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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乘夜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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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晋荀带着温玉驱车到了经一县简陋的警局办公室里,他要了一份经一县的地图就静默地坐在一旁,似乎毫不关心刘子科他们的进展,只是手指尖的马克笔转了转,在几个地方像是随手画着圈圈。

    比起严阵以待的警员,他显得格外闲适。

    下午三点,无线里终于有了动静。

    手把无线电的小警员很紧张,一听见电流“兹兹”地响,差点将手里的对讲机扔出去。

    两三秒的凌乱过去,里面传来的刘子科的声音,中气挺足。

    “秦教授,你们过来看看吧,找到季检了。”

    “你们在哪里?”

    “正西山区距离县城三十公里处。”

    秦晋荀的目光落在地图最上面的那个黑圈上,离缅国的国境线仅仅二十公里不到,马克笔围绕四周随意地敲了几下,然后才直起身子说道。

    “维持现场,我们随后就到。”

    这是一次成功的营救,也是一次失败的抓捕。

    山林的黄昏似乎来得格外早一些,山风袭来,树丛晃动的剪影好似魑魅魍魉。

    这是荒郊野岭一处临时搭建起来的据点,仓库模样的一片房间内空无一人,桌上摆着没吃完的饭菜,地上散落着喝了一半的酒瓶,乱糟糟的环境昭示着一群人离开的慌乱。

    温玉环顾四周,看见刘子科便迎了上去。

    刘子科却反常地避过了她的眼睛,低着头站到秦晋荀面前。

    “秦教授,是我失职。”

    刘子科支支吾吾地开口,“高万春跑了。”

    在高万春的引领下,他们潜入到了那一片山区,刘子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怎么顺利救出季景然身上,等到顶着一脑袋冷汗进入,发现人去楼空,这才发觉高万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拼脑力他差点,可是论行动,还从没有什么人犯能从他刘子科身旁逃走,被高万春溜掉,对刘子科来说,比被秦晋荀嘲讽一千遍还要难受。

    秦晋荀倒没有多大感触,该知道的事情也知道了,剩下高万春不知道的,他也能拼凑上一些,高万春在不在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

    “他不相信警方能够保护他,逃走也是正常的。”说完,他便抬步往里面走去。

    刘子科仍旧气不过,自己嘀嘀咕咕着,“也太小瞧我们了,早晚给他抓回来审审。”

    话题告一段落,温玉这才插着空隙开口问,“景然他......”

    刘子科摆摆手,“放心吧,季检只是有些虚弱,生命无碍,已经先一步被救护车送出去了。”

    秦晋荀突然在不远处叫她,“温玉,来我这里。”

    温玉心口一松,加之秦晋荀的招呼,她轻舒了一口气就转身过去了,因此也就忽略了刘子科眼中的闪烁。

    季景然的确没有生命危险,这帮人在匆忙撤出的时候将他扔在了地下的杂物间,刘子科带人闯进来的时候,季景然已经意识模糊,周身伤痕殷着血,甚至分辨不出哪里完好,尽管如此,在他看清进来的是谁之后,季景然还是一把抓住了刘子科,语调沙哑不复清澈,但被血水糊住的双眼却一如往日温润。

    “别......让温玉看到。”

    那也是他晕厥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能有毅力支撑到他们的营救,季景然已经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忍耐力。

    刘子科望向不动声色将温玉叫道自己身边的秦晋荀,敏感地感应到他的目光,秦晋荀冷飕飕地瞟了他一眼,刘子科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

    秦教授跟温玉自然是万般般配的,可是一想到季景然昏倒前的那个眼神,就连他这么一个粗神经的人都觉得......真是心疼。

    刘子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要是有两个温玉就好了......

    秦晋荀冲参与行动的刑警了解了他们下午的经历,良久都没有说话,那个刑警小心地又说道。

    “他们像是知道我们今天下午会带队潜入他们的据点,都提前撤退了,我们已经通知了国境线附近的驻兵,请他们协同拦截,您看现在?”

    秦晋荀没什么反应,只是简单的回答,“没有必要了,他们提前又准备,躲得了你们的搜捕就也能藏的了身。”

    “您是说,我们中……有内奸?”

    此话一出,众人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刘子科走过来,“秦教授,你在想什么?”

    秦晋荀目光沉沉,打量着周围七倒八歪的椅子,在一处角落里,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拈了拈地上黑色的粉末,而后抬到鼻端闻了闻。

    “是火药。”

    温玉皱了皱眉头,“他们有枪。”

    秦晋荀站起来展开一方手帕将手指慢条斯理地擦干净。

    “这个据点至少三十多号人,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说罢,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刘子科。

    “如果,你是这群凶徒的头目,从内线口中得知,今晚将有六七个警察想要潜进来救人。既然占了先机,只不过是六七个人,可能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你是会带着三十多号人和所有枪支匆匆离开,还是会布个局,引君入瓮,抓住我呢?”

    刘子科顺着秦晋荀的话细想,似懂非懂。

    “你是说……”

    “我猜,这个内奸,不想让我们抓到他们,却又不想让凶徒抓住我们,所以在传递消息的同时,又谎报了消息……有点意思。”

    秦晋荀身后的人都很安静,目光不由自主地全部都投注在他身上,只听见他的声音在黑夜中,凉得愈加透彻。

    “知道我们今天下午的行动、传递给凶徒信息却又混淆了真实人数,最重要的事,能掌握我们前前后后的部署……具备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刘子科咬住嘴唇,双唇隐隐发白。

    季景然被救下,在经一县的县医院简单处理之后,连夜被救护车送回了诸城市市中心医院,出于某种原因,他们隐瞒了已经回来的消息。

    温玉见到他已经是后半夜了,她悄悄走进特护病房,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点着头的刘子科听到动静,反射性伸手向腰,看清了是她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今天这么累,我还以为你回去休息了,秦教授呢?”

    温玉走过来,站在床边,轻轻说道,“他在医院楼下抽烟,一会儿就上来。”

    尽管两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床上的季景然还是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过几秒钟的混沌,便立刻寻到了她的方向,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

    温玉连忙矮下身子,“你要什么?想喝点水么?”

    季景然唇色泛白,上衣领口扣子系得很紧,双手刚刚撑着床,刘子科就赶忙过来扶着他坐起来。

    温玉抿了唇不说话,垂下的双手握了起来,季景然扫到,声音虚弱却带着抚慰人心的轻柔。

    “不要自责,你们来的很及时......再晚两天,我可能就跟荒山里的尸体一个去处了,谢谢。”

    刘子科站起来冲着地下“呸呸呸”几声,“季检,你可不要胡说了,咱们福大命大。”

    季景然笑了笑,而后神情逐渐恢复肃整,“听说这次行动,一个人都没有抓到。”

    刘子科点了点头,“秦教授推测......他说......”

    刘子科支支吾吾,嘴里的话始终无法吐出来。

    “的确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人。”

    季景然突然接话,双眼注视着门口。

    一个男人乘着夜色走进来,周身还带着未散去淡淡的烟草味道,他走进,随意捞了一张椅子,不远不近离了病床坐着。

    “说说看。”

    季景然苍白着脸,“我听到了,诸城市公安局里,他们的内应。”

    他的声音还带着被困了十多天的沙哑和虚弱,却依旧蕴藏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不可能。”

    温玉立即青着脸反驳。

    秦晋荀和季景然的目光相交,“可不可能,我们一探便知。”

    眼看九月底,深夜寒风令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深夜,一阵钥匙声,一户人家的大门被打开。

    中年男子开了灯,放下包,脱了外套换上家居服,走到厨房里泡了一壶清茶,这才端着茶杯打开了书房的门。

    “啪嗒”一声,和灯光的亮度同时出现的,一个男人修长的背影,已经在黑暗中不知道等待了多久。

    “谁!”

    椅子转过来,露出了一张菱角分明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分外凌厉逼人。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中年男子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起来。

    “你……怎么在我家。”

    秦晋荀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中翻看的相册随意地又放到书桌上。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陈立仁局长。”

    陈立仁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发抖的手令杯中的茶水一圈一圈漾出涟漪,倒映着他面色的灰败。

    陈立仁将茶杯放在桌面上,一手把着书桌对面座椅的扶手,缓缓地,跌坐下去。

    博古架上的沙漏在不断的流逝,他好半天才重新抬起头,看着秦晋荀。

    “他们……都知道了?”

    秦晋荀略微歪了歪头,没有吭声,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他,仿佛是在疑惑……怎么就是你呢?

    这个内奸,怎么就是一直多方照顾温玉和刘子科等人的陈立仁呢?

    被那目光刺痛,陈立仁落荒而逃地别过头去。

    秦晋荀靠在窗边,转过头看他,“刚才不请自拿,看了您的照片,原来妻子和儿子都在国外啊。”

    相册被从书架上取下来翻看,又被随意地摆在书桌上。

    陈立仁翻开相册,抚摸着上面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的脸,露出苦笑,“是啊,我做完手术那一年后就送出国了,一年到头偶尔去看他们几次,妻子经常抱怨不方便,但不方便总好过我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失去他们。”

    “你倒是会给自己的家人留后路。”

    陈立仁苦笑,站起身,脱去上身的家居服,赤裸着背转过身,声音低沉着像是在念一句什么魔咒。

    “用了蝙蝠提供的器官,这辈子都要为蝙蝠卖命。”

    他的背部的刺青图腾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深深地刺进他的血肉里,那蝙蝠图案张牙舞爪审视着周边的一切,连接着血肉,无法剔除。

    不知道想到什么,秦晋荀的面色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看着陈立仁,良久才又开口。

    “诸城的治安有目共睹,也是您的心血,既然心有良知,就没想过将‘蝙蝠’的罪行公诸于众?”

    陈立仁抽出一颗烟,桌上的火柴似乎是受了潮,划了几次都没打出火星,秦晋荀踱步过来,从怀里掏出勾着银丝的打火机,“噗”地一声,火光瞬间卷上了烟丝。

    秦晋荀不慌不忙地将打火机收回衣兜里,就着两人之间不过半米的距离,他垂头看着陈立仁,带着悯意和说不出的压迫。

    陈立仁深深吸了一口烟。

    “公诸于众?在那之前,他们有的是办法能令你身败名裂,令你的话再没有一丝可信度,就像陷害季景然一样,我当年也试过反抗,可是结果就是,温玉的父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秦晋荀眸光一闪,“温玉的......父母?”

    被这几个字勾动了心弦,陈立仁眼中泛起波澜,眼神几乎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

    “温玉一直为这件事自责,可是我却一直没能告诉她,她父母对的死,根本就不是她的过失,是我,是我啊。”

    两鬓已白的男人突然呜咽地哭出了声,音调里是闻之落泪的悔恨,那样强烈的情绪,也不知道是压抑了多少年。

    秦晋荀静静地等待着,等着他大手附在他自己面上擦了一把泪,才冷漠地开口。

    “大错铸成了,如果你尚且对温玉感到愧疚,就告诉我,她父母的真实死因。”

    高万春说,是温仁夫妇找上的他,言语中,也不清楚他们的死因,秦晋荀想,或许可以从陈立仁这里还原出真实的情况。

    “高万春告诉我,他得到了一份证据,只是不知道哪些人能信任,不敢交给警方,求我帮他。”

    陈立仁也想摆脱蝙蝠的控制,两人一拍即合。

    “后来,我就给他引见了温仁夫妇。”

    听到这里,秦晋荀不由得问陈立仁。

    “你和温仁夫妇?”

    陈立仁苦笑着解释,“温仁是外科医生,有一次我去看病,脱了上身检查,他看到了我背上的蝙蝠刺青......我也不知道温玉的父母是从哪里得知的‘蝙蝠’的事情,我一开始很害怕,但是温仁只是问我,想不想摆脱这种担惊受怕的傀儡生活......”

    温仁无疑是聪明的,避开了‘蝙蝠’的众多耳目,利用一次次的学术会议,小心地掩饰踪迹,帮了高万春假死脱身,甚至还将那份证据藏了起来,令‘蝙蝠’的人至今都投鼠忌器。

    事情明明是顺利进展着的,只是,陈立仁错估了‘蝙蝠’在警界高层的影响力,由于他的粗心,温仁的动作还是被发现了。

    ‘蝙蝠’于是派了人杀人灭口,一场堪称明目张胆的谋杀,却至今为止仍是一桩悬案。

    谋划功亏一篑,温仁夫妇丧生火海,高万春就此失踪,而温玉的父母则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没有供出陈立仁也参与其中,陈立仁才得以糊弄过去,这么多年来继续同‘蝙蝠’周旋,一直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直到这一次季景然追查邱峻的事情,上面有‘蝙蝠’的人给他下了命令,让他看好自己的手下,不许插手邱峻的案子,以及经一县的事情。

    可是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刘子科的行动请求——从那一刻起,陈立仁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陈立仁的叙述很明了,秦晋荀对此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转而问起,“除了用了犯罪团伙弄来的器官要被纹上这种蝙蝠纹身,还有什么情况下,身上会有这种纹身?”

    “可能内部的人员也会有吧,我并不清楚。”

    陈立仁回答的也不确定。

    秦晋荀问完所有的问题便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到一旁的挂衣架前,取下自己来时挂上的外套,穿好,向外走去。

    路过陈立仁的身边,突然被他叫住。

    陈立仁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他的面容上尽是老态与疲色。

    “杀了我吧。”

    陈立仁闭了闭眼睛,“我早就该死了,如果不是温玉的父母,我两年前就活不了了。”

    “我不是审判者,定不了你的罪。”

    秦晋荀说完,拉开门走了。

    月上中天,深夜的寒气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包裹住每一个入夜的旅人。

    秦晋荀独自穿过空旷的大街,走过长长的柏油马路,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驾驶位坐了进去。

    前面路口的绿灯转红,他静默片刻,忽而偏头开口。

    “为什么不上去。”

    狭小的车厢里,女声清冷。

    “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我想,我上去了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信任的人不可信,我本应该感到难过,感到愤怒,可是晋荀,我竟然有些高兴。”

    她像是有些羞愧似的,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波浪似的长发弧度浅薄地披散下来,她的声音闷闷地。

    “我爸妈不是因为我才招来祸事的。”

    “恩。”

    “他们是为了将蝙蝠一网打尽才牺牲的。”

    他注视着夜色中轮廓更显得单薄的女人,身子缩着,仿佛骨子里有孤寂源源不断地透出,他心中有一个细小的刀片轻轻的割着,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恩。”

    他的鼻音格外低沉,一只手伸出来,无声地落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温玉终于忍不住埋头进秦晋荀的怀里,痛哭出声。

    “可是为什么是他们啊,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爸爸妈妈啊,秦晋荀,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她的哭腔并不粘稠,极度压抑着,啜泣声仿佛都带了血。

    你还有我,他想说。

    可是她此刻不会想要这样的安慰,她仅仅是,压抑了太久了,想要宣泄出来而已。

    秦晋荀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是安抚,也是宣誓陪伴。

    像怀抱珍宝,百般珍爱,永不会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