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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际飞过数只白鹤,羽翼张合的声音划破了深宫的宁静。

    我斜靠在温玉榻之上,低眉不去看玄烨的眼睛,擦去嘴角的黑色血液,颤抖地伸手拔出毒针,同时我口中溢出更多的黑血。

    虽然毒针已经拔出,可还是那种感觉,仿佛从伤口刺进了无数细长的针,通过血液流动,钻进了心窝,又仿佛用涂满辣子油的手揉了眼睛,火辣而尖锐的刺痛。

    我着仰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顶阁的锦缎彩绣铺天盖地,满目都是流金闪银,烁烁光辉,只是看了一会儿,眼睛便已酸疼了起来。

    玄烨愤怒不已,向梁九功喝道:“太医怎么还没到?”

    趁着他不注视的空隙,我有气无力地掏出项链打开,吞下那一颗药丸。

    或许,只有以毒攻毒了!

    砒霜、白石、九针、辰砂、蝎尾、蛇信……共几十种有毒的药材,煮的前两遍不要,这用的是第三遍。

    又添加了许多可以补气补血的珍稀药材,可若全无毒性,也是无法以毒攻毒了,故而痛苦还是有的。

    朱砂赤色的锦被上,以玄黑丝线绣着狰狞的五爪蟠龙,龙爪以金线刺绣而成,尖亮锐利宛如鲜活,似乎一爪一爪都要挠进我的血肉中去。

    抬眸却见太皇太后徐徐进入殿中,吩咐宫女搬了绣凳坐在床前,皇太后则是盈盈含泪,并不上前,只是惋惜地望着我。

    后一位是卿贵妃,正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眼底有深海玄冰一般的冷光。

    呵!这个女子怕是恨不得我救不过来。

    “好孩子,不怕,哀家在这儿陪着你。”太皇太后的声音是苍老的,却有沉稳与冷静。

    我微微一笑,默默无言。很快,太医们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一个个诊脉之后,一一跪在地砖上,满脸无奈。

    “你们若解不了凝贵妃的毒,便早早收拾包袱回乡罢。”太皇太后的声调是清冽的,仿佛珠玉落地,不带任何语气。

    太皇太后的神色像一块化不开的坚冰,只需看一眼,便会心生畏惧。

    这样的神色,与那日在慈宁宫的素心殿,她对我句句带刺时,是多么的相似。

    我虽然满心满肺都是痛楚,心下却滋生出甜蜜与欣慰,真好!在我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位老人家对我如此在乎。

    为首的季太医早已满头冷汗,讪讪道:“太皇太后,微臣实在是无能。即便有刀子架在微臣脖子上,微臣也是救不了贵妃娘娘啊!”

    “季霖,你是太医院之首,做了几十年御医,若连你都治不好凝贵妃,又有谁能治?”太皇太后原本便是眉目端庄,不怒自威的模样,此刻含气,越发显得神色冷肃。

    季太医苦着脸道:“太皇太后,凝贵妃娘娘中的是西域的奇毒啊,此毒无药可解。纵使华佗再世,恐怕也是解不了的!”

    玄烨豁然起身,面容微微扭曲,眉心也是曲折成川,厉声喝道:“一派胡言!这天底下怎会有解不了的毒!若是治不好凝贵妃,朕要你们陪葬!”

    声音若能嗜人,大概也是如玄烨此时此刻一般无二,季太医吓得缩了缩脖子,脑袋愈发低垂,都快埋到胸口了,其余的太医也是好不到哪儿去,颤抖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地砖上。

    “大清的贤能医者都在这儿,如今都无法救凝妹妹,是毒太过厉害,妹妹实在是福薄可怜。”卿贵妃的面容看不出有一丝波澜,仿佛静静临风绽放的高贵牡丹,从容不迫,她的话在夜色风露中听来格外平静。

    玄烨的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跃着几乎要迸出森蓝的火星,神色变了又变,最后只能挥了手。

    “都退下。”

    众多太医如获重释一般作鸟兽散,嫔妃与宫人也是鱼贯而出,二位太后与卿贵妃都走了,很快怡霄殿便只剩下我与他二人。

    那种钻心的痛楚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只有淡淡的倦意,而随着痛楚的消失,却没能迎来半分欣喜,因为我明白,这是中了此毒后,窒息的前兆。

    有凉风扑进空落繁丽的大殿,带着菊花的清苦香气。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子……”我有气无力,惘然望着天际升起一抹浅浅的月华,胸口的起伏犹如海浪潮汐。

    玄烨伟岸的身躯重重一震,颤声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焓儿……”

    只是玄烨的声音是那样没有底气,想来他也是信了太医之言罢,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外头的月光映照在一格格的窗棂上,玄烨见我只漠然地盯着窗棂发呆,连忙心痛地将我搂紧,力道那样大,仿佛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一般。

    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上燃着河阳花烛,烛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那明光也是无比柔和照耀。

    记忆蒙昧的瞬间,浮上脑海的,是那一日的温言软语与红烛成双。

    一生,一世,一双人。

    若是我这样去了,也是许才能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罢。

    渐渐的,我感到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被抽走,只余下精疲力尽的躯壳。

    我吃力地抬眸,入目的先是他的下巴,他的下巴有淡淡的青色,是新剃了胡须留下的痕迹。

    他脸庞的轮廓有些坚毅,五官深邃,鼻尖略圆又稍显鹰钩状,脸上有一点儿时出天花时留下的痘痕,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美好形象。

    最好看的便属嘴唇了,薄薄的,棱角分明,像五月玫瑰一般的颜色,淡淡的,煞是好看。

    面对我的时候,他的嘴角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细细一瞧,更觉着像是暖暖的太阳,看得久了,仿佛心中的烦闷都被晒得化开了。

    因着身段高大,在他怀里,我总是安心的,哪怕是此刻,也是如此,只是一瞬之后,眼皮便已有千斤重,如何也是抬不起来了。

    “玄烨……对……对不住……我没能……没能陪你再……走下去了……”我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那种欲要熄灭前的惊跳。

    “姜焓!姜焓!我不准你死!还没有白头偕老!不准死!”这几声叫得荡气回肠,柔情百转,眼中却早已流下泪来,此时此刻的玄烨,仿佛一只受伤而疯狂的野兽。

    玄烨的泪水落于我的面上,渐渐向下滑,我穿着的锦缎质地极为柔软,衣襟沾上他的泪水,倏然便洇灭不见。

    窒息的感觉仿佛浪潮般涌上心口,我已说不出话来了,他还在凄然呼喊着,只是我已经听不清了。

    ……

    康熙十九年十一月初一。

    因我晕厥之后尚有气息,故而被安置在延禧宫,起初太医们以为我不过翌日便会清醒,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都没有转醒的迹象,太医们不由得渐渐灰心了,可就在众人以为我这一辈子便这样过了的时候,我又醒了。

    心下惊奇,原来,以毒攻毒还是行得通的。

    洗漱之后换上浅粉色绣红梅花树丝绸旗装,又在头上插戴鎏金弯角钗,硕大的两片镂空金叶子上,栖息着一只羊脂玉雕琢的蝴蝶,另缀白珍珠无数。

    彼时我已遣开众人整理了自己的行装,之后静静地观赏紫檀木书桌上供着的一座紫檀,百斤左右,为麒麟纳福的图案,精雕细琢,覆了一层黑油伽蓝香,甘宁清甜,幽幽若若,又不见烟火气,令人宛在甜梦中。

    上百株沉香树只有极少会树脂化,且要香味品质高才能被称为伽蓝,分为绿油伽蓝香、紫油伽蓝香、黒油伽蓝香、黄油伽蓝香,因十分难得,取一星两星制成金累丝香包已是得趣。

    唤来灵雲添了茶水,她殷切道:“娘娘许久不曾进食了,可有什么想要吃的么?奴婢让小厨房做来。”

    我单手支着下巴,想了想道:“没什么胃口,用不着六荤六素了,白面馒头、酸枣仁粥、虾溜瑶柱、鱼松高汤蒸鸡蛋、杂菌羹、樱桃肉焖山药,这几样便足够。”

    灵雲答应了,过些时候便端来了,寂然饭毕,却是见小顺子进来报太皇太后前来,起身去了殿前迎接,又吩咐小宫女奉上今岁新贡的好茶,我侍立着,极为恭敬。

    太皇太后端起景德青花瓷茶盏抿了一口,诧异道:“你如何知道哀家最爱喝茉莉雀舌毫?”

    我如实回答:“皇上告诉臣妾的。”

    “是你让他告诉的?”

    “不是。”

    “是他主动告诉你的?”

    “是。”

    “罢了,你坐下。”

    “多谢太后。”

    太皇太后屏退了宫人,道:“哀家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性子与哀家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我低眉浅笑,温婉道:“臣妾哪有您这样的好福气啊。”

    “前日哀家去乾清宫见皇帝,正喝着茶,哀家询问皇帝关于太子的事,可皇帝却张口问一句‘焓儿怎么了?’,可见皇帝满脑子想的念的都是你啊!皇帝说,这些年,除了仁孝皇后(雍正帝改谥号为孝诚仁),便是与你在一起时,心里才会舒坦。”太皇太后的眼波里涟漪潋滟,仿佛是夜色的深沉,“但你是皇帝的软肋,哀家不希望你留下。”

    心下一惊,默默不语,看着自己长长的裙裾逶迤在白檀足榻上,是银丝绣簇的攒心宝相花,仿佛斑驳的泪痕,闪着剔透的水光。

    “你这孩子勤于伺候哀家,这观音菩萨的吊坠是哀家的嫁妆,今日便赐予你了,但愿保你平安。”

    太皇太后手中已多了一个玉坠子,那是一块上好的缅甸翡翠,仿佛盈盈的绿水,硕大通透。

    这样骤然赏赐,我有些措手不及,掩饰好了伤怀之情,忙接下谢了恩,触手生凉。

    “你知道为何皇帝会给你做嫁衣么?”太皇太后的神情甚是淡漠,仿佛斜阳下一带脉脉的云烟。

    “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我一愣,只见她闭目须臾,“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这也是为什么皇帝有时候在你面前会像一个孩子。”

    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更是惊讶她老人家怎会知道玄烨在我跟前的言行举止。

    我呆呆地望着太皇太后,半响才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秋语,她是哀家的人。”

    送别了太皇太后,我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梧桐木双层如意锁方盒,盒盖上贴着薄薄的金箔银箔,花样为方壶集瑞,极是精致华丽。

    打开之后,琳琅满目,绒花、珠花、华胜、玉簪、金钗、手镯、戒指、耳坠,林林总总,蓝宝、玉隨、珊瑚、琉璃、珍珠、象牙、紫晶、琥珀、蜜蜡,皆为上品。

    东海珍珠一颗颗都比拇指还大,浑圆饱满,明净润泽,泛着柔和的粉红光晕,乃是采珠女潜入深海所得,万金难求。

    然而我不做留恋,径直打开最底下屉子里的暗格,取出一枚和田玉相思佩,紧紧握住。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这几年在紫禁城的日子,认识的人,发生的事。

    ……

    玄烨安排我进宫的那一天,是黄道吉日,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二。

    马车在玄武门前停下,早有一队穿戴赤砂色衣袍的銮仪卫在恭候,果然去传说中一般威武霸气。

    紫禁城金柱红墙,琉璃华瓦密麻铺就,雄伟壮观,富丽堂皇。我见过无数次,只是这一次出现在此处,身份不同以往罢了。

    玄烨肩上担子太重,无法搁置下来与我浪迹天涯,可又想要我陪在身边,而我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故而他之前与我商量,看看我可否适应皇宫,以三年为限。

    身侧的男子握一握我的手:“焓儿,你先去寝殿歇息,我过两日去看你。”

    我答应了,眯着眼睛微微抬头,有洁白如雪的鸽子在紫禁城上空盎然肆意地飞翔着,羽翼渐渐融进深蓝如璧的天空之中。

    分别上了肩舆,他往乾清宫,我进了玄武门从长街往东转去。

    皇家出远门坐轿子,在宫中则乘坐便捷的肩舆,轿子到目的地要“落轿”,肩舆则不叫“落舆”,而是叫“降舆”。

    沿途只见两旁高大厚实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蜿蜒无底,其间连绵不绝的大小殿宇错落,两列枫叶红艳如血。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时分,肩舆停了下来,下了肩舆微微抬头,便有宫殿匾额上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一一永和宫。

    永和宫属于东六宫,坐落于上林苑的南角,极安静的一处所在。

    几只金黄色的鸟儿静静栖在枝头,轻轻叫一声,又是一声。

    正殿与两厢配殿的前廊与后殿相连,形成一个四合院,又置小厨房,我的寝殿是东配殿绛紫殿。

    进了雕花朱漆木门,绕过黄花梨五彩釉盘云朝阳屏风,便来到了东暖阁。

    暖阁的窗下置着围炕,炕中设着浮雕貔貅青瓷案几,再往里便是是寝殿了,由一扇桃形朱漆描金圆门将外室与内室分隔开。

    一张六尺宽的七宝琉璃榻,悬着鲛绡宝罗帐,通透晶莹的雪白色,用浅蓝色与深蓝色的丝线绣出双环四合如意图案,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帐顶是梨花青冰绡缠枝宝罗,底下疏疏朗朗坠着数个涂金镂花银薰球,帐顶外的边缘是百福合浦珍珠帘,平添几分暖意温馨。

    过了正间再绕过远山水墨素纱刺绣屏风便是西暖阁,用膳的地方,紫檀木圆桌上正稳稳当当地供着一座硕大的盆景。

    是以整块的羊脂玉雕琢成朵朵百合花,那种纯洁无暇的乳白色,又以红珊瑚蓝宝石为蕊,简直比奢靡的金子更令人咋舌。

    羊脂玉是和田玉中最好的,更是白玉中质纯色白的极品,具备最好的光泽与质地,温润坚密,莹透纯净,洁白无瑕,仿佛凝脂,故名。

    羊脂玉自古以来便被人们极为重视,视为玉中极品,异常珍贵。不但象征着“仁、义、智、勇、洁”的君子品德,而且象征着“美好、高贵、吉祥、温柔、安谧”的世俗情感,帝王将相才有资格佩上等白玉。

    进了后宫是不能再穿便装的,我脱下月白色绣蓝莲花的便服与湖蓝色长裙,换上丝绸旗装,又将珠花与耳坠取下。

    按照宫规所定,从太后娘娘到答应小主都有一定数量的宫人供其使唤,太后为十二名,皇后十名,皇贵妃八名,贵妃八名,妃六名,嫔六名,贵人四名,常在三名,答应两名。

    午睡起来我见了在名下当差的两名太监与四名宫女,众人一一报上名来。

    我曾听玄烨说过,宫女太监的衣着是梭布,宫女一律春夏穿绿,秋冬穿褐,果然她们的衣裳都是浓郁的褐色。

    小顺子二十岁出头,不胖不瘦,长得眉清目秀。

    粗使太监小德子三十岁上下,黝黑壮实。

    早霜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刚刚长成。

    灵雲十六,水灵中带着聪慧,尤其是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千嬅十八,一副成熟稳重的大姐模样。

    众人跪拜之后,我训了话,为着恩威并施,我赏了小宫女小太监们些许碎银,便把他们打发了,只留下灵雲伺候。

    她上前道:“小主,皇上看重您,便吩咐会计司多拨了一名宫人过来,您可还满意么?”她见我点了点头,又道,“小主今日想必累了,请跟随奴婢去寝殿歇息罢。”

    我正疑惑她为何不引我去参见永和宫的主位,灵雲倒是伶俐,很快知道我心思。

    “小主有所不知,永和宫如今只有您住着。”

    婉转滴沥的夜莺飞起时惊动了天际下流转的晴丝袅袅,忽然将我的视线引向遥远的天际,那一泓无尽的碧蓝深处有几缕稀薄的白云,后头飞着几只小小的雀儿,仰头看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目眩。

    低眉想着前几日的殿选,新来的秀女有六人:贵人万琉哈氏、贵人苏氏、贵人李氏、常在戴佳氏、常在王佳氏、答应姚氏。

    秀女出身八旗,五品以上官宦之家,十三岁到十七岁,秀女选秀时则一律穿蓝色丝绸旗装,且不许敷粉,被“撂牌子”的秀女又乘坐骡车出宫了,往后便可以出嫁了。

    将近晚膳时分,我没有什么胃口,为着开胃,便前往小厨房做了蜂蜜陈皮水。

    转眸瞧见木架子上两个竹篮里都是晒干的桂花,一个盛的是仿佛白雪的早银桂,另一个盛的是灿若金的大金桂,一金一银相映成辉,飘散着阵阵芬芳,看着煞是喜人,便做了些许软炸桂花糕。

    用了点心却是小顺子进来禀报:“小主,内务府总管黄淮黄公公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我知晓太监临至嫔妃寝宫定是来宣旨或是送来物品的,便取过浅紫色纹绢擦了嘴角,淡淡道:“请进来。”

    黄淮有五十岁上下,虽不是满脸油光,却是一幅趋炎附势的势利德行,他打了个千儿,引过一位宫女服色的女子,满脸堆笑。

    “姜小主,她是杜秋语,伺候过皇上数十年了,如今是您的教引姑姑,往后也是绛紫殿的掌事姑姑。”

    因着身世之故,姜焓并非我的本名,而是师傅起的。

    回过思绪看过去,只见她三十上下,皮肤白净,双眼通透,很是稳重敦厚的模样,我见了便有种亲切之感。

    我温然一笑,道:“姑姑好。”

    不料杜秋语却是匆忙地跪下,惶恐道:“奴婢当不起小主这样大的礼遇。”

    我扶她起来,吩咐早霜带她到后殿下人居住的地方歇息。

    黄淮整了整自个儿的花翎,赔笑道:“小主,咱们大清宫规甚严,旁的秀女都是十个人被一个姑姑教的。说句真心话,奴才在这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差,从未见过皇上对哪个嫔妃如此在意,连寝殿的每一处匾额都是御笔亲落,您可谓是前途无量啊!奴才能伺候您,实在是奴才三生有幸,您有何事便吩咐奴才,奴才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皮笑肉不笑,道:“公公言重了。”

    黄淮不知怎的,面上的笑容渐渐退了下去,寒碜了几句便辞去了,我纳闷,自己并未做错说错什么。

    ……

    许是因着秋季的缘故,衣橱中备下最多的是氅衣,类似斗篷的皮货,素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狐貂”之说。

    我已从秋语那儿得知,清代皇室使用的贡品布料大多来源于江南三省织造,即苏州、江宁、南京。

    清朝因君王是满人,龙袍开四衩,而嫔妃们,只有五月、六月、七月穿戴纱质旗装,这三个月天气最炎热,其余月份穿戴丝绸旗装。

    旗装为右衽琵琶襟,大宴时穿丝绸吉服,皇后与高位妃子祭拜祖宗与天地时穿的丝绸朝服,为对襟,寝衣的窄袖为马蹄袖,另有单衣、袷衣、马褂、坎肩、氅衣、斗篷,都是丝绸。

    秋语取来一双月白色袜子,用淡淡的墨色晕染勾勒出墩兰、天竺、并蒂莲花,并以淡彩渲染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与蜻蜓,十分清雅别致。

    我笑道:“这袜子真真是清雅。”

    “回小主,这是丝绸夹袜,宫中女子都穿这种袜子。”

    穿上夹袜与软底绣花鞋之后,秋语为我篦头发,红檀木篦子沾了些许薄荷松针水,从发根篦到发梢。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双杏眼仿佛小鹿般大而温柔,清澈纯然的目光从密密的眼睫毛后面探出来,让人不禁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

    过些时候,小顺子进来禀报道:“内务府总管黄淮前来宣旨,请小主移步到正殿听旨。”

    我领着宫人们到正殿听旨:“姜焓,年十七,性情聪慧,柔嘉表度,着封为贵人,望其今后德艺兼修,和睦宫闱。”

    我安静地接了旨,谢了恩,方才起身。

    秋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交给黄淮,道:“有劳公公跑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黄淮双目微垂,将锦囊放入袖中,还不忘寒睻几句,方才含笑辞去。

    将那个不招我待见的人送走了,其余的宫人也是都退下了,我才执起她的手,谢道:“还是姑姑心细。”

    却是见她轻轻挣开我的手,慌乱跪下:“小主真真是折煞奴婢了,还是直呼奴婢贱名罢。”

    我扶起她,语重心长:“你本就比我年长,我尊重你,私下称呼一声姑姑不碍事。”

    秋语点点头,泪眼婆裟。

    黄淮前脚刚走,乾清宫的都太监梁九功便到了,三十上下,一看便是精明的人,双眼滴溜溜地会转,他带来六匹各色各式的丝绸。

    待送走了梁九功便进了殿中,因为永和宫目前是我独住,没有主位娘娘,故而小厨房只为我服务。

    正巧新制了四道点心:枣泥蝴蝶卷、玫瑰糕、翠玉豆糕、佛手酥。

    我拾起一块佛手酥吃了,嘟起嘴对秋语喃喃道:“姑姑,不是我瞧不起太监,只是讨厌那些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人。我不明白,你侍候了皇上数十年呐,皇上也是看重您,为何连你都要对黄淮毕恭毕敬的呢?”

    她接过宫女端上来的贡眉茶奉给我,道:“您有所不知,黄公公其实是皇上的原配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远亲,虽说仁孝皇后已逝,可皇上念旧情,便依旧爱屋及乌。”

    我端起绿釉紫龙茶盏抿了一口,若有所思:“他处事能力如何?”

    秋语淡然道:“黄公公虽说不讨小主喜欢,但他做事还算勤劳,皇上这才留着他在内务府打点着。”

    我吃着一块玫瑰糕,慵懒道:“世上无完人,咱们往后少跟他打交道便是。”

    清朝出嫁是要开脸的,已婚女子没有刘海,圣旨一来,我就相当于出嫁了。

    故而梳洗过后,秋语为我束发,将刘海分向两侧,篦的是后宫里最常见的小两把头,另缀数枚粉珊瑚珠花,再在脑袋后的燕尾处别上苗银华胜。

    又涂抹了薄薄的脂粉,素日里我可是半点胭脂水粉也是不肯碰,奈何宫规中有著。

    之后的日子里,秋语在暖阁内教导我宫规礼仪,以及各类首饰佩戴。

    “宫中女子一耳戴三钳,穿花盆底鞋,乃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律,若一朝抛弃,效法汉女一耳一钳,那便是忘了祖宗。宫女一坠又二环,嫔妃为三坠。这耳坠用料也是讲究,宫女是各类最次品的玉石,嫔妃则一律用东珠,东珠产自东北松花江,浑圆饱满,晶莹温润。这其中又划分等级,皇后所用东珠为一品,皇贵妃与贵妃所用为二品,妃所用为三品,嫔所用为四品。”

    我一边听着一边随手翻看锦盒,诸多珠花与绒花,缤纷迷离。

    南京绒花难得,是唐朝传下来的蚕丝制品,当时乃皇室贡品,谐音荣华,寓意富贵吉祥,明末清初流入民间。

    需经染色、软化黄铜丝、勾条、打尖、传花,等近十道工序。

    形状繁多,色彩明艳,诸如,花朵、元宝、如意、丹顶鹤、万年青、摇钱树、福寿三多。

    叙语半日,秋语拿来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绣鞋进来,只不过模样甚是奇特,我心下好奇。

    “小主,这是花盆鞋,您要尽早学着穿。”

    这是一双极美的绣鞋,鞋面是苏绣,底色是浅浅的绯色,织金烫银,嵌玉镶珠。

    先是取了墨蓝色与墨绿色的丝线在鞋尖各绣出一只昂首挺胸的孔雀,羽毛上稀疏地点缀着金线,再在头冠、眼睛、尾翼镶着白珍珠,而鞋的侧面却是用银线绣出三五朵白梅,花蕊处也是珍珠聚集。

    从前听闻金线银线制作不易,需将金子磨成金箔,再打为金粉,最后缠进蚕丝里,便成了金线,银线同理。

    午后的秋阳透过步步锦织摘窗上蒙着的湖蓝冰绡窗纱照射在绣鞋上,忽然有细碎密麻的金银光辉,流丽的华彩映得秋语的面颊上红润靓丽。

    秋语跪下要为我脱脚上的软底绣花鞋,我连忙扶住她,微微皱眉:“姑姑!不是说好了,你私底下不用跪我么?”

    她眉梢带笑地抬头望着我,改为半跪。

    “小主,尺寸合适么?”

    不得不说,这双花盆鞋除了脚心底有点搁得微微生疼,其余的都恰到好处,对上秋语期待的神色,我淡笑着微微点头。

    “小主,您可以试着慢慢站起来。”

    我在秋语的搀扶下起身,一开始身子摇晃不已,像是站立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后来变成了轻缓的倾斜,我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怪异的感觉,待站稳之后,便扶着秋语的手在殿内来回走动。

    后来的时日,秋语教导我宫规,虽然五花八门,但我都努力学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