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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白梅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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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白梅含香

    梁萧一气奔出老远,坐在一块石头上,心想:“小哑巴分明嫉妒我,怕我学了剑法,打她个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练剑,谁稀罕么?”想到这儿,仰望前方路径,曲折幽深,直通山顶,不由动念:“山顶上必然人烟稀少,我先上去练好剑法,再找小哑巴比剑,杀她个落花流水。”

    想着展开轻身功夫,一路攀上,不到一个时辰,便已接近东峰。遥见一座八角小亭,搁在一块岩石上方,亭角伸出悬崖,状若飞鹰。亭旁一块石碑,大书对弈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输华山处”。

    梁萧少时听父亲说过,宋太祖赵匡胤没做皇帝时,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陈抟。陈抟未卜先知,心知这红脸小子来日贵不可言,便拉他下棋,并以华山赌注,说好赵匡胤输了,来日做了皇帝,就免去华山的赋税。赵匡胤连输三盘,结果输了华山。

    梁萧想象当日赵匡胤输了棋的倒霉样,暗觉好笑。走入亭中,见有石桌一方,上刻纵横棋盘,两角各有棋子一盅,盘上也摆放黑白棋子,似为一局未完残局。不由心想:“此地似有人来,棋子怎也不收拾干净?”他不通棋道,但见黑棋白子左右相围,斗得激烈,但激烈在何处,他却说不上来。

    忽觉背后有人注视,梁萧心头一凛,回头喝道:“谁?”身后空旷,寥无人迹。不由心想:“疑心生暗鬼么?嗯,上山徒耗时光,这里地势平坦,又没人看,正好练剑。”取出宝剑纵跃刺击,练起“乾剑道”来。练了一会儿,转身之际,忽觉颈后微微湿热,似有人兽呼吸,他汗毛陡竖,回手一捞,手掌过处,空空如也。

    梁萧略一沉思,掉过身子,背朝东方。这时午时未到,阳光自东向西照来,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萧低头细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还有一条人影,儒巾长衫,身形颀长。

    梁萧心头剧震,厉叫:“谁?”那人见他看出端倪,笑道:“我乃罔两。”“罔两”一语出自《庄子·齐物》,指的是影子的影子。梁萧不知这两字的出处,脱口骂道:“什么王娘?我还是李爹呢!”李你谐音,他恼恨那人戏弄,趁机占他便宜。

    那人大觉气恼,骂道:“小子不学无术,该打!”伸手一记,打中梁萧屁股。梁萧臀上如被火烧,暴跳如雷,看准人影方位,反手就是一剑。那人嗤嗤一笑,人随剑走,始终不离梁萧身后。

    梁萧左右开弓,剑刺手抓,好似狗儿咬尾巴,哪里够得着。惊怒之余,翻滚后刺,凌空飞劈,诸般法子使过,屁也没摸着一个,每每站定,又听那人嗤嗤发笑。

    梁萧怒意渐去,惧意横生:“这人身法邪乎,莫非不是人,是山里的精魅?”想到这儿,脊梁上蹿起一股寒意,几乎想要拔腿逃走。可转念一想,若连对手的面目也没看见,岂非太过无能。他眼珠一转,忽地纵出数丈,站在对弈亭后的岩石边缘,背对悬崖,心想:“瞧你这次站哪儿?”

    忽听那人笑道:“这招也不管用!”梁萧大惊:“哎呀,他真是鬼么?咦,别忙,我还没退尽,后面还有余地?”他心知转身观看,那人定又转到身后,也不转身,反手佯刺一剑,吸引对方眼神,跟着后退一步。对方若是人类,势必站立不住,翻到梁萧前方,若不闪避,必被挤下悬崖。

    哪知右足跨出,一脚踏空,梁萧心叫不好,左足欲要稳住,不料石上生苔,滑溜异常,一时站立不住,向着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难道是跳崖的冤鬼找替身……”念头还没转完,手腕被人一把扣住,整个人悬在半空。梁萧惊魂未定,举目一望,一个儒生冲他微笑。儒生年约四旬,须发蓬乱,五官十分清瘦,眸子湛然有神。他的左手攥着梁萧,右手攀着上方的岩石,五指陷入苍苔,好似生铁浇铸。

    梁萧瞧他是人类,心中稍安,想到戏弄之事,正想叫骂几声,下方一阵风起,山高风大,梁萧恍如秋千晃荡,心子也提到嗓子眼上。儒生哈哈一笑,手臂迎风一振,喝声:“上去!”

    梁萧耳边风响,腾云驾雾般翻上崖顶,还没落地,儒生后发先至,翻身飘落。梁萧又气恼,又是骇服:“这人是何方神圣?”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浑小子,赌气不是这样赌的。落下去,只怕摔得连罔两……哈哈,连影子也没有了。”梁萧怒道:“你还有脸说,都怪你装神弄鬼,我没招惹你,你干吗来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这儿下棋,谁叫你来扰我?”梁萧啐道:“你一个人下个鬼棋?再说我上山时又没见你。”儒生两眼一翻,冷笑道:“我就爱一个人下棋,怎么着啦?你上山时脚步太响,扰人清静,害我忘了下一步的走法!我不作弄你,还有天理吗?”

    梁萧不通棋道,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一时竟被唬住,便道:“好,我不扰你下棋了,我上山顶。”儒生道:“那也不行。华山一条路,你待会儿下山,我正想到紧要处,岂不又被你打扰了?”梁萧怒火陡起,但想终是自己不对,忍气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梁萧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这坏书生要我怎么样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这样好了,你乖乖呆在这里,一动也不许动,待我想起棋路,才许离开。记住不能乱动,若有声响,又会扰了我的思绪,害我从头想起。”梁萧怒道:“这叫什么话?你十天想不起来,我岂不要等你十天;一辈子想不起,我岂不要等你一辈子!”

    儒生笑道:“不错!你不答应?”梁萧气道:“当然不答应。”儒生道:“那我只有用强了。”作势动手,梁萧急退两步,手捏剑诀,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着一动不动,站个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笑得满嘴胡须颤个不停。梁萧诧道:“你笑什么?”儒生也不理他,前仰后合,只是狂笑,一手按腰,一手指着梁萧:“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萧怒道:“我怎么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说八道,你也信么?天下哪有这种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

    梁萧哭笑不得,搔头想:“我也真笨,这些浑话一拆就穿,我却当真了?哼,这坏书生从头到尾都在作弄人?”儒生好似一辈子也没笑过,狂笑了一会儿,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围棋子,一边大笑,一边脱手扔出。只听嗤嗤声不绝于耳,棋子打在壁上,嵌入一寸来深,梁萧瞧得两眼瞪圆,心中无比震惊。

    儒生扔罢棋子,忽又暴怒起来了,狠狠瞪着梁萧,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下棋么……”他双眼神光暴涨,森然若长枪大戟,似要将人刺穿。

    梁萧不禁倒退半步,握紧宝剑,胸口窒闷难言,竟似喘不过气。儒生目光一黯,忽又柔和起来,终于叹了口气,对梁萧招手道:“小娃儿,你过来。”梁萧心神稍定,“呸”了一声,道:“你叫我小娃儿,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面嫩?嘿,论年纪,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梁萧道:“你又想作弄人?”儒生素性懒散,也不解释,微笑说:“你才练的剑法谁教你的?”梁萧说:“了情道长!”儒生双眉一扬,笑道:“了情?好个了情!”

    梁萧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认得她?”儒生摇头道:“不认得,你这路剑法我却认识。”梁萧一惊,又听儒生道:“小家伙,你再从头到尾使给我瞧瞧。”梁萧说:“你想得美,我这归藏剑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怎么能给你看到?哼,你鬼鬼祟祟,原来是想偷看我的剑法?幸亏我发现得早,几乎就被你得逞了。”

    儒生大皱眉头,骂道:“臭小子胡吹大气。”身形一晃,拔起两丈有余,足尖在山壁一撑,忽又拔起两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动,悠悠飘落在地。这份轻功一露,梁萧目定口呆。

    儒生笑道:“你说归藏剑天下第一?哼,我用这枝梅花与你交手,你若能将枝上的花儿击落一瓣,就算你赢!”时已深秋,可是山高风寒,梅花已然结出细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莹润润十分光艳。

    梁萧受人小看,心头作恼,大声说:“好,你说的。”剑光一寒,电掣刺出。儒生手中白梅跟着拂出,剑梅交错,蓓蕾被剑风激得簌簌发抖。儒生手腕忽转,梅枝自梁萧的手腕上拂过。花蕾虽说柔嫩,但经儒生的雄浑内劲透入,仍叫他脉门酸软。

    梁萧反手急削,梅枝远远引开,忽又自左拂来,在他面颊上留下一片露水。幸是花骨朵儿,若是宝剑,梁萧的脑袋就此搬家。他心中惊乱,急忙挥剑护身。

    进进退退拆了五十多招,梁萧使尽全力,也没击落一朵蓓蕾,反被儒生趁时抵隙,屡屡戏弄。又斗几招,白梅忽地一斜,绕到梁萧身后,在他后颈窝里挠了一下。梁萧又麻又痒,“咯”地笑出声来。这一笑间,他心念电闪:“哎哟,方才这一剑,若我以‘秋高云淡势’向左虚应,以‘上穷碧落势’挥剑北指,穷酸是万万转不到我的身后;再以‘八面转斗势’防身,以‘万古一羽势’反击,哪有不胜的道理?梁萧你这蠢材,怎么就想不到?”

    他追忆前面招数,明白了许多“乾剑道”的妙谛,兴致一起,恼恨全消,心神尽被那枝千奇百幻的白梅花吸住。只想如何虚招诱敌,如何实招进击,如何奇正互生、虚实相应,又如何攻中带守,防其偷袭。心手相应,生出许多奇特变化。

    又斗数招,儒生足不抬,手不动,倒退两丈。梁萧一剑落空,正待追击,忽听那人笑道:“什么归藏剑,狗屁不通。穷酸肚皮饿啦,吃饭去了!你不服,明天再来。”他将梅花一扔,趿着一双破鞋,踢踏踢踏转过山梁走了。

    梁萧正斗在兴头上,对手说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他握着宝剑,恼羞成怒:“了情道长教的剑法很好,只是我习练未精。哼,这人小看归藏剑,我非用这路剑法打败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将悟出的妙处回想了一遍,又比划半晌,忽觉肚中咕咕作响,这才返回玄音观用饭。

    到了观外,哑儿正在看书,见他回来,小嘴一扁。梁萧心中气恼,径自入观。阿雪下山买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见梁萧回来,甚是欢喜,摆好桌子,张罗开饭。了情不好奢华,眼见菜肴甚多,便说:“阿雪啊,弄这么多,吃得完吗?”梁萧笑道:“不多不多,道长你看我吃。”

    他跟儒生苦斗半日,消耗极大,风卷残云,把饭菜扫去大半。阿雪见他吃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不时给他拈菜添饭。哑儿口不能言,心中却暗骂梁萧饭桶。

    用过饭,已是傍晚,梁萧走到悬崖边,遥望山下稀落灯火,想起白天与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抽剑又练起来。练了一会儿,忽听了情笑道:“梁萧啊,你一天就明白了这么多。”梁萧转身笑道:“了情道长好。”

    了情默默看他一会儿,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是奇才,好吧,贫道也不能慢腾腾的,来,坐这里来。”拣了一块大石坐下,梁萧站在一边。了情手说手比,在凛冽山风中,传授心法口诀。梁萧凝神倾听,与白日斗剑的情形两相对照,时有灵感妙悟,听得眉飞色舞,欢喜得无以复加。

    这么一教一学,说到明月中天,了情才催促梁萧回去睡觉。

    梁萧休息一夜,次日用过早饭,又到对弈亭旁。那儒生早在亭中相候,见了他也不多说,笑嘻嘻折下一枝梅花与他拆招。梁萧虽有精进,那儒生却更加厉害。拆了数百招,梁萧未及削落梅花,儒生又借口吃饭,撒手走了。

    梁萧气恼万分,心想再拆数招,就能削落梅花,可儒生要走,也拿他没法。转念再想,今日又领悟了不少精义,于是拿起长剑,一招一式地揣摩起来。

    夜里梁萧返回道观,了情见他精进神速,惊喜之余,暗生疑窦,便问他白日去了哪里。梁萧大是羞惭,心想:“我胜不了那儒生,又怎能和了情道长交代?”于是只说觅地练剑。了情胸中霁月光风,没料到这少年的争胜之心,于是也不再问,继续传他心法。

    到得次日,梁萧又与儒生斗剑,他每强一分,儒生也强一分,总不让他打落梅花。斗到午时,梁萧又怏怏而回。他性情坚韧,这时一颗心放在归藏剑上,做梦也与那儒生论剑。梦境所及,呼呼呵呵,手舞足蹈,几次用力过猛,摔下床来,揉眼一瞧,明月皎皎,还在天上。

    了情见他悟性惊人,马不停蹄将“乾剑道”心法讲完,又讲坤、艮、兑、坎、离、巽、震七大剑道。

    八卦中,“坤”卦为大地,“坤剑道”沉浑厚重,是极厉害的防守剑术。“艮”卦为山岳,是以“艮剑道”雍穆雄奇。这一路剑法很少独用,多与“兑剑道”合使,兑为沼泽,山泽相容,一正一奇,往往陷敌于无形。“坎”为天下之水,“坎剑道”也深得水性,若江若海,若湖若瀑。要知“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路剑法极得“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妙谛,堪称归藏剑中最厉害的剑术。“离剑道”为火象,霸气十足,无所遮拦,可一旦使出,便似野火燎原,势不可挡。了情性子平和,说到这路剑法时不以为然,梁萧却十分喜欢,学来也最用心。

    “离剑道”教完,便是“巽剑道”。巽者风也,风乃宇宙之气,起于青萍之末,舞于松柏之下。“巽剑道”变化多端,为归藏剑之最。轻柔时有扬花拂柳、回陵冲穴之妙;癫狂起来,则有蹶石伐木、摧枯拉朽的大威力。

    最后一路是“震剑道”,“震”为雷霆霹雳,雷霆万钧,一瞬即逝。这路剑法也只有一招,不出则已,出则无坚不摧。

    这天,了情传完“震剑道”,吩咐梁萧将“八剑道”从头到尾使上一遍。梁萧依言使完,见了情呆然不语,心中甚奇,问道:“了情道长,我使错了?”了情还过神来,摇头说:“你使得一点不错,唉,真像是剑仙附身一样。奇怪了,为何精进得这么迅速?别说我讲明白的地方你一一学会,我没说到的地方,你也居然无师自通了。”一时皱着眉头,好生不解。

    梁萧心叫惭愧:“多亏那个儒生,若非他天天与我斗剑,我万不能领悟这么多妙处。如今梅花将凋,我却未能削落他一片花瓣。唉,他那样的本事,才称得上剑仙……”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了情道:“不过,梁萧,你若以为这八剑道便是归藏剑,那便大错特错了。”

    梁萧吃惊道:“难道归藏剑还不止于此?”了情摇头说:“八剑道貌似厉害,也不过是归藏剑的根本。你既然聪明,可知其理?”

    梁萧一怔,无言以对。了情抚着手中竹萧,笑道:“梁萧,这一根竹箫,很容易折断;如果八根捆在一起,你能一下子折断么?”梁萧道:“用尽全力,也能折断。”

    了情微微一笑,说道:“六十四根捆一起呢?”梁萧一愣:“那就决计不能。”了情笑道:“是呀,八剑道也不是各自分离的竹箫,而是以《归藏》中的先天易理捆起来的。再打个比方,八大剑道,就如宫商角徵羽五大音律,单一听来十分乏味,一经乐师调和,便可绕梁三日,令人不知肉味。”

    梁萧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懂了,‘乾’卦与‘坤’卦相合,乾上坤下便成天地‘泰’卦,坤上乾下则成了天地‘否’卦,如此一来,无异变出‘泰剑道’与‘否剑道’,若泰否两卦相交,又成新卦,这么循环衍化,便可无穷无尽。”

    了情沉默一下,叹道:“梁萧啊,跟你说话真省事呢。许多话,起一个头,你就全明白了。”梁萧笑道:“都是道长教导有方!”了情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孩儿,怎么变成马屁精啦?”话一出口,忽觉不妥。她日日跟梁萧说话,受他感染,言谈间竟也少了许多拘束。

    梁萧沉吟说:“剑法不比数术,后者推演变化,想也难不倒我。‘乾剑道’的路子与‘坤剑道’截然相反,坎离二剑各走极端,要将这两路剑法融汇贯通,谈何容易?”了情笑道:“这便考较人了。你就好比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八剑道是你的士兵,归藏之理是你的兵法。兵有啦,兵法有了,真正上了战场,不按兵法,胡打蛮缠不成;光靠兵书,纸上谈兵,也要吃败仗。所以说,如何用兵法指挥士兵,发挥他们的本事,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自古以来,名将和庸才的差别可大了。”

    梁萧听到这里,若有所悟,思索了一会儿,告辞了情,回房歇息去了。

    是夜朔风呼啸,梁萧夜中几度被风声惊醒。到了天明,一推门,一股寒风挟着飞雪扑来。放眼望去,山川树木,都是琼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不觉心想:“好大的雪,不知那个书生会不会去?”

    他穿好衣服,顶风冒雪,爬到对弈亭,却见亭中并无人影。不由心想:“今日雪大,他不会来了!”念头才起,便听踢踏声响,转眼一瞧,儒生一摇一晃转过山梁,须发上挂着晶莹的雪花,衣衫破烂单薄,许多地方露出肌肤。

    儒生的手里提了个装酒的红漆葫芦,远远瞧见梁萧,喝了口酒笑道:“小娃儿,还不死心?今天又有什么花招?”抬头看去,一夜风雪肆虐,梅花凋残了许多,不由叹道,“过得今日,梅花就要谢了。也罢,今日与你玩耍最后一回。”梁萧惊道:“什么?”儒生冷笑道:“梅花都没了,还玩个屁?”

    梁萧生出孤注一掷的豪气,大声说:“今天我一定胜你!”儒生拍手笑道:“小子志气不小,本事嘛,哈哈,小得很呢!”葫芦挂在腰间,折下一枝梅花,上面还挂着三朵白梅,他迎风一抖,抖落两朵,仅留一朵花蕾。

    梁萧看在眼里,心头骂翻了天。要知二人拼斗,儒生须得时时护持枝头的梅花,梅花越多,越要煞心费力。梅花再多,被梁萧扫落一朵,就算他输;反之梅花越少,儒生心神守一,自然省事不少。梁萧与他斗久了,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眼看白梅花期将过,枝头的梅花一天少过一天,天意如此,无可奈何,可儒生公然抖落梅花,却是迹近无赖了。

    儒生瞧了瞧梁萧,嘻嘻一笑,随手斜指道:“小家伙,来啊!”他内力所至,那朵花蕾悠悠忽忽地绽放开来。就在孤梅怒放的一霎,梁萧掌中精光迸发。一时间,风雪更紧更急。

    二人这番交手,不同以往。梁萧一心求胜,儒生也力保晚节,是以尽管风雪怒号,两人纵横腾挪,激烈处尤胜往日。

    梁萧剑走“乾剑道”,一剑刺出,倏然四散。儒生二指转动梅枝,时东时西,只在他剑锋上弄影,仪态悠闲,形同玩耍。斗到二十余招,梁萧变为“离剑道”,狂劈乱刺,儒生却四方游走,梅枝恰似贴在他的剑上,随他任意东西。梁萧见他如此能为,心中又惊又佩。

    数招一晃而过,梁萧的剑势依旧迅猛,挥剑时微微发飘,宝剑好似拿捏不住。儒生笑道:“小家伙,打不过,要丢剑认输吗?”

    梁萧道:“呸,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剑招猛烈中透出飘忽,剑锋向前一送,两寸长的一段梅枝飞了出去,在风雪中打了个旋儿,落下百丈深谷。

    这一剑几乎将梅花击落,正是梁萧刚悟出的“同人剑”。易理有云:“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天、火本为同气,合流较易,这一路剑法三分狂烈,七分飘忽,乾上离下,势如火从天降。

    儒生喝一声“好”,一脱退让之势,梅枝破风刺来。梁萧深知梅枝虽弱,儒生内力无匹,注入梅枝,足可穿肌洞骨,当即剑势反复,离下乾上,变成火在天上的“大有剑”。易象曰:“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惩恶扬善,顺天休命。”这一招惩恶扬善,自是霹雳手段,与儒生以攻对攻,不落下风。

    儒生长笑一声,身法陡疾,四面八方皆是人影,也不知他移身几次,出了几剑。只见梅影重重,宛若层涛叠浪一般向梁萧涌来。

    梁萧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只觉目眩神驰,仓皇中,变“乾”为“坤”。“坤剑道”法后土之象,是天下少有的防守剑术。长剑左右盘旋,呜呜乱响,守得全身密不透风,可是“离剑道”的剑意并没收敛,一变为“坤上离下”的“明夷剑”。意思即是,火在地下,如岩浆藏于地底,一有机会,就会喷发。

    儒生心知若让他坤离易位,火上土下,变成“晋剑道”,野火燎原,无法收拾。于是手腕一振,梅枝飘飘,自梁萧剑脊拂过,势若春蚕吐丝。蚕丝柔弱,可只要源源不绝,也能织成坚韧的蚕茧。

    不出十招,梁萧束手束脚,“离剑道”的气象渐渐泯灭,唯有仗着“坤剑道”苦苦支撑。儒生占了上风,笑道:“小子,今日又不成啦!认输了吧。”梁萧叫声“未必”,长剑如雷电叱咤,横天而出,竟是“震剑道”的功夫。

    儒生飘然让过夺命一剑,看梁萧势子一尽,飘然掩上,梅枝一晃,点中他的“期门”穴。梁萧回剑奇快,长剑一转,又将要害护住,这一下又是“坤剑道”的招式。儒生瞧他变得伶俐,微微一笑,正欲破解,忽见梁萧手臂一扬,又变雷霆之象。“震剑道”彪悍绝伦,以儒生之能,要想保住梅花,也须暂避锋芒。

    梁萧忽守忽攻,守了五次,也出了五剑,一剑快过一剑,顷刻间,竟将儒生逼退五步。这路剑招四分攻,六分守,坤上震下,正是归藏剑中的“复剑道”,易理中称复卦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复剑道攻守反复,共有七变。

    梁萧变到第七变,瞪眼大喝,人剑如一,向前扑去。他孤注一掷,儒生收手不及,那朵白梅被剑风一扫,连枝带花变为碎末。儒生不待梁萧收手,半截残枝搭上剑脊,一挽一收,梁萧虎口巨震,长剑去似闪电,直奔山崖。

    这一剑不但带了他浑身之力,更有儒生的无上神功,只听铮然激鸣,铉元剑破石而入,一直没至剑柄。

    梁萧不及转念,儒生收回梅枝,后跃三尺,大笑道:“小娃儿,我输了,算你厉害。”梁萧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他输赢磊落,更添敬意,拱手说:“如果先生用剑,小子死了几千回了。”他极少服人,要他贬低自己十分不易,可是一旦说出,却是字字出自肺腑。

    儒生取下葫芦,饮了一口酒,笑道:“小家伙你不必谦虚,眼下穷酸是比你高那么一截,再过些年,哈,难说得很呢。”梁萧道:“前辈武功高强,名声一定显赫,敢问尊姓大名?”

    儒生淡淡一笑,喝光了酒,空葫芦系在腰间,忽地放声高歌:“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于忙。事皆前定,谁弱谁又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唱到这儿,身形一晃,人在山梁之后,再也不见踪影。

    梁萧知他神龙变化,如果要走,自己轻功再高,也瞧不见他的影子。只好叹了一口气,走到石壁前,欲要拔出宝剑。那剑却似与岩壁相连,任他运尽气力,也难拔出寸许。

    反复拔了四次,宝剑纹丝不动。梁萧害怕用力不当,损坏剑锋,只好暂且作罢,寻思找来斧凿,敲破岩石。

    走回玄音观,风雪已息。了情正与哑儿、阿雪扫下屋顶的积雪,以防压垮茅庐。阿雪在梯子上看见梁萧,大老远叫道:“哥哥。”

    了情回头一看,皱眉说:“这么大雪天,你上哪儿去了?”梁萧道:“我练剑去了!”了情说:“勤奋用功是好的,但要练就在这里练,下雪天山路陡滑,明天就不要出去了。”梁萧听出她话中关切,心头感动,笑道:“了情道长,我来帮你扫雪。”了情笑笑,将扫帚递给他,随手拂去他肩上雪花,忽见他身上没带宝剑,忍不住问道:“梁萧啊,你的剑呢?”

    梁萧心想:“我已胜了儒生,告诉了情道长也无妨。”想了想,说道:“了情道长,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么?”便将儒生形貌描绘了一遍,又将斗剑的事说了,又说,“我不是存心欺瞒,但我无法打落他手中梅花,有损‘归藏剑’的威名,实在羞于出口。如今小胜他半招,唉,这人的武功实在高得吓人。”

    说完这番话,他目视了情,见她脸色阴沉,不由心中忐忑,问道:“道长怪我了么?”了情微一激灵,笑了笑说:“我怪你做什么?唉,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梁萧问道:“什么事?”了情笑道:“哑儿年纪也不小了,呆在华山不是长久之计。嗯,我想带她到江湖上走一走,历练历练。”哑儿在木梯上听见,不觉面有喜色。

    梁萧笑道:“道长静极思动了吗?以道长的武功,定能扬名立万,威震江湖。只不过,又有不少人无端端要挨揍了!”他含沙射影,哑儿如何听不出来,狠狠白他一眼,想到要与阿雪道别,又觉十分惆怅。阿雪看出她的心意,笑了笑,紧紧握住她手。

    了情苦笑道:“出家人争什么名利,梁萧你又耍贫嘴。”说着向哑儿道,“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就走。”三人同时一惊,梁萧瞪眼道:“这样急?待风雪过后,再走不迟。”了情笑道:“贫道素来想到便做。哑儿,你还愣着做什么?”哑儿只得进观收拾,阿雪也跟去帮她。

    梁萧见了情举止古怪,深感不解:“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心念电转,生出一个可怕念头,冲口叫道:“道长,那儒生是您仇家么?”了情怪道:“干吗这样说?”梁萧跌足道:“我想起来了,那儒生一听您的法号,又哭又笑,后来又骂归藏剑狗屁不通,一定是怨恨你了。唉,都怪我一心逞强,没有早些说起,道长匆匆要走,莫不是要躲避他?”

    了情欲言又止,终于低眉垂目,叹了一口气。梁萧更无疑惑,怪道:“那人若与道长有仇,为何不早来报复?以他的本领,谁能抵挡得住?”了情听到这话,眼中也透出一丝迷茫,喃喃说:“是呀,他怎么不早来?”

    二人各怀心思,山崖上只闻风吹雪落,沙沙有声。忽然间,山下一个声音说道:“左老二,奇怪了,找遍全山都没有。是不是有人报假信,林慧心根本不在华山。”两人应声一惊,梁萧看向了情,女道士的脸色越发奇特,愁苦中透出一丝追忆,似乎想起了极遥远的事情。

    另一个苍劲清迈的声音接道:“话是这么说,可那封匿名信写得明明白白,林慧心就在华山,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不是知情人,干吗这么费事,开这种无聊玩笑?”

    前一人沉声说:“左老二,你也真是多管闲事。我们追赶明归就是了,你找林慧心做什么?”

    左老二说:“修老四你不知道,咱们都是待罪之身,更应揣摩上方的意思。明老大狡如狐兔,拿他不易,就算遇上了,敢问修老四,你敢跟他动手么?”

    修老四沉默一下,叹道:“难,难。不管怎么说,也是五六十年的交情。”

    左老二说:“这就是了。花无媸将小字辈留在宫里做人质,却派我们几个老家伙来捉明归。一让我们与明老大自相残杀,谁死了她都高兴;二来试我们的心意,让我们递交投名状,如果空手而归,还不知道她会下什么毒手。不过照我看,相比明老大,花无媸更恨林慧心。如果能把那女人活捉回宫,她心里一高兴,也许对我们怨恨全消了。”

    修老四恍然道:“你的意思是,用林慧心做明老大的替代物儿,搪塞那个花无媸?”

    “没错!”左老二话音方落,崖顶上人影两晃,出现两个老者。不是别人,却是“白鹤”左元与“丹顶鹤”修谷。

    梁萧心中纳闷,不知这两个老东西来这儿干吗。两个老的见了他也是一愣,神色一半吃惊,一半失望,修谷高叫:“好小子,你还没死啊?”

    梁萧笑道:“修老四,我早晚得死,你嘛,想活多长就活多少长!”

    修谷一愣,点头说:“承你吉言。”左元哼了一声,怒道:“修老四,你挨了骂都不知道,他骂你老不死呢!”

    修谷大怒,转眼一瞧,目光落在了情身上,呆了呆,目透喜色,叫道:“哎,真的是你!”

    了情点头说:“修先生好,淮水一别,三十年了。”两个老者定眼望她,脸色十分阴沉,左元扬声说:“你怎么做了道士?”

    了情叹道:“不错,贫道了情。”修谷道:“了情?哼,你说了就了吗?花无媸满世界找你,你以为遁入玄门,就能躲得过吗?”

    了情淡淡说:“躲得过如何,躲不过又如何?”左元冷哼道:“你顶好识相,跟我们上天机宫走一趟!”

    了情还没回答,梁萧大声说:“喂,左老二,你怎么转了性,做了花无媸的走狗?”左元老脸发烫,怒道:“臭小子你少管闲事,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梁萧笑道:“天机宫是你的地盘,当然你说了算,这儿可是我的地盘,闲事我爱管就管。左老二,你不呆在天机宫享福,来这里做什么?”

    左元、修谷对望一眼,神色黯然,梁萧想起之前两人的对话,笑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花无媸用你们的儿孙做人质,逼你们来抓明归?好叫你们自相残杀,顶好三把老骨头丢在外面,永远也回不了天机宫!”

    左元脸色发黑,怒道:“臭小子乱嚼舌根,老夫懒得跟你多说。了情,你走不走?你不走,别怪老夫心狠!”

    了情皱了皱眉,正想答话,梁萧又抢着说:“左老二,换了我是你,就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瞧你那副熊样,印堂发青,眼神发暗,一瞧就是一副死相。我算算……”他一掐指头,煞有介事地说,“左老二、修老四,你们两个,根本活不过今天!”

    他一味胡搅蛮缠,别说两个老者暴跳如雷,就连了情也插不进嘴。左元忍耐不住,抢上一步,一招“磐羽掌”落向梁萧面门。

    梁萧一扬手,掌风一交,使个“郑玄转浑天”,脚下一转,左元站立不住,不由向右斜蹿。他机变神速,借势移步,一个马步站稳,瞪着梁萧,面有诧色。

    梁萧心叫:“老头儿厉害!”这招出自石阵武学中的“玄易境”,玄奥异常,出其不意,可以摔倒对手。此时无功,不由收起小觑之心,摆个架势,凝神对敌。

    左元心中打鼓,梁萧徒手打败过明三秋,刚才那一转精微奥妙,如果徒手对敌,未必能够胜他。想到这儿,摘下玉笛,以笛代剑,刺向梁萧。

    梁萧的剑留在了对弈亭,这时手无兵器,只好闪身退让。左元剑法精妙,玉笛到半途,横着一拂,一股劲风射向梁萧手腕的曲池穴。

    梁萧的手腕微微发麻,忙一缩手,左元如影随形,又赶上来。玉笛一扬,“呜”的一声急响,笛孔中射出一排劲风,好似无形气箭,扫中他的双眼。梁萧双眼迷离,无法睁开,只觉疾风射来,玉笛闪电刺到咽喉。

    一声锐响,竹箫从旁伸出,点向左元的腰际“神阙”穴。左元不想了情偷袭,纵身急往后退,竹箫却比他退势更快,始终指着“神阙”穴不放。

    左元又惊又怒,一口气退出一丈,挥笛下击。了情的竹箫忽又缩回,稍稍一抬,指向他胸口“膻中”穴。

    左元无奈再退,竹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离他周身要害,任他如何躲闪,始终无法摆脱。两人一进一退,好似飞鹰相逐。左元眨眼退到悬崖边上,一颗心快要夺口而出。

    眼看老友就要掉下悬崖,修谷忍不住取出兵刃。那是一个薄钢片打造的风车,挑在两尺长的钢制手柄上,好似小儿玩具,经风一吹,呼啦啦飞转不停。

    他箭步抢上,夹击了情。风车飘忽旋转,发出刺耳怪响,惊心动魄,乱人神志。

    以一对一,了情轻易就可制服两人,二人一旦联手,强弱登时逆转。左元、修谷多年好友,默契十足,修谷一出手,左元立马奋起反击,两人一轮快攻,又把了情逼退数丈。

    梁萧一边瞧着,暗暗心急,正想上前帮忙,忽见修谷一挥手,用力过猛,“格”的一声,风车脱出手柄,向前飞出。

    了情见他兵器脱手,趁机挥箫纵击,修谷移步闪避,左元挥笛来救。竹箫、玉笛同时激鸣,声音各异,韵味不同。了情手腕一抖,黄影闪动,竹箫一分为二,一支挑开玉笛,另一支点向修谷的心口。

    修谷忙以风车手柄抵挡,这时间,了情忽听梁萧高叫:“小心。”身后风声乍起,铁风车顺风旋回,明晃晃的锋刃划向了情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