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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与药)一心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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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穴晦暗,奇石嶙起,幽光粼粼,微风凉薄。岩径宽窄曲折间,但见两个人影坐在石花下对弈。

    一枚巨石横在二人间,赭色平伏的石面上阡痕交错,横纵三百六十一路,恰如鳌山两仙坐隐所使棋盘。盘上散着磨去棱角的碎石,色深为黑,色浅为白。

    其中一人身着漆黑短帔,凶恶阴森的罗刹面具覆于脸上,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衣罗刹。另一人须发皆白,是集南北两派刀法大全者的“刀侠”独孤小刀。

    金五望着那棋局,神色恬淡。他在崖边采药时绳索松散,不慎跌下,却不想榆叶间藏着个洞穴,洞穴里还藏着个使刀的高手。

    独孤小刀见他凝视着棋子出神,以为他为难,沉声笑道:“三日已过,你那友人还未来,怕是已离去了罢。”

    金五淡淡道:“我倒不是怕他走,而是怕他不懂来,又赖着不走。”

    这几日他随着这老者一齐采野蕨、地瓜皮充饥,敲碎了冰捂化了饮水,算是勉强活了下来。但毕竟摔下来时受了些轻伤,他又不敢轻易在这刀法高手前入眠,于是倒也疲累憔悴了许多。

    洞外不知何时已刮起狂风骤雪,鹰唳阵阵。金五缩了一下脖颈,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最怕冷,此时又只着一件短帔。于是他在自己最害怕的寒冻里僵着身子坐了两宿,独孤小刀以为他是在为棋路为难,实则是金五手指冻僵,怎么也拈不起棋子来。

    独孤小刀深邃而枯朽的眼望着他,忽而一字一顿道:“你…看似无心,实则有情。”

    黑衣罗刹摸了摸心窝子,感到胸腔里仍有物事在有力地鼓动,遂低垂着眉眼道:“我是有心,却从来无情。”

    他是空洞而茫然的,身上仿佛蒙着层迷霭凉霜。老人认得这份迷茫,因为他俩同为在世间逡巡之人。眼前的恶鬼罗刹似一把锋芒毕现的利剑,便是在鞘也敛不住其寒芒。

    但老者却觉得这把剑钝了,剑若有心,就不再是剑;人若有情,便弱如扶病。他是刀痴,最见不得刃锈锋藏,凡是高手都偏要比试上一场。于是独孤小刀问道:“你会使刀么?”

    金五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无所不能。”

    老者胡须一抖:“…小毛头倒是有副大口气!”

    金五淡漠地抬眼:“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撒谎?”

    “会使乱山刀么?”独孤小刀问,口吻却是傲气而轻慢的。

    “能入九重。”

    “元池双刀?”老人微诧。

    “见过,记得。”

    “子云流三指铁笔?”

    “荒山式熟一些,精金派也马马虎虎。”金五面不改色。他的“马虎”一般是指能仿到八成。

    听到此处,独孤小刀终于正视起眼前这年轻的刺客。他方才所举刀法皆是招式繁复、极难入门之流,更有寻常武家弟子皆不愿费耗心力去钻研的晦涩流派,不想这黑衣罗刹算得个奇才,学起武来浑不费力,游刃有余。

    “若不是此处逼狭,”老人眼里精光大盛,指头抚着蟾竹刀柄,“我便要在此领教一回你的刀法。”

    金五微微颔首:“你要比试刀法,不如去寻天山门的玉求瑕。我虽通兵刃,却向来不敌玉白刀。”

    在玉求瑕面前他从来是气势汹汹,这时的语气却是淡然而平宁的,这话也只能在旁人面前说得出口。

    独孤小刀捋着胡须笑道:“纵使是不问世事的老朽,尚且也知世人常道黑衣罗刹心高气傲,世上似是无事能教你折腰,如今竟也甘败于玉白刀之下么?”

    金五道:“这是事实,我又何必撒谎。”

    他跪坐在棋盘之前,忽地想起自己两年前在海津酒肆中初见玉求瑕的那副光景了。在见识到那惊世一刀后,他的心中似是有根弦猝然绷断。于是金五开始夜以继日地练刀,却怎么也仿不出那日那人的神韵。

    两人对坐许久,一时缄默无言,只听得外头风雪扑簌声。

    “唉,得与天下第一的刀客交手,确是一阵幸事。只可惜玉白刀客向来不出天山门一步,我这刀痴儿也只能另择他人。”独孤小刀摇头叹道,忽而看向金五,“……你是候天楼的恶鬼。”

    黑衣少年闭了眼,道:“是。”

    他此时摘了面具,黯淡的天光映在侧边脸上,宛如镶了道瓷白的边儿。他的五官轮廓分明,皮肤苍白,像由利刀雕出、未磨平棱角锐气的璞玉。独孤小刀望着他发丝间时睁时阖的双眼,宛若两汪深幽碧潭,正似佛画里的碧眼罗刹。

    而他眼下有一道刀疤,看着狭长狰狞,为此人平添了几分戾气。

    独孤小刀忽地两目圆睁。“罢了,恶鬼如何,菩萨又如何?我独孤氏向来只看刀,若是刀使得好,就是要取老朽这心头热血也无妨!”他直起身来,定定地看着金五道,“老朽还欠北派人情,得前去还清,与你论刀之事暂且一搁。若是出了此洞,你又要去往何处?”

    金五想了想,自己说不准过阵子就得被左不正抓回去,便道,“在候天楼。”他这辈子是逃不出候天楼了。

    “候天楼…候天楼么,群鬼聚集之处,丧家犬徘徊之所。”独孤小刀发出嘶哑笑声,“不赖,倒也不赖。如此便说定了。”

    “说定…什么?”

    “论刀之事。”老者咧嘴一笑,“你熟知各流兵刃,我又怎能放过如此好手?若不与你刀刃相接,这朽老之躯可不肯入寿枋。”

    金五搓着圆石子儿,漫不经心地说:“随意。记得带刀就成。”

    他想:难不成这老头还真会去候天楼寻他?他是对干戈动武颇无所谓,若是独孤小刀找上门来倒还可以一同论刀消磨时光。左不正像养画眉雀儿般用镣铐监笼锁着他,因此他可闲得发慌,仿佛不做些事就要平白虚度年华似的。

    突然之间,洞外传来脚步声。

    那是革靴踩在雪上的声音,咯吱作响,像稻壳轻缓剥落般。独孤小刀的耳朵听到了这声音,手中的铁刃倏地握紧,折射出杀意的寒芒。他猜此人自胡地而来,只有常在雪里走的人才会用革履护足,但他又觉得此人粗枝大叶,连足音也不知收敛。

    金五听到这声音却舒了口气,他拄着刀站起。“我该走了。”

    “来人古怪。这山崖险峭,若无上乘轻功,怎地能安然落在外头狭径处?”独孤小刀皱眉。“足音不掩,不知其心机深浅,有意还是无意。究竟是谁?”

    “不过是个呆子。”金五说,提着刀转身。“你若想知道他的名字,昨日我在洞里头凿的石牌上有。”

    独孤小刀回头,只见石径深处胡乱堆着个土礨,上头插着块方石,那是昨日金五闲着无事堆着玩儿的,说是若上不了崖壁在此处等死,不如先给自己立块碑。老人觉得新奇,倒也未曾管过他举动。

    此时定睛一看,只见那方石上以刀刻着几个字儿:玉求瑕。

    ……

    王小元自梦里惊醒。

    他一睁眼,便魔怔似的扑到那墓前,解了腰里搭扣把刀抽出。他将束发的白缎一抽,寻了块薄石与刀鞘一齐绑了,开始刨起了那土石堆。发劲挖了几下后,他索性伸手去拨土泥。

    心里似是被挖去一块儿,空落落的。发冢开棺有违律令人伦,王小元明白这点,可扒着土的手却停不下来。他总觉得这里有甚么他落下的物事,被掩在地里。

    忽然间,他的指尖触到了硬物。

    王小元抽着凉气将那物事擦了擦,他的指甲全拗了,钻心的疼,血滴在土里,落在那硬物上。王小元发现那是个漆木衣箱,上边雕着喜鹊儿和梅枝,金红的漆已经剥落了,只余坑洼的梅形。他的脸像烧起似的红,因为箱头还刻着个双喜。

    他有些害怕衣箱里是一具骨架子,但又安慰自己说不准这不过是个衣冠冢,犹豫再三后终于捏着叶拍子提出这大箱,打开了箱门。里面倏地滚出两件物事,把他吓得一时跳脚,可定睛一看,顿时又大骇失色。

    只见滚出来的那两物在月光下莹莹发亮,一件是女子梳妆用的奁笼,绿釉圆盖,三只兽足脱了两个;另一件可了不得,是把长刀。

    那刀鞘通体雪白,似玉般剔透,刃身微曲,刀光柔如秋水,皎似明月。柄尾白绳松垮地打了个结,似是先前挂了甚么饰物,却又取下了。

    王小元颤巍地拿起那刀,柄上寒凉,仿佛握住了一根冰柱。这把刀像是长在他手里,被他提了千万次,没有半点异样。王小元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他本来就应是这刀的主人。

    “玉白刀……”他不敢呼吸,眼前发黑,几乎要把自己给闷死。玉求瑕的墓里放着玉白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却教他心头狂震,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

    王小元握着玉白刀站了片刻。终于从懵然里回过神来,他弯腰去揭那梳妆奁笼的盖子,却听得一声闷响,有个铜面掉了出来。

    那是个凶狞的恶鬼面具,伸着獠牙,似是羊头,又似是牛首。他怔怔地看着那面具半晌,才喃喃道:“罗刹…?”

    他记得黑衣罗刹来到钱家庄时,脸上戴的正是这副面具!

    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世人皆称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势不两立,这玉白刀怎么就与罗刹面具放作了一块?还塞进了个喜梅衣箱里,埋在墓中,真是颇为古怪。

    他茫然地想,使唤他来崖边的金乌知道有这洞、这墓么?一切皆是机缘巧合,还是有人有意让他看看这些物事?

    铜面似乎有些陈旧,其上豁了个口子,像是有利刃擦过。他试着往脸上一盖,发觉这口子开在眼下一点。说不准有人戴着这罗刹面具时被当面割了一刀,脸上留了条伤口。

    王小元浑身一颤。他忽而想起了金乌,那人的眼角似乎有一道刀疤,狭长而色浅,像初日未升时天地交际的浅淡阴影。

    ——那道疤痕的位置与这罗刹面具上的豁口贴合,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