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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徵安在自己的梦境里醒过来。

    脚下是轻薄如烟气的片片浮云,头顶的金色沙漠向他悠悠散落着细小的沙砾。

    天地倒悬。

    文徵安站在湛蓝的天幕上,仰头看着在大漠起伏的沙丘中艰难跋涉的商队。流云覆盖的沙漠里只有他的记忆无声上演。

    女人的叹息从他耳际擦过,像一尾游鱼轻摆着尾鳍浮向天边,又乘着风幽燕一般旋身返回。

    一只手轻轻按上文徵安的心口,那个声音在他耳畔低语,轻得像是梦呓:“已经在大漠里困了半个月,也找不到绿洲,十八个人只剩下三袋水,有人活着就得有人死。”

    “为着最后一点水,大家动了刀子,”女人飘浮在空中,从背后环抱着文徵安,披散的长发随风扬起,遮住了她的容颜,“你不愿意又能怎样呢,杀身成仁只是一个笑话啊。”

    在她娓娓的讲述中,行商们向自己的同伴举起了弯刀,金黄的沙丘慢慢被染成了血色的修罗场。

    “最后只剩下你和阿青两个人,连骆驼都杀了喝血,还是找不到绿洲,眼看就要渴死了,”女人的声音带着甜腻的蛊惑,她食指按上文徵安的嘴唇,轻轻摇头,“你不要说话,让我来猜猜……她死之前很痛苦对不对?血蛆蛊养在身上不拔出来,就得拿自己的血肉一寸一寸供着,发作起来从五脏六腑痛到头发梢,比千刀剐还难受。”

    “她痛得要发狂,求你动手杀掉她,对不对?你的良心让你可怜她,你的良心也让你杀人。”她接着说,“你身上埋的蛊可比你怨毒多啦。身上流着毒血,心却是软的。”

    “可是不喝干她的血,你又怎么能捱到找到水源那天?”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带着缓慢歌唱的悠长韵律,像夜半精灵的叹息,在风中飘飘忽忽找不到归宿,“看到你自己的倒影了么?根本就是一个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从此以后,也只有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女人的手指修长白皙,使出来的劲道却出奇地大,她指尖抠进他左臂的吐信双首蛇刺青。诡异的刺青在袭来的痛楚中依旧平静地鼓动,似乎那块皮肤之下还埋着另一颗心脏。

    文徵安努力回过头想要看清她的脸,却被她灵巧地避开了。

    “你是谁?”

    蓦然间天地翻转,剧痛迅速蔓延过四肢百骸,文徵安在晕眩中感觉到自己正撞向黄沙莽莽的大地。

    女人就在他面前,拥抱着他一起下坠,发丝在空中四散飞扬。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察觉到她唇边勾起的一丝浅笑。

    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只捕捉到她缓慢开启又闭合的口型。

    下坠就下坠吧。就这样埋葬在漫漫黄沙之下。

    文徵安闭上眼。

    在黑暗袭来的瞬间,他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按上了自己的眼睛!

    “动身了文少爷!该动身了!”有个声音在喊他。

    文徵安睁开眼睛,一片黑暗。

    “文少爷!”

    眼前的黑暗蓦地彻开,光亮刺得文徵安双目一眩。

    黑衣短打的苗裔少女正趁机睁大眼睛凑近了打量这个清秀的年轻人,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或许是因为南疆民风纯朴,女孩子并不避讳跟年轻男子接触,刚才也是她玩耍似的捂住了文徵安的眼睛。

    皮鞭扬起,在骡马低低的响鼻声中,商队缓缓地开拔。

    文徵安已经跟随商队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走了二十多天,依然没有见到人烟。

    大雨一直没断过,行商们的小腿没在积水里泡得泛起了白皮,每一步都在腐土上踩出深陷的泥洼。大片雨水从树上泻下来,将经过的人泼得全身尽湿。自从出了官道,商队的行进陡然变得艰难,一直都在雨林中打转,全靠最前面的伙计挥舞砍刀开道。

    “文少爷睡得真沉,死猪一样,叫了好久才醒!”少女走在文徵安前面,不时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要是进了山可再不能这么睡了,睡得死沉就听不见周围的动静,大蟒就要游过来把人吃了!”

    她两手比划着,精致的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似乎在吓唬文徵安。

    这个叫做阿遥的苗裔姑娘是山里寨子的接引人,职责就是把闯南疆做生意的商队带进山,毕竟南疆是山民的地盘,再有经验的老行商也不及一个年轻女孩对这些山林草丛指掌般的了解。

    马帮的行商里面多半是走了十几年的老把头,长年累月下来被瘴疠熏得眼珠发黄皮肤起皱干核桃一般,说话喉咙里总像咯着痰,在这群人里面出现一个文徵安这种书生模样的富家少爷自然很是特别。

    一路上阿遥都围着这个长安来的公子转圈,丝毫不演示自己对他的好奇。

    “大概没等到大蟒吃我,就先被迷死在这片林子里面了,”石周从文徵安后面跟上来,忧心忡忡。他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听他自己说是跟着同乡出来闯荡的,“都转了快一个月了,鸟窝都看不见一个。我听人家说南疆的草木都有灵,能自己长脚走动,把里面的人围起来困死在里面。”

    “迷死?十几年下来,这条道老子闭着眼都能走穿,还有云顶寨的人带路呢。”乌老大是马帮的把总,也是这条道上的老人了,“人家文少爷长得书生模样还能跟咱们闯南疆做生意,一路上怨过一声苦没?你一把穷骨头值几个钱就怕成这样!”

    文徵安笑起来:“我也不是什么少爷,叔父死了,身后又没有子息,手上的生意总不能没人接班。而且我原来也是跟人走过生意的,不过是北边安西府一路。”

    “顺着官道一直走到羊苴咩城,去跟那里的土民做点买卖不是要轻松很多嘛,现在尽朝深山老林走……”石周吃了教训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疑虑仍旧没打消,“十几年走下来,路总该留下一条,怎么现在还要新开道?”

    “南疆大雨大热的天气,东西都长得飞快,新砍出来的路不要三天就全部长死了,还等你再走十几年?”乌老大白他一眼,“这种生意走一趟少说都折三年寿,捞不到大头哪个还愿意来这边受罪?要发财,就要敢朝深山老林里面走,敢做老山民的生意!”

    他狠砸小伙子的肩膀,接着鼓励他说:“都说蜀道难蜀道难,比上青天还难,咱们从长安到益州都走过了,还怕最后剩的这截路?”

    石周也笑,不好意思地冲文徵安点点头,眼神落在阿遥的背影上,无主游魂一样飘来飘去。

    石周总是特别留意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他会吹一点箫管,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到离阿遥不远的地方呜啦一通,吹完之后满手心都抓着汗。

    “别看这儿的女人长得俏,说话又娇滴滴的,动起手来比男人还狠,”乌老大察觉了石周的目光所在,对着少女的背影指指点点,“头天晚上还搂着睡觉的小娘儿,后天晚上就能给你心窝里捅刀子。”

    他接着粗鲁地笑起来,凑近了压低声音:“这小娘儿在南疆寨子里面也能算长得顶尖的了,屋里面指不定有几个漂亮哥哥等着她回去呢。你小子想吃这口,”乌老大一根小拇指在石周眼前晃来晃去,“没有门的!”

    文徵安不去听乌老大渐渐猥琐的话,回头去看绵绵延延足有半里长的马队。藤编的货箱周围环卫严实,倒有一半装的是炊米和干肉。

    他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转身问乌老大:“怎么带这么多干粮?我们这些人根本吃不了。”

    “文少爷这就不知道了,南疆的生番不比漠北蛮子坦荡,一个个精精怪怪的,心凶得很。”乌老大压低了声音,“咱们这趟,来去可全指着带的这点吃食。等到进了山,寨子里的东西一样都吃不得!”

    “有毒?”文徵安吃惊不小。

    乌老大点点头:“山民看到走生意的人进山,就把他们带到家里面,拿下过毒的酒菜招待。那酒水,沾上一滴都要死人的!不过说也怪,那些山民也不图钱财,就是要杀人。说是只要杀了外乡人,就可以把他们从外面带来的好运气留在自家。”

    “居然有这样的习俗……”

    文徵安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不知道有多少闯南疆的人默默倒在了瘴疠弥漫的深山中,在疯长的蔓草下化为累累白骨。

    “也不是每个寨子都这样,不过这种说法传下来几十年了,也成了半个规矩。咱们在土苗子眼里是外人,做事总得提防点。”乌老大拍死一只飞近的大蚊子,满手都染了血,骂骂咧咧地从地下舀水洗手,“南疆这地方,都说是铜蚊铁狗,寻常畜生长上两年也变得凶神恶煞的个个要吃人。”

    文徵安不说话,默默望着前面不远的阿遥,她后颈上有诡异妖冶的青色纹身蜿蜒至左腮,一条吐信的双首蛇。

    哗啦作响的滂沱雨幕中突然传来了清晰的铃声。

    所有人都是一怔。

    阿遥疾速地扫视四周,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乌老大紧接着反应过来,他拉开粗哑的嗓子大喊:“别停下!朝前走,莫回头!”

    “怎么回事?”文徵安不回头,看见阿遥如临大敌的神情却依然忍不住从眼角往后瞟。

    “遇上走脚的了,”乌老大靠近了低声说,“真是晦气。”

    看到文徵安迷茫的眼神,乌老大再次压低了声音:“吆死人的。”

    吆死人,就是赶尸。利用蛊术操控客死异乡的人,将它们带回故乡安葬。

    这不是流传在南疆本土的蛊术,而山民们极少出山,也没有中原人叶落归根的习俗,又会是什么人千里迢迢带着尸骨到密雨的丛林来安葬?

    摄魂铃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掠到了他们耳后,一声一声像鬼魅的吹息。

    身穿青布长衫的赶尸匠从文徵安身畔擦肩走过,速度快得难以看清。在他身后跟着一串被草绳连在一起的黑衣人,都以斗笠遮住了面容,四肢僵直仿佛牵线的偶人。

    “全是死尸,”乌老大看距离得远了,凑到文徵安耳边说,“尸体被水一泡就容易烂,从来没见过哪个赶尸匠大雨天还敢带死人的,邪门儿。”

    文徵安点点头,听着减去渐远的摄魂铃,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赤磷的毒蛇盘桓在众人头顶的枝桠上,游走无声,吐着信子觊觎身下的猎物。

    南疆的雨季,还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