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小说网 > 长相思(全三册) > 第十一章《长相思.1》(11)

第十一章《长相思.1》(1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夕阳西斜时,有宫人来请小六,说高辛王想见他。

    看到小六的腿有伤,宫人命侍者抬了肩舆,十七把小六抱放在肩舆上。

    侍者抬着小六,十七跟随在旁,疾步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高辛王日常处理朝事的朝晖殿。侍者们把肩舆停在殿门外,宫人上前奏报。

    等听到内侍命他们进去,十七抱起了小六,殿门旁的侍者想阻拦十七,玱玹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十七抱着小六直走了进去,幽深的殿堂内,正前方放着一张沉香榻,榻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那男子五官冷峻,有若极北之地的冰峰雕成,容貌并不算老,约摸三十来岁,可乌发中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难言的沧桑。

    十七把小六轻轻地放下,叩拜行礼,“草民叶十七参见陛下。玟小六腿上有伤,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

    高辛王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盯着小六。

    在没有进殿前,小六一直很紧张,反常地沉默着。可此时,他反倒泰然自若,笑看着高辛王,任由高辛王打量。

    半晌后,高辛王对十七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高辛王问小六:“谁伤的你?”

    小六笑瞅了一眼玱玹,没有说话。玱玹躬身回道:“是我,他一再抗命想要逃跑,我下令小施惩戒。”

    高辛王深深盯了一眼玱玹,问小六:“你还没用晚膳吧?”

    “还没。”

    高辛王对一旁的侍者吩咐:“一起。”

    “是。”侍者退出去,传召晚膳。

    就在朝晖殿的侧殿用膳,屋子不大,几人的食案放得很近。高辛王坐了主位,玱玹在他左下方,小六坐在他的右下方,和玱玹相对,十七坐在小六下方,方便照应小六。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一国之君的晚膳应该很复杂,可高辛王的晚膳却十分简单,简单得就好似大荒内最普通的富贵之家。

    高辛王吃得不多,也不饮酒,仪态端正,举止完美。玱玹和十七也是一食一饮、一举一动莫不优雅到赏心悦目,咀嚼、饮酒、举杯、搁碗,都没有一点声音,有着无懈可击的风姿。

    整个侧殿内,只有小六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小六大吃大喝、仪态粗俗,吃得兴起,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起肉,吃得满嘴汤汁。

    吃完后,小六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侍者跪在小六身侧,双手捧着莲花形状的玉盏,里面是漂浮着花瓣的水。小六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困惑地看着侍者手中的玉盏,突然他好像明白了,赶紧端过莲花玉盏,咕咚咕咚地把净手的水喝了,侍者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小六冲他笑,把玉盏塞回给他,“谢谢啊!”

    幸亏这些侍者都是服侍高辛王的宫人,早养成了谨慎沉默的性子,惊异只是一瞬,立即恢复正常,当作什么都没看到,依旧恭敬地服侍着小六。只是下次端上什么东西前,一定会小声地报上用途。

    玱玹也不知道是被小六的声音烦着了,还是吃饱了,他搁下筷子,一边饮酒,一边时不时看一眼小六,高辛王却自始至终没有对小六的任何行为做出反应。

    小六吃完了肉,还不肯放弃骨头,如平时一般,用力吮吸着骨髓,发出嗞嗞的声音。可平日里,大伙一边说话一边吃饭,都发出声音,也不奇怪,此时在君王的殿内,侍者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小六吸吮骨髓的声音简直像雷鸣一般。

    侍者们僵硬地站着,连动都不敢动,心随着小六的吮吸声狂跳。十七倒是镇静,面无表情,慢条斯理地用饭,玱玹却厌恶地蹙眉。

    高辛王终于看向了小六,小六也终于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很诡异。他含着骨头,眼珠子来回看了一圈,讪讪地把骨头呸一口吐了出来,一个侍者眼明手快,用手接住了。

    小六赔着笑,给高辛王作揖,“我是乡下人,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懂什么规矩,陛下勿要责怪。”

    高辛王凝视着小六,好一会儿后问:“你往日里都喜欢吃什么?”

    “我啊,什么都喜欢吃,正菜最喜欢吃烤羊肉。”

    “零食呢?”

    “鸭脖子、鸡爪子……”小六吞了口口水,“还有鹅掌。”

    “都喜欢什么味道?我让御厨做给你,还来得及睡前听着故事吃一些。”

    小六沉默了,只是看着高辛王。

    玱玹眼中疑云顿起,手轻轻地颤着,酒水泼洒了一身,他都没有察觉,只是盯着小六看。

    小六忽而一笑,“什么味道都成,乡下人不挑。”

    高辛王对身后的侍者吩咐:“每种味道都做一份。”

    小六扭头对十七说:“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了。”

    十七对高辛王行礼,高辛王道:“你送小六回去。”

    十七抱起小六,走出了殿门。玱玹不自禁地站起,盯着小六,直到小六的身影消失,他猛地转身,急切地问高辛王:“师父,他是谁?”

    高辛王问:“你以为他是谁?”

    “师父要我去把他带回来时,曾说过也许他是故人之子,我本来以为他是那五个造反的罪王的儿子,听说中容的一个妃子善于用毒,还毒害过师父,小六也恰好善于用毒。我以为……可、可师父,你刚才说他可以睡前边听故事边吃零食,小夭、小夭……”玱玹又是紧张兴奋,又是恐惧害怕,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几乎说不下去,“妹妹小时就喜欢边听姑姑讲故事,边吃零食。为了晚上能吃零食,晚饭都不肯好好吃,姑姑训斥她,她还顶嘴说爹爹就允许她吃零食。”

    相比玱玹的失态,高辛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看不破他的幻形术,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玱玹跪坐在高辛王面前,呆呆愣愣,半晌后,才说:“师父肯定也很怀疑吧?”

    高辛王没有说话,玱玹猛地跳了起来,向外冲去,“我去问她,我要问问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不肯认我。”

    “站住!”

    高辛王冷漠的声音让玱玹停住了步子,玱玹不解地回头,“难道师父不想知道吗?小夭是您的女儿啊!”

    高辛王的右手摸着左手小指上的白骨指环,缓慢地转着圈,“他是谁,不是由我们判定,而是由他自己决定。”

    玱玹不解,却知道师父从不说废话,他只能跪坐下,静静聆听。

    “这世间的伤害不仅仅会以恶之名,很多的伤害都是以爱之名。你想知道他是谁,我也想知道。但不要去迫问他,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告诉我们。”

    玱玹摇头,“我不明白为什么……”

    高辛王站了起来,走出宫殿,“你会明白。”

    玱玹呆呆地坐了良久,才站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犹如喝醉了一般,走回华音殿。

    小六和十七两人背靠着廊柱,坐在龙须席上乘凉。十七腿上放着一个水晶盘子,里面放着山竹、荔枝、枇杷、龙眼……各色各样的水果。十七剥开一个龙眼,递给小六,小六说:“不要。”

    十七放进自己嘴里,又剥开一个山竹,分了一半给小六,小六一瓣瓣吃着。

    看到玱玹,十七礼貌地直起身子,颔首为礼,小六却躺着没动,只是大大咧咧地笑着挥挥手。

    玱玹走了过去,坐在他们对面。

    和小六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地在脑海里回放。

    他下令对她动用了酷刑,让她的双手骨肉分离,本算结下大仇,可她以身护他,拼死相救。他却怀疑相救是为了施恩,只是一个阴谋的开始。

    被九命相柳追杀时,装白狐尾巴的玉香囊碎裂,可白狐尾巴没有丢失,反而在他怀里。

    他被防风氏一箭洞穿胸口,他以利用之心叫了她来,甚至决定必要时,用箭洞穿她胸口,以他伤染她伤,让她也血流不止,诱迫涂山璟去找防风意映拿止血药,他好派人趁机夺取。可她毫不犹豫地赶去找涂山璟,为他盗取冰晶。

    她给他种下蛊,虽然她说只是疼痛,不会有其他危害,可他从没有相信过。她找着各种借口,迟迟不肯解除蛊,他认为她必有所图谋,想用蛊要挟他。她留言给坞呈蛊已解,纵使之后,很久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可他依旧不相信她真的解了蛊。

    因为师父要见她,他以为她是罪王之子,接近他是想利用他的身份、挟恩作乱,他痛下毒手,她却只是看着他笑,那笑中分明没有责怪,反而是欣慰,竟然欣慰着他的冷酷。

    还有那一次又一次的雪夜对饮……

    一桩桩、一件件想来,一切早摆在他眼前,可他那一颗冷酷多疑的心,竟然视而不见。

    玱玹看着小六的双腿,裹着接骨木,又缠了一圈白缎,看上去十分笨拙。

    玱玹的手伸向小六的腿,十七以为他又要伤害小六,出手如风,以指为剑,刺向他。十七本以为会逼退玱玹,可没想到玱玹根本没有闪避,指风刺中他的手臂,鲜血流下。

    玱玹的手搭在小六的腿上,轻声问:“疼吗?”

    小六扭过了头,闭着眼睛,“不疼。”

    玱玹有千言万语翻涌在胸腹间,挤得他好像就要炸裂,可是他不敢张口。三百多年了,他已经不再是凤凰树下、推秋千架的男孩。父母双亡、流落异乡、寄人篱下,他戴着面具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真心地喜悦,真心地悲伤。他学会了用权谋操纵人心,却忘记了该如何平实地接近人心;他学会了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却忘记了该如何真实地述说心意。

    玱玹站了起来,对十七说:“好好照顾她。”

    玱玹走出了殿门,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承恩宫里花木繁盛,奇花异木比比皆是,晚来风急,吹得花落如雪,清香阵阵,可这海之角的异乡没有火红的凤凰花,花开时绚烂如朝霞,花落时犹如烈焰飞舞。

    十七看到小六一直闭着眼睛。听到玱玹的脚步声远去,小六的眼角有泪珠一颗颗滚落。

    十七把小六揽进怀里。

    小六的脸埋在他肩头,泪落如雨。

    三百多年了,她已经不是凤凰树下、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曾在深山里流浪,像野兽一样茹毛饮血;她曾被关在笼子里,犹如猫狗一般被饲养;她被人追杀过,她也杀了无数人。她的生命就是谎言、鲜血、死亡,所有人都在欺骗,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站在众人面前。

    一直到深夜,小六和十七休息时,玱玹都没有回来。

    第二日清晨,小六起来时,玱玹已经离开。

    傍晚时,玱玹回到华音殿。

    小六依旧是老样子,嬉皮笑脸,和玱玹挥手打招呼。

    玱玹除了冷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对小六很冷淡以外,别的都正常。

    玱玹对十七说:“白日里如果闷,就让婢女带你去漪清园,园子里有宽可划船的河,也有才没脚面的小溪,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都有,是个解闷的好去处。”

    十七说:“好。”

    玱玹说:“不要席地而坐。”

    十七看小六一眼,回道:“知道了。”

    玱玹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屋子,晚饭也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

    医师说小六的腿最快一个月好,可实际上十来天,小六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

    医师非常惊讶于小六的康复速度,叮嘱小六,“腿长好前,要多静养,现在腿长好了,就要尽量多运动,慢慢地,就会正常行走了。”

    小六很听医师的话,经常拄着拐杖走来走去。

    高辛王并不经常召见小六,三四日才见一次,每次见面话也非常少:“可喜欢饮酒?”“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花草?”“喜欢……”

    可是在华音殿内,他的旨意无处不在,只要小六说过喜欢的,必定会出现。有一次高辛王问小六“最喜欢什么”,小六无耻地回答“最喜欢钱,最好每天能躺在钱山上打滚”。第二日,小六起来时,就看到庭院内有一座钱山,不是珠宝,也不是玉石,就是实打实一枚枚的钱,堆积得像山一样高。

    看到这座闪亮闪亮的钱山,小六黑着脸。已经十来日没有露过笑意的玱玹大笑了出来,向来寡言少语的十七也忍不住笑了,对小六诚恳地说:“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听到玱玹的笑声,小六扔掉拐杖,扑倒在钱山上,打了几个滚。

    十七笑问:“开心吗?”

    “硌得肉疼。”小六躺在钱山上,嘴硬地说,“不过我至少知道在钱山上打滚是什么滋味了。”

    玱玹和十七都笑。

    婢女们进进出出,总要绕着钱山走。小六和十七在院子里纳凉时,不管往哪个角度看,都会看到无数的钱一闪一闪。

    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小六好不容易有一点雅兴,想看看月亮,推开窗户,只见一座钱山巍峨闪亮地伫立着。

    在这座钱山面前,不管是美景,还是美人,都黯然失色。

    小六实在受不了了,对侍者说:“把钱山移走。”

    侍者恭敬地回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公子要想把钱山移走,要去求陛下准许。”

    下一次,高辛王召见小六时,小六第一次主动和高辛王说了话:“我不喜欢钱山了。”

    高辛王面无表情,微微地点了下头,只有和他很熟悉亲近的玱玹才能看出高辛王眼中闪过笑意。

    从那之后,每次高辛王问小六的喜好,小六再不敢胡说八道,尽量如实地回答。要不然把不喜欢的东西天天放在眼前手边,真的很遭罪。

    小六的腿渐渐地好了,不再需要双拐,拄着一根拐杖,稍微借点力就可以,甚至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

    小六是个关不住的性子,腿刚利落了一些,立即不满足于只在华音殿内行走。

    她喜欢太阳快落山时,拄着拐杖,在阳光下走,直到走出一身汗,她才会停下。

    十七会慢慢地跟在她身旁。

    小六继续她的絮叨:“男人们都喜欢美人无汗,可实际上无汗的美人最好不要娶。生活总会充满乱七八糟的事情,免不了气闷心烦,不愉快全都堵在了身体里。如果在明媚的阳光下,好好地快走一圈,美美地出上一通汗,那些堵在身体里的不愉快就都随着汗水发泄出来。身体通畅的女人才会心胸开阔,不会斤斤计较。就比如说我,我最近很心烦,可这么走了一通,心情就好了很多。”

    十七瞅了小六一眼,微笑着不说话。

    忽而间,有鸟鸣从天空中传来,一只玄鸟俯冲而下,落在小六身旁,身子前倾,头往下低,好像在给小六行礼,又好像邀请小六摸它的头。

    小六一步步后退,拐杖掉落,人走得歪歪扭扭。

    十七想去扶她,高辛王和玱玹走过来,高辛王举起手,一股巨大的力把十七阻拦住。十七看出玄鸟并不想伤害小六,遂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

    玄鸟看小六不理它,困惑地歪歪脑袋,一步步地往前走,追着小六过去。

    小六越退越快,它也越走越快。小六跌倒在地上,玄鸟却以为小六是和它玩,欢快地叫了一声,收拢翅膀,躺在地上打滚。打了几个滚后,它又伸长脖子,探着脑袋,凑到小六身边。

    小六盯着它,不肯碰它。玄鸟似乎伤心了,悲伤地呜鸣着,把头凑到小六手边,一下下地拱着她,一副小六不安抚它,它就要没完没了的样子。小六终于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玄鸟扑扇着翅膀,引颈高歌,洋溢的欢乐让旁观者都动容。

    小六扶着玄鸟的身子,站了起来,“你这家伙,怎么吃得这么肥?”说完,一抬头才看见高辛王和玱玹。

    小六干笑,指着玄鸟说:“这只肥鸟和我很投缘,估计是个母的。”

    高辛王说:“这只玄鸟是我为我的大女儿小夭选的坐骑,它还是颗蛋时,小夭就日日抱着它睡觉,它孵出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小夭,小夭给它起名叫圆圆,天天问着几时才能骑着圆圆飞到天空。我总是回答‘等你们长大’,圆圆早已长大,小夭却至今未回来。”

    小六作揖赔罪,“草民不知道这是王姬的坐骑,刚才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高辛王盯了小六一瞬,一言未发地和玱玹离开了。

    小六看他们走远了,扶着十七的胳膊坐到石头上。玄鸟也凑了过来,小六拍开它,“别烦我,自己玩去。”

    玄鸟圆圆委屈地在小六手边蹭了蹭,展翅飞走了。

    小六休息了一会儿,对十七笑道:“回去吧。”

    十七把拐杖递给她,陪着小六回到华音殿。

    小六可以扔掉拐杖,慢慢地走了。

    她喜欢从华音殿走到漪清园,却从不进园子,只在园子外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再从园子慢慢地走回华音殿。

    一日,天气十分炎热,十七陪着小六走到漪清园,小六满头都是汗,脸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

    坐在树荫下休息时,小六喝了口水,叹道:“这时若有个冰镇过的小玉瓜吃就好了。”

    十七站了起来,“我看到婢女在冰里浸了一些瓜果,我去拿一个小玉瓜来。”

    小六笑道:“随口一说而已,待会儿回去再吃吧。”

    “我来回不过一会儿,很快的。”十七飞快地走了。

    小六把水壶放到一旁,等着吃小玉瓜。

    她想起了小时候,很喜欢玩水,天热时常常泡在水里不肯出来。娘为了哄着她出来,总会端着一盘小玉瓜,在岸上走来走去,边走边吃,表明你再不出来,娘可就全吃完了。她会赶紧爬上岸,跑到娘身边,张大嘴,等着娘喂她。

    一群人走向园子,小六神思不属,随意扫了一眼,看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依旧不在意地坐着。

    当中的一个美丽少女冲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小六,“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小六这才仔细地看少女,五官并不熟悉,可又似曾相识,再看她的衣着打扮,小夭知道了她是谁。

    原来,阿念的真容竟如此美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小六微笑道:“我、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阿念气得脑袋疼,“这里是我家!你个贱民,当然不能在这里!来人,把他抓起来!”

    海棠和另一个侍女各拽着小六的一条胳膊,把小六提溜了起来。

    阿念也不去游园子了,急匆匆地返回。

    小六被两个侍女抓着,她懒得使力,索性由着她们把她架着走。

    进了阿念居住的含章殿,阿念摆出一副官员提审犯人的样子,喝问小六:“说,你知不知错?”

    小六不惊不惧,笑嘻嘻地打量四周。

    海棠对小六也有很多恼恨,看小六到现在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脚踹在小六的膝关节上,小六向前扑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六,“哼,你也终于落在我手里了!玱玹哥哥说你救过他一命,那么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当日……当日……我……我一定要报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当日在她背上乱摸,眼泪又涌到了眼眶里,玱玹几次问她,她都没好意思告诉玱玹,返回五神山后,阿念才委屈地对娘哭诉了一遍,可娘……只会搂着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抬起来。”

    两个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着小六的手,琢磨该使用什么刑罚。可阿念自小被呵护得太周到,压根儿没见过真正恶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罚最严重的也就是杖毙。因为玱玹,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万年乌木做的棍子过来,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边挂着一丝笑,还故意出言挑衅:“你的背又软又香,就算打断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从上次摸过后,我一直朝思暮想……”

    阿念气得身子簌簌直颤,面色青白,眼泪直往下掉。

    高辛民风保守,最重礼仪,高辛王登基后,民风有所放开,礼仪也不再那么严格,可王姬的身体……侍女惊骇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让小六胡说八道,命令一个做粗活的婢女脱下绣鞋,塞到小六嘴里,“让你这张臭嘴再胡说!”

    海棠对阿念说:“王姬,这个混账东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说八道来气您,毁您声誉,您若当真,可就中了他的诡计了。”

    几个侍女都听出了海棠的警告,也不相信小六灵力这么低微,能有机会靠近灵力不弱的王姬,忙纷纷劝阿念。一个嘴快的婢女说:“玱玹王子是轩辕的王子,可不是我们高辛的王子,不过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杀就杀了,回头和陛下说明,陛下定不会责怪。”

    阿念气恨已极,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负责!”

    两个侍女拿着棍子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小六笑不出来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刚才的话上。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实际透漏的信息很多。玱玹小小年纪被轩辕王送到高辛,都说他是质子,轩辕王以此向高辛王承诺,不会进攻高辛。两百多年来,他从没有回过轩辕,在众人眼中,看上去有轩辕王子的名头,可实际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弃子。

    十七拿着冰镇小玉瓜匆匆返回,却没看到小六。他循着踪迹找了过来,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十七听到殿内传来杖击的声音,不顾拦阻,想强行往里冲,却惹来了更多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因为阿念是高辛王唯一的子女,侍卫们都不敢轻视,立即派人去禀告高辛王。阿念的母亲,静安王妃的宫殿距离含章殿不远,贴身侍女惊慌地给她比画,说有人袭击王姬的宫殿,静安王妃忙赶了过来。

    她急匆匆地走进殿门,看阿念虽然脸色难看,却衣衫整洁,显然没有受伤。

    阿念看到母亲,立即挤出了笑脸,一边打手势,一边问:“娘,你怎么来了?”

    小六一直低着头,任凭侍女抽打,此时听到阿念的叫声,她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想抬头看,却又不敢看。这个女人虽不是王后,却是高辛王唯一的女人,整个天下几乎没有人见过她,都只是传闻高辛王藏娇,得她一人足矣。

    没有听到王妃的说话声,只听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抬起了头,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刹那,心胆俱裂,嘶声呐喊:“娘、娘……”她嘴里塞着绣鞋,发着含糊的声音,双手拼命向前伸去,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袭青衫、亭亭玉立着的少妇。

    小六双手血肉模糊,少妇骇然,向后退去。阿念赶紧搂住母亲,大叫道:“快拉住这个贱民!”

    侍女们怕小六伤到王妃,把小六狠狠地按倒,手脚齐用,牢牢地压制住她。小六却像疯子一样,力气大得出奇,不管不顾地挣扎,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里在呜咽,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王妃像是看疯狗一样,惊惧地看着她,小六泪如雨落,向着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让她再离开,“娘、娘……不要抛弃我……”

    她想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你明明答应了要来接我,却一去不回,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都改!只要你不离开我!难道我真是她们说的孽种,根本不该活着?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高辛王和玱玹赶过来时,就看到小六满身血污,被几个婢女摁倒在地,她一边用力地挣扎,一边仰着头,盯着王妃,满面是泪,伸着双手,乞求着她不要离开,“娘、娘……”

    高辛王的身子剧颤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稳。

    玱玹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他疯一般冲过去,推开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玱玹把她嘴里的鞋子拔出,捏得粉碎。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叶,“娘,她是娘,哥哥,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我一定听话,我会很乖很乖……”

    玱玹的头埋在小六的颈窝,泪一颗颗滑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经战死了。她是静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长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筛糠,发出如狼一般的哭嚎声,“她说了要来接我,她说了要来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没来,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问清楚为什么……”

    玱玹紧紧地抱着她,就如小时候,父亲战死、母亲自尽后,无数个黑夜里她紧紧地抱着他。

    小六的哭声渐渐地低了,身子依旧在轻颤,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泪无声地落在她的衣领内,他依旧和小时候一样,不管多伤心,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小六双手颤着,慢慢地环住了玱玹的背,下死力地搂紧了玱玹。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彼此抱着,相依相偎,相互支撑。

    阿念震惊地看着,她低声叫:“玱玹哥哥。”

    玱玹却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头埋在小六的脖颈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们……”

    父王却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惫地对母亲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内休息。”

    侍女躬身行礼,半搀扶半强迫地护送王妃和阿念离开。

    阿念茫然又恐惧,隐约中预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样了,可又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频频地回头看向玱玹。

    殿内的人很快都离开了,只剩下静静站在一旁的高辛王和十七。

    很久后,玱玹慢慢抬起了头,凝视着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丝毫泪意。

    那一桩事又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紧张地偏过头,想回避开玱玹的目光。

    玱玹说:“你刚才已经叫过哥哥了,现在再抵赖已经没用。”

    小六想笑,没有笑出来,嘴唇有些哆嗦,玱玹低声叫:“小夭。”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惧。

    玱玹又叫她,“小夭,我是玱玹,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们幼时初见面的情形,那时娘和舅娘都活着,娘微笑着说“小夭,你要听哥哥的话”,舅娘笑意盈盈地说“玱玹,你要让着妹妹”,他们俩却和乌眼鸡一样,狠狠地瞪着对方。舅娘自尽了,娘战死了……只剩下他们了。

    小六小声地说:“哥哥,我回来了。”

    玱玹想笑,没笑出来,嘴唇微微地颤着。

    十七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小六的手受伤了。”

    玱玹忙叫:“药,伤药。”

    高辛王的贴身侍从早命医师备好了伤药,一直在外面静候着,听到玱玹叫,立即跑了进来,端盆子的、捧水壶的、拿手巾的、拿药的,多而不乱,不一会儿,就给小六的手把药上好了。

    医师对高辛王奏道:“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日就能好。”

    高辛王轻颔了下首,侍从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玱玹扶着小六站起,小六低着头,不肯举步。玱玹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高辛王面前,自己后退了几步,和十七站到了屋檐下。

    小六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高辛王先开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责你,不就是想让我出现吗?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让阿念重重责打她,的确是想让高辛王来看到一切。小六怀着一种微妙复杂的心思,想看看高辛王的反应,看他究竟会帮谁,甚至她都准备好了嘲笑戏弄一切。可是,静安王妃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个曾经让小六一想起就伤心得吃不下饭的女人,小六曾想象了无数次她究竟哪里比娘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长得那么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袭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那些隐秘的愤愤不平和伤心难过都消失不见了,甚至她觉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亲至近的字眼到了嘴边,却艰涩得怎么都吐不出来。她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再重重磕了一下头……

    高辛王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着唇,依旧没有办法叫出来。

    高辛王道:“这三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对你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我原本也有很多话对你说。你失踪后,我一直想着,找到你后,要和你说的话。刚开始,是想着给你讲什么故事哄你开心;后来,是想如何安慰开导你;再后来,是想听你说话,想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到后来,老是想起你小时候,一声声地唤爹爹;最后,我想,只要你活着,别的都无所谓。小夭……”高辛王抬手,空中出现了一个水灵凝结成的鹰,鹰朝着小六飞冲而来,突然又变成一只大老虎,欢快地一蹦一跳。

    这是小六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时,她都会坐在殿门的台阶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爹爹,等看到那个疲倦孤独的白色身影时,她就会跳起来,飞冲下台阶,大叫着爹爹,直直地扑进爹爹怀里。爹爹会大笑,一手抱起她,一手变幻出各种动物。

    小六扑进了高辛王怀中,眼泪簌簌而落。

    高辛王搂住了女儿,隔着三百年的光阴,她的欢笑变成了眼泪,但他的女儿终究是回来了。小六呜咽着说:“她们说你……你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去玉山接我?”

    高辛王轻拍着她的背,“当年,我迟迟不去玉山接你,是因为你的五个叔叔起兵造反,闹腾得正厉害。西边打仗,宫里暗杀刺杀毒杀层出不穷,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让你有个闪失,所以想着让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了五王的叛乱后,再去接你。没有想到你会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宁可危险点也要把你带在身边。”

    小六哽咽着问:“你是我爹吗?”

    高辛王抬起了小六的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你爹!纵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远是你爹!”

    小六终于释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高辛王笑了,扶着小六站起,把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小六。小六赶紧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可眼眶酸胀,总想落泪,好似要把忍了上百年的眼泪都流干净,她只能努力忍着。

    玱玹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十七跟在他身后。

    小六抱歉地看着十七,“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高辛王摇摇头,道:“他是涂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刚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高辛王和玱玹都不是好脾气的人,能让他们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整个大荒也不过寥寥几个人。

    十七对高辛王作揖行礼,高辛王问:“涂山璟?”

    十七恭敬地回道:“正是晚辈。”

    高辛王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和防风小怪的女儿有婚约,是我记错了吗?”

    十七额头冒汗,僵硬地回道:“没、有。”

    “是你没有婚约,还是我没有记错?”

    “是、是陛下没、没记错。”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声叫道:“爹!”

    高辛王深深地盯了十七一眼,对小六说:“你娘以前居住的宫殿,我做了寝宫,你若想搬回去,让宫人稍微收拾一下就成,我搬回以前住的宫殿。你如果喜欢别的宫殿也成,反正这宫里多的是空着的宫殿。”

    “不了,我就住华音殿,正好可以和哥哥说说话。”

    玱玹又高兴又犯愁,瞟了一眼高辛王,说道:“我当然也想你和我住一起,可是你若恢复了女儿身,和我同住一殿,于礼不合。”

    “我……”小六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看看高辛王和玱玹,又吞了回去,以后再说吧。

    高辛王说:“先住着吧,等昭告天下时,再搬也来得及。”

    玱玹欣喜地对高辛王行礼:“谢谢师父。”

    高辛王虽然很想多和小六相处,但知道小六需要时间,反正来日方长,他也不着急,借口还有要紧事情处理,先一步离开了。

    等高辛王走了,小六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她知道他是至亲至近的人,也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爹爹是多么疼爱她,可是隔着上百年的光阴,她渴望亲近他,却又尴尬紧张,还有隐隐的畏惧。

    玱玹带小六和十七回华音殿。十七一路都很沉默。

    玱玹让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换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饭已经准备好。

    小六的手有伤,不方便拿筷子吃饭。十七想喂他,刚伸出手,被玱玹抢了先,玱玹说:“这是我妹妹,还轮不到你献殷勤。”

    十七沉默地坐下,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玱玹端了碗喂小六,竟然像模像样,不像是第一次做,小六惊异地问:“你几时照顾过手受伤的病人?”

    玱玹回道:“我曾匿名去军队里当过十年兵,在军队里,可没人伺候,受了伤,都是队友们彼此照应。我喂过别人吃饭,别人也喂过我吃饭。”

    小六说:“难怪你……你倒是做过的事情不少,难怪市井气那么重。”

    玱玹说:“爷爷和师父都说要多经历一些,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就多多经历呗!”

    吃完饭,漱完口,婢女端来净手的水。玱玹扑哧笑了出来,把净手的水拿了过来,递到小六嘴边,作势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够的话,把我的也让给你。”

    小六边躲,边哈哈大笑,十七也笑了起来,玱玹的手指虚点点小六,“你呀!真亏得师父能忍!”

    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长光阴,可也许因为血缘的奇妙,也许因为都把对方珍藏在心中,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依旧能毫不顾忌地开玩笑。

    天色渐渐黑了,婢女点燃了廊下的宫灯。

    三人靠着玉枕,坐在龙须席上边啜酒,边说着话。

    十七一直沉默,小六时不时看十七一眼。

    玱玹放下酒樽,说要更衣,进去后却迟迟未出来,显然是给小六和十七一个单独谈话的时间。

    小六知道即使十七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可猜到和亲眼证实是截然不同的,小六也明白十七并不希望她是高辛王的女儿、轩辕王的外孙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涂山氏的公子。可是,人唯独不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对十七说:“你要有什么话想问就问,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十七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你,可有些事情毕竟越来越复杂了。”

    小六挑眉,睨着十七,“怎么?你怕了?”

    十七微微笑着,“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会生忧虑,有了喜爱自然会生恐惧,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晕黄灯光下的十七温暖、清透、平和,小六的心也温暖。小六笑嗔:“听不懂你说什么。”

    十七把玩着酒樽笑,“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能看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亲是高辛王,母亲是轩辕王的女儿轩辕王姬,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瑶,因为额上有一朵桃花胎记,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机繁盛的意思。现在,你还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只回答了十七的第一个问题,十七等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玱玹走了出来,站在廊下说:“小夭,现在这个殿内只有我们三人,我想看你的真容。”

    小夭向后躺倒,头搭在枕上,凝望着天空。半晌后,她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我只讲一遍,如果日后父王和外祖父问起来,哥哥你去告诉他们吧!”

    玱玹坐到她身旁,“好!”

    小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在轩辕王和神农赤宸的大决战中,娘战死。娘在领兵出征前,把我寄养在玉山王母身边,我想回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父王一直没有来接我回家。那时的我很不懂事,因为王母不喜欢说话,从不笑,每天都严厉地督促我练功,我十分憎恶她。有一次父王派遣侍女去给我送礼物,我就藏在侍女的车子底下,随着车子悄悄下了玉山。本来我是打算跟随侍女回到五神山,吓父王一大跳,我想亲口问父王为什么不接我回家,我还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娘没有死。在路上,两个侍女窃窃私语,议论着我。她们说了很多娘和我的坏话,说我是孽种,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还敢闹着要回五神山,说父王永不会接我回去,没有杀死我已经是大发仁慈。那时我才知道我娘竟然自休于父王,她已不再是父王的妻子!”

    小六的呼吸声变得沉重,玱玹和十七都可以想象到,为了避长者讳,小六说出的话肯定只是侍女说过的一小部分,他们都难以想象当年幼小的小夭躲在车底下听到这一切时,该是多么的惊骇绝望!

    小六说:“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伤心、失望、愤怒、不相信、恨我娘、恨父王……反正我脑袋晕沉沉的。趁着侍女休息时,我悄悄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是觉得我不能回五神山了。可那是我唯一的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向着冀州的方向走去,因为听说我娘就战死在冀州,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只是晕晕沉沉地走着。小时候的我大概长得还算可爱,一路上的人看到我都会给我吃的,他们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有个伯伯请我坐车,他说会带我去冀州,我就坐了。他带我去了他的山庄,一直对我很好,给我讲故事,很耐心地逗我笑,那时我觉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有一天,他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的衣服,我虽然不明白,可王母曾说过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随便脱,我不乐意,想推开他,他打了我,我失手杀了他。那时,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画了一个人族八岁女孩的高度,“大概这么高。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

    玱玹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当年找不到小夭,小夭居然被个人族的土财主藏到了山中的庄子里。

    小六觉得身子发凉,却不愿动弹,只蜷了蜷身子,仍继续讲着过去的事。十七把毯子打开,轻轻盖在她身上。他想坐回去,小六却拽住了他的衣袖,十七坐在了她身畔。

    “父王和外爷昭告天下寻找我,很多人开始四处找我,有的人抓我是为了去和两位陛下换赏赐;有的人却是想杀我,我亲眼看到一个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杀死了;还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传言说我一出生就用圣地汤谷的水洗澡,又在玉山住了七十多年,那是大荒灵气最充盈的圣地,王母虽然严厉,却很慷慨,蟠桃玉髓乱七八糟的宝贝是随我吃,妖怪们说吃了我就能灵力大进。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可想抓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次我躲在一群乞丐中,抓我的人把我们圈了起来,我害怕得要死,想着如果我能变个样子,如果我满脸都是麻子、眼睛歪一点、鼻子塌一点、额头上没有胎记,他们就不会认出我了。他们一个个查看孩子,查到我时,我以为肯定要死了,但是他们抬起我的头,仔细看了我两眼,就放我离开了。我不明白,但高兴坏了,到了河边洗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容貌变化了,竟然变得和我刚才想的一模一样。经过一次次尝试,我发现我不仅能变化容貌,还能变化性别,有了这个本事之后,我就很少遇到危险了。”

    玱玹满心的疑惑,却没有发问,只是听着。

    小六凝望着天空,继续平静地讲述:“刚开始我好兴奋啊,过几天就换一个容貌,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找我的人渐渐少了,我安全了。我用着各种脸,在大荒内流浪。有一天,我照镜子时,突然发现我忘记自己真实的容貌了,我拼命地回想,拼命地想变回去,却怎么看都不对。刚开始我还不紧张,因为我知道幻形术再变也不可能损坏真实的容貌,我设法四处学习幻形术,这才发现世间竟然没有一种幻形术是我这样的,无论我如何尝试,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脸了。”

    小六闭上了眼睛,“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的脸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变,比如我走在街上,迎面过来一个女子,眼睛生得很好看,我心里刚动念,我的眼睛就会变成她那样。我害怕,想变回去,可上一双眼睛也是我变的,我根本不能完全变回去。我每天都十分紧张,可越紧张越会想,晚上常常梦见各种面孔,以至于在梦中我也会变化。每天早上起来,我是一张崭新的脸,晚上临睡前又是一张崭新的脸,第二天又是一张脸,晚上又是一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每一张脸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见人。有一次我躲在饭馆的角落里吃饭时,听到一个小女孩叫外婆,突然想起了外婆临死前的容貌,我的脸开始变化。有人看见了这一幕,他们尖叫,我冲出了饭馆,再不敢看任何人。我跑啊跑啊,不停歇地跑,跑进了深山,我躲在山里,不见任何人,没有镜子,即使到河边洗脸时,我也闭着眼睛,再不看自己,那么不管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都和我没关系,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仍然是我。”

    玱玹和十七都面色沉重,他们都设想过小夭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可怎么想都想不到,小夭居然没有了脸。细细想去,两个已经历过世间各种残酷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栗,世人都羡慕神族有灵力能随意变幻,可原来当失去了“真实的自己”,一切只会是最恐怖的噩梦。

    “我像野兽一般生活着,拜王母的严格督促所赐,我的修为还是不错的,一般的凶禽猛兽都不是我的对手,在山里生活也算自在,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只能自己和自己说。后来,我和一只还未修成人形的蛇妖说话,可它不搭理我,我为了留下它,偷了它的蛋,逗得它整天追杀我,我就边跑边和它说话。蛇妖虽然听得懂我说话,但是它不会说啊,我就替它说,自己一问一答,我话多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就这样一日日,又一年年,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中日月没有长短,后来我才知道已经二十多年了。”

    玱玹紧紧地握住了小夭的手,好似想给那个孤独恐惧的女孩一点陪伴,他声音嘶哑地问:“你的容貌如何固定下来的?”

    “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个男人,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他是妖怪,受了重伤,在寻一些疗伤的药草,他和我说话,我就也和他说话。刚开始我戒心很重,都是坐得远远地和他说话,说几句就跑了。但过了很久,我故意试探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企图,我就和他说得多了一点。他不怕我的脸变来变去,他甚至也变,我变他也变,我们比赛谁变化出的脸多,比着比着,相对看着哈哈大笑。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不是怪物,也不可怕。渐渐地,我相信了他。一个晚上,他捉住了我,想带我走,那个一直想杀我的蛇妖生气了,出来拦阻他,被他杀了。他带着我去了更南方的地方,那里的山又高又险,在一个隐秘的洞窟里,有他的巢穴,他造了一个笼子,把我关起来。他说他是九尾狐妖,百年前被我母亲的……朋友斩断一条尾巴,元气大伤,修为大退。我体质特异,再好好饲养几十年,就是最好的灵药。”

    玱玹的脸色变了,掏出贴身戴着的玉香囊,拽出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是他的吗?”

    小六点点头,玱玹想毁掉白狐狸尾巴,小六一把夺了过去,一边在手腕上绕着玩,一边说:“死狐狸十分恨我娘,不仅仅是因为我娘的……朋友伤了他,还因为我娘杀了我的九舅舅。他和九舅舅是至交好友,每次他一想起九舅舅,就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娘,可娘已经死了,他只能折磨我。我被他饲养了三十年,折磨了三十年。一个晚上,他说再过两天的月圆之夜就可以吃我了,他唱着悲伤的歌谣喝醉了,笼子没完全锁好,我又已经研究了三十年如何逃跑,已会开锁,我从笼子里跑出来,悄悄地给他的酒里下了药,然后又溜回笼子里,把自己锁好。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第二日我怕他不喝酒,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九舅舅,他打了我一顿,又开始喝酒,那是我从他喂给我的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中一点点收集材料,花费了十几年才配置成的毒药。他倒在地上,变回了狐狸原形。我从笼子里钻出去,他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拿起刀开始一根根地剁它的尾巴,每根尾巴剁完,还拿给他看。他的狐狸嘴边全是血,眼中却是终于解脱的释然,他闭上了眼睛。我点了把火,把整个洞窟都烧掉了。”

    小六拿起狐狸尾巴,在眼前晃悠,“三十年,他把我关在笼子里,辱骂折磨我,还把我在玉山辛苦修炼的灵力全部散去,让我几成废人,可是他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座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发疯时,给我讲幻形术,他明白我的恐惧,送了我稀世难求的宝物,一面用狌狌精魂铸造的镜子,可以记忆过往的事情。他让我用镜子记录下自己的容貌,这样纵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看着镜子变回去,慢慢地,我学会了固定住自己的容貌。他偶尔带我出去时,会教我如何辨认植物,讲述他曾杀过的各种妖怪,告诉我各种妖怪的弱点。最终,我杀了他,他的八条尾巴被我一一斩断,我和他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我早就不恨他了,这条尾巴就留着吧!”

    小六把狐狸尾巴递给玱玹,“九尾狐可是和凤凰一样珍稀的神兽,我能随意变幻,这条九尾狐的尾巴对我没用,你留着,日后炼制一下,就能助你变幻,识破障术。”

    玱玹憎恶地扔到地上,“我不要。”

    小六想玱玹正在气头上,等将来他气消了再说吧!她对十七指指地上,十七捡起狐尾,收了起来。小六对十七说:“那夜在客栈里,你说让你看一眼我的真容,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我打算抛下你,方便彻底消失,而是我根本没有办法给你看。那只狐尾人偶嘲讽得很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自然无法变幻了。”

    玱玹恼怒下,连有九尾神狐血脉的十七也连带着厌恶上了,没好气地说:“都说九尾狐最善于变幻,你说说小夭这究竟是什么毛病,哪里有幻形术恢复不了真容的?”

    十七心里想,只怕小夭小时候的容貌就是假的,如果她从一出生就是假的容貌,高辛王或者轩辕王姬必定用了大神通,或者,借助某件神器,才能让完全没有灵气的婴儿有假容貌,还不被任何人识破,可是为什么呢?异常举动背后必定有秘密,他们应该是想保护小夭。十七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去问陛下,也许他知道。”

    玱玹郁闷地对小六说:“我看不到你长什么模样,总觉得你还是藏在一个壳子里,让我害怕打开壳子后,你又跑掉了。”

    小六逗他玩,“你想要我长什么模样?我变给你啊,你想要什么样的妹妹就有什么样的妹妹。”

    玱玹简直气绝,举起拳头,“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小六摆手,“我现在可打不过你。”小六得意地笑着,对十七说:“他小时候打架打不过我的。”

    玱玹想起她的一身修为被强行废掉,不仅仅要承受散功时的噬骨剧痛,以后也不可能再修炼出高深的灵力,只觉刚才听小夭讲述时被强压下的伤恸愤怒全涌了出来,再装不了正常,他猛地站起来,匆匆地走向自己的屋子,“我休息了。”

    小六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小六站了起来,对十七说:“我也去休息了。”

    十七对小六说:“别担心,会找回你真实的容貌。”

    小六笑了笑,他们都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可其实这世上,最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的人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