到树枝断裂的轻脆声响,白雪素光之中,迎春花点点鹅黄,仿佛疏落的金黄的星子。

    上林苑的春光如织锦迷离,叫人情愿沉醉,金栏玉殿沉静伏在翠柳娇花之中。

    彼日我与清若相伴去看望倪霜,彼时她正在梳妆,莲花螺钿朱漆铜镜映出她倦怠的神情,想必是刚从榻上起来不久。

    消瘦的脸颊,上了脂粉,苍白的嘴唇,涂了唇脂,一切还如旧时,连领口上的翠羽流苏佩也是贞宜最喜爱看她戴着的。

    我看着倪霜用火柴描眉,再想想自己用的螺子黛,深深皱眉。

    螺子黛产量稀少,千金难求,从来只有皇后与最得宠的嫔妃才能用,即便是各宫主位,也是只用次之的铜黛,贵人用青雀头黛,常在用画眉墨,答应用火柴。

    用火柴描眉?这是勉强过活,可倪霜是贵人的位份,却用了火柴,内务府果然拜高踩低。

    我在她身后提醒道:“姐姐,涟心是晚辈,你已经为她簪了半个月的白花,今日便不必了罢。”

    我的提醒是善意的,吴三桂战事未平,她一直佩戴着白花,并不吉利。

    倪霜知我心思,只轻叹一声,挑出浅蓝色并蒂莲丝绸旗装穿上,摘下白色绒花,换了几枚深蓝色的珠花,这才为她黯淡的神色添上几分光彩。

    清若融融一笑,道:“这种淡淡的蓝色甚好,既得体又不突兀。若儿与凝姐姐会常来陪伴莲姐姐,不让姐姐郁郁寡欢。”

    “我十四岁进了宫,同年生下了皇大女怀淑格格,只可惜她因娘胎不足,三岁夭折了……康熙十三年我又生育了皇四女贞宜格格,当时她康健白胖……”倪霜神色恍惚,泪眼模糊,犹如被劲风扑灭的火苗。

    我心下不忍,示意冰霞绞了一把热帕子过来给她擦试,又安慰道:“姐姐芳华正盛,又颇得恩宠,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庭前一株株凌霄花开得团团簇拥,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只看上一眼,便能刺痛双目。

    我示意秋语打开楠木透雕万福万寿镶黄玉食盒,亲自将热腾腾的药膳汤取出来。

    “我做了药膳汤,极好的,几乎化去所有药味,只剩下淡淡的清香。”

    这是吊了至少十个时辰以上的老鸭汤,这些粉丝一样的东西是被融化的鱼翅,鱼翅淡而无味,一定要用老汤才好。

    寻常人做鱼翅用的都是鸡汤,却不知鱼翅鸡汤都是大补,两相叠加,虚火过旺,不如用这降火的老鸭汤。

    而且宫中规定,平日里只有嫔位及嫔位以上,才有资格享用鱼翅、鲍鱼、燕窝,若是贵人或贵人以下,需要等到宴会才能吃上一回,而官女子,是没有资格参加宴会的,所以我做好了悄悄带过来。

    倪霜知我心意,便悉数喝下,不过一刻钟之后却干呕了起来。

    冰霞见我疑虑的目光望着她,便如实道:“我家小主每当心痛难过时便会干呕,这几日都是如此。”

    我皱眉道:“这么下去可不好,得吃些安神滋补的汤药,不然身子怎的受得住。”

    说着便吩咐千嬅去请曹芳前来,她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便回来,曹芳拱手施了礼,把了脉象,细细分辨。

    “如何?”

    他低眉凝神片刻,随即道:“回凝妃娘娘,莲贵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呆楞片刻之后,喜悦顿时涌上心头,眼前仿佛有千朵万朵烟花瑰丽绽放。

    倪霜已经好几日以泪洗面,如此下去身子迟早会受不住,这时再度有孕,无疑是雪中送炭。

    侧首望着倪霜,她一脸惊诧与意外,想要笑,却先落了晶莹的泪。

    清若喜道:“老天爷庇佑,不忍姐姐伤心,赶紧再让姐姐有了孩子。”

    “只是……莲贵人因早年生育两次,月子都没有悉心照料,底子亏损,如今这一胎,怕是难以诞下。”曹芳似乎不忍,也是不愿说下去。

    我怔怔地听着,不觉伤感了,心下一酸,恍然抬头间,窗外旖旎的木棉树一株连着一株,花朵殷红无比,如泣血一般。

    殿外春光初绽,如一幅锦绣画卷绽放华彩,殿内却寂静无声,那样静,静得连花落的声音也是听得清,“扑答”,“扑答”——

    半响,闻得倪霜喃喃道:“曹太医,我与这个孩儿能有多久的缘分?”

    曹芳答道:“最多三个月。”

    白松木小几上铺置着绯红色的锦布,倪霜用手一点一点抓紧,渐渐挺直了腰身,似乎背上长满了刺痛奇痒的芒刺,毫不留情地扎着她。

    半响,倪霜忽然道:“既然注定要离开,那便得好好利用。”

    “姐姐,你这是要?”着急的话还没说完,倪霜便执起手挡住我的嘴,她眼角盈盈的光仿佛一颗水晶,却迟迟没有落下。

    “若是先查到是谁害了涟心,便先对付谁;若是先查清糯米骨一事,我便先帮你。若是时候到了什么都查不出,我便送走孩儿。”倪霜的声音里有伤心与疲倦,仿佛蒙蒙的潮湿雾气,让人觉着窒闷。

    心下一惊,却也是无奈,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窗外雪子点点,飞舞于洁白的梅花之间,愈加显得临窗而坐的倪霜意态娴静,可在这之下,是一颗怎样伤痕累累的心。

    凝神间,她又道:“曹太医,你可知道哪些可随身携带的打胎方子?”

    曹芳想了想,低声道:“根心堂主人著有《坤道指南》,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各五钱,取白醋糊为丸。每服三钱,黄昏一付,半夜一付,五更一付,或一付即下,不必再服。”

    倪霜点点头,神色郑重了几分,看着湘妃竹帘一棱一棱将郁蓝天空镂成细密的线,微微眯起了双眼。

    ……

    倪霜自那一日起便开始服用滋补的汤药,之后再去看望,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也是会与我说笑几句,可我知道她是在强颜欢笑,故而更多的时候我是默默地陪她赏花、女红、做脂粉。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

    这个时节,宫女们换上了浅绿色的梭布旗装,仿佛绿油油的叶子,带着蓬勃的朝气,愈发衬得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儿。

    彼日黄淮的徒儿吴轩送来一套新制的枕被。

    鲜艳的水红,极喜庆的颜色,取金线挑制出了密密麻麻的花纹,牡丹含芳、蔷薇凝露、莲花清雅、秋菊迎霜、腊梅傲雪,更有百鹊千蝶嬉戏其间,繁丽富贵。

    吴轩垂着腰向我打躬作揖,掐媚道:“快开春了,皇太后吩咐,宫里的小主娘娘们都要用上红色的枕被,沾沾喜气,讨个好兆头。娘娘您瞧,这些花纹都是掐金丝的,连日让苏州最好的绣娘缝制出来的,这样精致华贵,配着娘娘才相宜,别人都不配用呢。”

    入宫后,这样讨好的话不绝于耳,我彼时只散漫地听着,只想早早打发,末了,让千嬅收下枕被,赏了银子便送他出去。

    “前两日娘娘去看望莲小主时,端嫔遣侍女雪鸢送来了一件氅衣,奴婢瞧着乌溜溜的,便让她带了回去,娘娘不喜黑色与红色,奴婢都记得。”

    我奇道:“端嫔?”

    千嬅点了点头,又道:“那氅衣虽然毫无花纹,但做工却是极好的,细致入微,只不过端嫔没打听清楚,不合娘娘喜好。”

    端嫔素来与我不熟络,只是每每去坤宁宫请安时遇见罢了,即便有交谈,也是互相慰问几句,私下也是没有什么交集。

    此举当真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故而交待千嬅,如若有下次,还是这般拒绝。

    我手中捧着已喝了半碗的柳叶官燕,汤色清澈晶莹,没有一丁点儿杂色,燕窝色白如雪,形如柳絮,与细碎的火腿丝相映成辉,火腿丝形仿佛二月春风裁出的柳叶。

    汤羹鲜醇清新,令人身心陡然一轻,不禁感到飘飘欲飞。

    我搅拌着汤羹,道:“话梅糖可还有么?”

    千嬅答道:“还有一袋呢。”

    我闭上了双眼一瞬后又睁开,取过纹绢擦了嘴,轻轻道:“都带上罢,去倪霜那儿喝茶。”

    ……

    玄烨坐在暖阁下与倪霜说说笑笑的,倪霜身着浅蓝色丝绸旗装,外头是深蓝色织金彩蝶氅衣,绣着紫月季,缀着闪烁的银珠,一簇簇绿叶将花瓣衬托得极为鲜艳,伴着彩色蝴蝶,增添了几分俏丽。

    小几上摆放了汤品与几样糕点:酸笋鸡腿汤、芝麻酥、山楂糕、椰汁红豆糕、蜂巢香芋角、茯苓糕。

    我悄悄皱一皱眉头,怎么他在。

    玄烨眼尖,见我进来,微笑道:“焓儿。”

    我温润含笑,福一福身:“皇上金安。”

    倪霜放下琉璃小碗,向我招手道:“寿膳房新送来的酸笋鸡腿汤,我觉着倒是不错,你要不要也是尝尝?”

    我徐徐走上前,与倪霜相邻而坐,柔柔道:“多谢姐姐美意,可我不爱吃酸的。”继而话锋一转,“这是荣福记的话梅糖,给你吃最好了。”

    倪霜握住我的手,轻缓道:“多谢了。”

    “焓儿真是有心了,知道莲贵人有孕,现下爱吃酸的。酸儿辣女,这是好兆头。”玄烨的嘴角深深弯起,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温和一笑,轻轻答了“是”,又奇道:“姐姐,我记得你从前是一日三餐,怎的如今每日吃五顿啊?”

    倪霜温顺垂首,道:“是皇上的意思。”

    “莲贵人的胃口原本就弱,有了身孕就进得更少了,故而要少吃多餐才好。”玄烨对我说着,夹了一块山楂糕给她,关切道,“你多吃些,争取为朕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倪霜的神色有一阵恍惚,眉目间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那种失神的怔忡仿佛湖心的莲花被水波荡漾起细密的涟漪,晃碎她清丽的容颜,手也是情不自禁地抚上小腹。

    我连忙注视着玄烨,还好,他正专心于吃食,并未发觉倪霜的异样。

    倪霜掩饰好了情绪,转动着十八子粉琉璃手钏,含笑道:“有皇上的记挂,臣妾定当一切用心,让小阿哥好好长大。”

    ……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

    那拉贵人因生了十二阿哥后血蹦而逝,玄烨感念其生育皇嗣有功,以嫔位的典制厚葬。

    念及十二阿哥还小,不宜交由阿哥所,便让端嫔抚养,端嫔侍奉玄烨日久无所出,又喜爱小孩子,自是好生待他。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合宫嫔妃都要去皇后殿,将自己抄录的经书奉上,与中宫一起祈祷这一岁的秋季得以丰收。

    坤宁宫里点满了通臂巨烛,自凤座下到大殿门口置着整齐的两排,檀香浓郁沉重的气味仿佛要窒住人的呼吸。

    皇后宫里常年焚香,沉香、苏方木、甘松香、胆唐香、熏陆香、龙脑香,林林总总,名贵无比。只是每年早春时节,皇后都会焚上檀香。

    皇后说,檀香,是让人静心的香。

    彼时她身着正红色绣凤穿牡丹吉服,头上插戴玉堂富贵图案的赤金步摇,自凤口垂下珍珠并玛瑙的流苏。

    通明的灯火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廓,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只觉玉面芙蓉,明眸生辉。

    皇后看着一叠叠经书,抽出一册翻阅着,轻描淡写道:“凝妃的底子倒是不错,字字娟秀端正,只是还缺了几分大气,不过也是算得上好的了,终究是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罢。只是自承宠以来怕是甚少动笔了罢?”

    我的声音低如蚊讷:“臣妾惭愧。”

    “人年轻的时候,哪里能静得下心来好好练字,皇上喜欢你,自然是有你的好处,无需在字写得好不好之上计较。”皇后端然一笑,头上插戴的浅粉色绒花为牡丹,也是添了几分颜色。

    我轻轻答:“是。”

    众人虽嫉妒我得宠,面上却也是不敢流露,只遵从皇后的吩咐一一落坐,听着她安排这几日的事宜,又吩咐穗依待会儿给倪霜送去吃食。

    见皇后没留意,便悠闲地持着泥金真丝削麋竹扇假作障面,向侍立在身后的千嬅抛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做。

    我的笑容掩映在纨扇之后,碧玉起棱扇柄上的蓝绿色的松石扇坠垂在手臂上,簌簌地有点痒,像是什么在撩拨着我轻快的心跳。

    过些时候皇后要歇息了,众人便起身告辞,看着她慢慢啜饮着深红色的安神汤,我有一瞬的怔仲。

    ……

    明月悬空,浅浅一钩,玉宇清宁,无尘无瑕,如水银一般,不觉盈满一室。

    我点燃了河阳花烛,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与玄烨坐在暖阁下,一边闲话,一边看着窗花样子。

    彼时我身着浅蓝色丝绸旗装,绣着疏落的白牡丹,又深绿浅翠的叶子,清新不失贵气。

    头上插戴绒花,是绶带鸟为浅粉色的福寿三多,另有几枚紫瑛石珠花。

    心下暗暗算着时辰,果然不一会儿便是映雪前来,她焦急地行了礼,道:“我家小主方才忽然流好多血,怕是不妙,这会子哭得厉害……”

    她的话还未说完,我便火急火燎地出了绛紫殿,乘坐肩舆直奔启祥宫。

    数十盏明灯照亮清雅的莲姿殿,我快步踏进,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倪霜脸色苍白如纸,身着无力地依靠在床榻上,一名年过半百的太医正半跪着为她诊脉。

    她的脸颊满是泪痕,微微有些浮,见我与玄烨前来,空洞的双眼又溢满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滑落。

    我急忙上前帮她擦拭,轻声安慰,不经意间碰到了倪霜的手,冰凉冰凉的,并蒂莲花玉镯的温度都比的她的手高上许多。

    老太医诊完了脉,我迫不及待道:“如何?莲贵人为何会小产?”

    老太医跪于地上,如实道:“回皇上的话,莲贵人是因服用了薏米,薏米为一种药食同源之物,中医认为其质滑利,可促使子宫兴奋与收缩,因而可诱发小产。”

    玄烨皱眉道:“什么?”

    冰霞连忙跪下,答道:“回皇上的话,我家小主不喜粗粮,很久很久才吃一次薏米。”

    我担忧道:“除了晚膳,可还有其他点心之类的?”

    冰霞答道:“回娘娘的话,小主用了晚膳便去了皇后那儿,回来后,穗依姑姑曾送来一碗百合莲子豆浆,豆浆服下不久,小主便喊肚子痛了。豆浆都善太医看过,沉淀部分确实有薏米粉。”

    宫规中有著,但凡嫔妃有孕,皇后都要赏赐一道用莲子做成的菜肴或点心,意为“怜子”。

    玄烨想了想,便起身往坤宁宫去,又遣梁九功去告知高位嫔妃去那儿。

    ……

    彼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守在殿门口的宫女向菱看见玄烨前去,知晓是有事发生,忙垂首请了进去。

    皇后站在窗棂下,虽是夜里歇下又起来的,头发却是丝毫不乱,她看了看默默无语的玄烨,便看了看侍立在他身旁的我,以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默然相对,大有“尽管放马过来”之意,我只静静地望着殿门,面不改色。

    很快,嫔位及嫔位以上的嫔妃们都相继到齐了。

    卿贵妃依旧是浅绿色丝绸旗装,绣着清水莲子与新荷初绽,零星点缀着灰色翡翠,衬得她恰如一枝亭亭的剑荷凌波湖上,次第开放,而外头套着的氅衣,是极清冷的浅浅绿色,仿佛露水染就。

    玄烨看一眼梁九功,他会意,便将来龙去脉说了,殿中十分寂静。

    玄烨望向皇后,道:“可有此事?”

    皇后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本宫遣穗依送去时正值戌时,离用了晚膳不久,莲贵人可让太医测过膳食么?”

    跟着前来的都善老太医答道:“回娘娘的话,微臣已请传膳的公公试过,并无不妥。”

    一时僵持不下,要追查到底,只有搜宫了。

    果然,片刻之后闻得玄烨道:“这个时节并不宜食用薏米……搜宫,看哪一处有薏米粉。”

    “皇上,既要搜宫,六宫缺一不可,至于坤宁宫……”我不理嫔妃们的窃窃私语,层层叠叠的丝绸旗装下,露出一段凝脂手腕,腕上一只白砗渠镶连绵蓝宝石镯子,蓝得像一汪深沉不见底的海水。

    “胡闹!”皇后动了怒,长长的睫毛仿佛寒鸦的飞翅,在眼下染就两片晦暗的青色阴影,“古往今来只有搜妃子寝殿,哪里有搜皇后殿的!”

    我谦和进言:“虽说在皇后殿搜宫有损皇后颜面,但此事涉及皇嗣,非同小可,若皇后问心无愧,搜一搜又何妨?若搜不到什么,自是要还皇后清白。”

    “本宫问心无愧。”窗棂透进一缕琉璃瓦上的月光,笼罩在皇后如花仿佛玉的容颜之上,竟如聚雪凝霜一般,她望着玄烨,“若皇上执意,臣妾也是无异议。”

    玄烨即刻吩咐下去,梁九功带着一众宫女太监开始忙碌起来。

    一刻钟之后,魏贞垂着腰打躬作揖,摊开手心道:“皇上,奴才在皇后娘娘的梳妆台里寻到了这个。”

    众人齐齐望去,原是一个赤金镂花五翟凌云护甲,隐隐有雪白的痕迹。

    玄烨牢牢盯着,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渐渐燃成焚心火窟之势,仿佛要将那护甲烧融殆尽,焚为灰末。

    久久的死寂,几乎要逼得人发疯。

    “这护甲里头的粉末已凝固许久,看来是皇后打开盖子放下去时,那豆浆的热气熏上来导致的。”卿贵妃的声音里有沉沉的决断与冷冽,她侧首说着,牵动了头上插戴的一支柳叶合心点翠长簪,闪着掠青曳碧的冷光。

    我心下惊讶,她这会子怎的与我有默契了?不过很快想到,皇后是我的敌人,也是她的。

    “朕希望后宫安宁,最不想看到的,便是皇嗣被残害。”玄烨淡淡一笑,那笑容像是浮在碎冰上的阳光,细细碎碎的,没有丝毫暖意。

    “皇上明鉴,臣妾与莲贵人素日里无瓜葛,何必大费周章害她的孩子?若真如卿贵妃所说,臣妾是要铲除皇嗣,皇上大可看看这宫里,那么多的皇嗣不都平平安安的。”皇后无畏地直视玄烨的目光,冷静的表情散发出一种自信的光采,那份不可逾越的无形傲气,竟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势,“况且,若真要如此,大可吩咐宫人做了,何必亲自动手?”

    我看着一簇簇烛火在绯红色的水雾拢纱灯罩中虚弱地跳跃不止,橙黄黯淡的光影愈发映照得殿内景象暗影重重,幽幽不明。

    “正因亲自动手,即便有证据也是留在坤宁宫的凤仪殿,您是皇后,再如何搜宫都不会到这儿。只是皇后忘了栽赃嫁祸,这才导致在其他宫苑找不到线索,皇上最终才决定要搜这儿!莲贵人自从失去贞宜格格之后便痛心疾首,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皇后,您真真是居心叵测啊!”此刻的我仿佛盛夏的阳光,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玄烨的身体微微一震,眼神似乎被铅水所凝滞,沉甸甸的,冰冷而坚硬,继而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银针,几乎能戳穿皇后的身子。

    “皇上!凝妃向来与臣妾面和心不和,这分明是落进下石!皇上明鉴!”皇后看着皇上的神态,自知不妙,情绪仿佛喷薄而出的焰火,热泪滚滚泼洒。

    “皇后钮钴禄氏,位份依旧,月俸减半,禁足坤宁宫,不许宫人侍候,以了残生。”玄烨的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亲近或疏远,仿佛跟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

    卿贵妃望着皇后纤细的身子,深深一笑,那笑意仿佛积了寒雪的红梅,冷意森森。

    有一阵寒风激荡进大殿,回环四周,呼呼如窜行翻腾的蛟龙,横扫一切,经幡与重重帷幕翻乱卷起,仿佛舞姬歌舞时舒卷自如的臂。

    风过,殿中的烛火灭去了大半,零落燃着的几支,光线黯淡虚弱如残喘的呼吸,凋落着折射出微弱的温柔的清淡的光,一殿昏黄的蒙昧。

    皇后只匍匐着哀泣不已,玄烨不再看她,徐徐起身出了凤仪殿,只是浅浅勾唇一笑,流水仿佛的月华泻在他俊朗的面庞上,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男子,还是那个我熟悉的玄烨么?

    汉白玉阶在月下泛起清冷的光泽,我稳步走下。

    长街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缓步走在青玉砖上,两旁堆雪映着红墙碧瓦,越发觉得雪光炫目,犹如白日一般。

    玄烨握着我的手,抚着我如云散下的三千青丝,低声道:“焓儿,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

    “会。”我的眸光坦然望向他,“若是此人做了我绝不能容忍之事,我会算计。”

    梁九功与秋语等人在身后远远地跟着,并未听闻我与玄烨的对话。微微一笑,仰头看着那碧绿的梧桐叶子,脉络清晰,像冰片上的裂纹。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是不瞒着我。”玄烨凝视着我,眼底仿佛一潭墨玉色的湖,只有我清晰的倒影,微澜不动,似乎要看到我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我?”

    他这么一问,我心头一颤,世事无常,我不知晓自己将来会不会迫不得已需要算计他,所以这样的话,我答不了,也是不知如何去答。

    良久,我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玄烨,柔和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玄烨望了我许久,轻轻拥住我:“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

    翌日晨起便听闻钮钴禄氏被禁足了,改由太皇太后摄六宫事宜,卿贵妃协理。

    我的心终于定了下去,她这么一禁,怕是遥遥无期了罢。

    二月末的时节,到处含着绿意,春阳轻轻地从薄云里探出一丝丝柔和的光线,很好地照着积雪,折起晶莹剔透的光芒,与日光一起落在冰绡窗纱上,映得落樱殿明媚透亮。

    灵雲捧着桃花蹦蹦跳跳地踏进落樱殿中,取过青瓷暗刻鹿鹤同春花樽装好,随手拾起银剪子利落地剪去多余的枝叶。

    灵雲慢慢道:“钮钴禄氏被幽禁,她位居中宫,如今却落了个只靠官女子的奉利过日子的下场,这便是富贵无极,也是她心中此刻所求。”

    秋语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叩,笑道:“眼光愈来愈好,只是心直口快,恰如这把剪子一般。”

    “下刀利落,枝形清爽,只是一捧花束放于眼前难免乱花渐欲迷人眼,一时无从下手,快刀斩乱麻自然方便简单,只是也是容易下错手。”我放下刺绣,看着零散的枝叶,拾起被她剪落的数枚花苞,“眼光要准,手势也是要狠准稳,万事一心急便会乱。所以剪花修枝也是好,处理任何事也是罢,最忌迫不及待,心静无波才能做得更好。”

    灵雲侧首道:“娘娘是说奴婢剪花修枝过于急切?”

    我望着窗外,沉声道:“花剪错了尚能再从头来过,但有些事一旦哪一步错了,未必能如愿补救。”

    ……

    转眼到了二月末,积雪渐渐消融,所剩无几,到处弥漫的是无限清新。

    有时候走在上林苑,抬头的瞬间,猛然发现光秃秃的枝桠已经开始抽青,星星点点的绿色缱绻点缀,竞相萌发和策动,仿佛迫不及待地奔赴新一轮的枯荣,多么勇敢而美好。

    我瑟缩在冷冰冰气息中的疲惫心情似乎也是有了出蛰的趋势。

    彼日玄烨前来闲坐,我与他一同赏雪,将心思委婉地说了出来:“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正是安享天伦之乐的时光,玄烨为何要劳动她摄六宫事宜呢?我觉着,皇太后深谋远虑,是担负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他眉眼间隐隐有憔悴之意,支着下颌,深深地望住我:“皇太后为人处事的确是稳重,可是焓儿,你是否想过,她待贵妃甚是亲厚。人都会有偏心,我不想你吃亏。”

    我心下触动,轻轻道:“那卿贵妃呢?”

    “贵妃?自幼便是养尊处优的,她若是做个千娇百媚的妃子,自是绰绰有余,至于贤德么,还没有到那个境界。”玄烨勾唇一笑,神态那样静,像秋日里明净如平镜的湖泊,“噶尔丹近日又东向青海,行十一日后,恐清军甘肃关外兵断其后,率领部落中途回师了。噶尔丹雄心勃勃,迟早会对大清不利。”他闭目须臾,轻声道,“焓儿,我前朝政务繁忙,吴三桂与准格尔两个麻烦还未解决,后宫之事,着实无太多心思理会。”

    十六扇朱漆樱桃木雕花长窗洞然而开,一轮明月雪色光华无遮无拦倾倒而下,真真是空明世界,清透如琉璃。

    我想起玄烨曾说过的,蒙古宗亲中最大的两个部落,其一是最富庶尊贵的博尔济吉特部,其二是最骁勇善战的厄鲁特部。

    厄鲁特是漠西厄鲁特蒙古中的一个部落,如今的首领是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噶尔丹。

    康熙九年其兄僧格在厄鲁特贵族内讧中被杀,噶尔丹出兵擒获叔父楚琥尔乌巴什,攻破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次年噶尔丹自西藏返回,击败政敌,夺得厄鲁特部统治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