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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同舟)风雪共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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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求瑕望着蹲踞在旁的瞽目少女,目光流连于她覆在眼上的朔月纹绸带,不由得一时语塞,许久才轻声道:“玉斜师姐……”

    盲女轻笑:“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你倒还记得我名姓。”

    她笑容虽如杨柳春风,却看得玉求瑕胆寒发竖。若问他为何尚且不敢在天山门胡为乱做,唯一的缘由便是这盲眼师姐。玉求瑕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惧南赤长老冷嘲热骂,玉北辰戟指怒目,但若是玉斜对他款款一笑,他便冷汗涔涔。

    玉白刀客将捆在腰上的石子抛到河中,他浑身骨裂,此时全凭一身竹夹板定着骨头,再贯之以气,倒也能行动一二。

    “师姐既知是在下,又要作何打算?”玉求瑕勉力一笑,问。

    “自然是送归门中。”玉斜也对他温和发笑,“小元师弟,你可知你身价颇高么?先几年西巽长老在门规上添了一条,说若是逮了你,午膳能添上一碟黑耳尖兔肉。”

    天山门子弟向来顿顿素斋,平日若不是水豆腐拌芜青,便是分着一小碟炖慈竹笋,口里淡得发慌,一点稀贵肉味就能教他们发狂似的漫山遍野寻人。玉求瑕听了先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法子好生阴毒。

    他费尽心思,千辛万苦,总算从静堂中溜出,断无再乖乖归返的道理。

    于是他索性瘫在船板上,像牛皮糖似的巴着不愿动,软磨硬泡道,“师姐,在下不回去。”

    盲女微笑,“老大的人了,怎地还说这等童稚之言?”她理了白帛裙,跪坐下来,“既已领习玉白刀法,便再也离不得天山半步。”

    不知何时,舠舟似是转了个弧,雪雾如纱帐般笼在天野间,天云山水,尽是一片朦胧雪白。莲台的影子倏而消逝,尖首似是触了冰,在罅隙里摩擦着行进,慢悠悠地停下。

    舠船并未游出冰池,岸边是茫白的梅林,淡香纷零。烟雪霏霏间,只听得重重叠叠的窸窣声,玉|珠摇曳相撞,发出脆响,千百只羊皮靴子埋在雪里,踏断枯枝,缓慢地自雪雾里现出。

    数千天山门中弟子立在岸旁,墨黑的眼凝神望着小舟。他们的手纷纷搭上剑鞘,像雕像般立在交加风雪里。

    被包围了!

    玉求瑕惊觉不妙。他动了动手脚,却痛得龇牙咧嘴。玉斜打一开始便没想让他离开,而是驶着小舟在冰池里打转,一圈又一圈。

    有阴影覆在了他的面上。玉斜探过头来望着他,裹着绸布的眼窝深陷,其下仿佛藏着两只黑魆魆的凹洞,森然可怖。她莞尔道:“师弟,这回你总算插翅难飞了罢?”

    那锋锐的憾意似是有一瞬在她脸上掠过。“天山门有何不好,玉白刀法又如何教你厌弃了?自师傅过世后,天山门只有你习得来玉白刀,再无二人,可你却意不在此,只想凭此刀徇私寻仇。呵,着实可笑。”

    玉斜站起身来,素白衣裙在风里猎猎作响,言语温柔却决绝。

    “趁早死了心,断了意罢。休说下辈子恩报福报,我要你永世留在天山门,再无出山门之念想。”

    寒风烈烈,彻骨冰凉。玉求瑕叹了口气,他从不愿遇上他师姐,因为她看着玉软花柔,心里却淌着最炽烈的沸浆,从来没有百转柔情,不过是深切恨意。

    他想起以前的时日。玉斜本是接掌玉白刀之人,利落飒爽,而他不过是个东家遭满门屠戮,前来天山门躲难的小仆役,又最是愚钝浅学。

    可命数无常,阴差阳错,是他接过了玉白刀,注定负着天下第一的艰重名头过一辈子。而玉斜则黯然失魂,终日在太乙河上做个默默无闻的摇橹盲女。

    “你破不了天山剑阵。”玉斜虽在微笑,那被剜去眼珠的眼凹却漠然地对着他,“你有哪一次是正面对上剑阵?不过是耍些滑头,乘隙鼠窜罢了。如今骨脉断裂,你还有甚么法子?”

    她所言不错。玉求瑕根本没法握刀。他从静堂里一路连滚带爬地出来,像菜青虫般在雪地里滚扭挪动,蹭了一身淤肿和雪。

    玉求瑕喘着气想起身,“师姐,在下必须下山,有…”

    玉斜浅笑,“你想救人?”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顿时震得玉求瑕抬起面来,盲女仿若看穿他心中所想,继而笑道,“你是不是想救人?就如你六年前那般,日日缠着师傅习刀,学成后又乞皮赖脸地要下山去?你要救的那人,莫非是候天楼中人罢?让我猜猜…黑衣罗刹?”

    “为…为何……”玉求瑕有些喘不上气。为何师姐会知道这些?她似乎对他所思皆一清二楚。

    “武盟最近搜捕到了候天楼的刺客,我知道你为此心焦,想前去一探究竟,看那人是不是你要寻的那位公子。”

    玉斜笑意更深了些,手指在绸布上柔和摩挲。“师弟,我这对眼如何瞎的,想必你也略知一二罢。”

    “黑衣罗刹在五年前初露锋芒,也正是在五年前,我这眼窝子就空了。”

    虽未言明,但玉求瑕已倏地领悟她话中意涵。他惨白着脸摇头。“少爷他不会……”

    “如何不会?那人是黑衣罗刹,是集天下恶名于一身之人。”盲女嘴角恬淡地上扬,却仿若带着刻骨铭心的惨痛。“他着实厉害,只消一眼便能偷了旁人功夫形样。我眼中最后的光景,便是一记翻子拳,手指没入血肉,将我两眼撕出。”

    “我只想与你说,小元师弟,纵使你过往曾受他恩情,但为一恶名昭彰之人赴汤蹈火,怎会值得?你与我说过,你曾是府中下人,饱尝贫病饥寒,可你如今已贵为门主,世上谁人不惧玉白刀利害,不艳羡天山门声名?你若安分留在天山,你便一世都是独步武林的玉白刀客。”

    天地间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雪花落得很慢,纷然无声地落在千百把悄然出鞘的利刃上,平添几分寒意。

    玉求瑕摇头。他总算靠着护板缘挨起身来,费劲地道:“师姐,在下无话可说。”他吁了口气,四肢百骸躁动的痛楚似乎平复了些。“但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天山门千余名子弟默然地望着冰池中的小舟,有人已踏上结冰的岸缘,端着剑向他们缓缓围来。

    “我要见他。”

    玉求瑕平静地道。

    这四个字,他足足记了六年。每个字都带着数不尽、道不明的血与痛,泪与悲。即便玉白刀法摧人心智,即便光阴荏苒,暮去朝来,这四个字从始至终铭刻在心底,永不磨泯。

    一丝惊愕在盲女面上掠过,这话她已听玉求瑕念叨了千余个日夜。

    她脸上虽笑,心中却微愠,道:“六年了,你还记挂着此言此事?你没有别的话么,只会说‘我要见他’一句?”

    玉求瑕认真道:“有。”

    他望着玉斜,郑重其事道:“我要救他。不仅要见他,还要救他!”

    话音方落,他把气力贯在骨脉里,挨着竹夹板拼尽全力支持起身子,忽而大声道:“在下要救他!不错,在下是天山门最驽钝、最痴顽、最愚蠢不过的人!”

    一边呼喝着,玉求瑕一边咬下袖口上的一块儿帛布,草草系在面上。他朝着四野八方的天山门子弟喊道。

    “听好啦,各位听好啦!在下是天山门最蠢的一任门主,凡事认准了就要去做。今儿在下就要出了这山门,不顾死活,谁爱来拦就拦罢!”

    喊声回荡在雾锁烟迷的冰池上,于刹那间将微茫雪雾涤荡一空。弟子们忽地停了步子,似是因莫大的惊愕而动弹不得。

    这话荒谬非常。料是见惯了门主怪诞不经的行径的弟子们也不由得张目结舌。玉求瑕对上的是天山门的镇门之法,合千人之力的天山剑阵,但这人此时骨脉支离破碎,站稳都难。

    玉斜微蹙柳眉,“…谬妄至极。”

    顷刻间,人影将冰池围得水泄不通,縠边素袍在坼骨寒风里像层叠飘飞的云片,众人一手捏诀,一手持剑,默运神元,玉|珠垂落,在虚白的日光里鳞鳞通明。

    玉求瑕立在舠首,温和地大放厥词。“诸位师弟妹,畏缩什么,尽管来罢。”

    白影在凝结的冰池上掠动,仿若飘扬纷零的雪点,不一时便布成玄妙弧阵,六百余人围在外周,两百人聚拢阵内,众人捻诀踏罡,虚实正反,天然浑成,正是八卦两仪分阵。

    明镜似的冰面上倒映着众人急张拘诸的面庞,纵然再如何掩饰,人人皆惴惴惊惶,竟对那舟首上立着的人影心生恐怯。

    因为那是玉白刀客,刀法冠绝天下,傲睨群雄。他们只在流闻轶事里听过此人事迹,却从未真正如此近的将短兵相接一回。

    天穹被茫密的愁云遮掩,透出阴惨的浓白。风狂雪骤间,有人开始高嚎出声,吼声振动肃杀朔风,仿佛要将胸中畏怯全数震出。如同燎原之火般,天山门弟子纷纷停了念诀声,从胸腔里迸出高亢长啸,套着皮尉的手搭上剑柄。

    倏时间,千百把剑一齐出鞘!

    剑刃如花般绽开,寒芒如连天繁星,月下霜雪,裹挟着怒饕疾风,斩破沆砀朦雾。肃杀剑阵锋芒乍现,凌厉逼人,却浑融一体,天衣无缝。

    玉求瑕目光一凛。

    他从未真正破过天山剑阵一回,不过是浑水捞鱼,侥幸脱逃几次。他也素来觉得,即使是天兵神将,也难以自这玄之又玄的剑阵中突围。

    现在他身骨尽碎,仅凭贯通于脉的气神撑着。即便一阵最稀微的寒风,似乎也能将他骨架子重新吹散。

    可玉求瑕想,他该从天山离开了。有人在等他,他不想失约,也不愿迟去。

    “师弟,你若不改悔,这余下的半辈子,可就由不得你再后悔了。”

    玉斜沉静地道。她一踏船板,飞身踏在冰池上,融在天山弟子们的雪衣素冠间。

    风雪里,玉求瑕对着肃然众人浅浅一笑。他脊背依旧软绵绵地塌着,仿佛被巨石压得直不起身来。

    “在下还未细看过各位的天山剑阵一回。先前不过是看了个囫囵,未敢亲身试过。”

    玉白刀客垂着手,弯着背,明明手中无刀,却能教人栗栗危惧,退避三舍。

    他竟径直从舟首跳下。玉求瑕向着剑光明锃之处迈出一步,那本该碎裂垂软的手上系着根削尖的木条。

    朝着天山门千余名弟子,他弯起嘴角,朗声发笑,刹那间将朦胧雪雾一荡扫空。

    “不过想必,各位也未曾见识过——何谓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