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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与药)一心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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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望着九陇山时,奇异、怖惧与胆怯之情一齐扑头盖脸地向他涌来。白日中莽苍的林海倏地不见,没入茫茫夜色。蝼蛄在土里嘹嘹作响,似是四野里涌动的阴森窃语,夜风在柿树叶间擦出道道凄厉长啸,仿若铁马金戈狂起。

    王小元立在崖边,眼前伸开一条曲折的线,那是连峰迤逦的轮廓。但见奇峰耸起,崖底湍流不息。天是暗的,山是更深一层的暗。他静静地站了许久,依然不清楚金乌为何让他来到此处,但心里却觉得此处熟悉,不似是第二次来。

    他同原来一样在腰间缚了绳索,下了山崖,却惊见草叶间掩着个洞穴。于是他踩着松枝拔刀割了野榆叶,踏着卷柏滚进洞内。只见洞内幽暗,但能隐约看清物事,原来是深处开了一狭长岩穴,天光泻入,垂挂的石笋上凝着冰凉水珠,在地上汇成几小洼。

    他往洞内走,气息寒凉,让人瑟瑟发抖。岩壁上歪斜画着持刀而斗的小人,似有人曾在此钻研刀法门道;地上刻着副棋盘,石子杂乱地堆作一块。王小元发愣了半晌拈起一块石子放在棋盘里,随即又觉好笑,轻手轻脚地起身绕开。

    而在洞穴深处,竟掩着个土石坡。他一看便大吃一惊,因为上面插了块石子磨作的牌,借着天光他望见了其上刻的字——

    ——玉求瑕之墓。

    王小元呆呆地看了片刻,终于沉重地迈开了腿,脚步像灌了铅。

    若他未记错的话,只有一人叫这名字。而这人,就是他最想见到的人。

    玉白刀客。坐镇西北的天下第一。一刀惊人,三刀冠世。哪怕是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辞都道不尽这人的好,也说不尽此人的善。

    只是他未曾想过,玉白刀客竟然真死了,这素来只在说书先生口中出现的人物还在此处留了个墓穴。那人本是如浮光月影般虚幻的,但这一方陋简的土穴又使他的存在变得格外真实。

    他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手指触上石牌,沿着刻痕反复描摹了几遍,直到摸得一手尘灰。

    “墓…碑?”

    只有死人才会立碑。王小元想到此处,心头先是一寒。

    他忽而觉得刻在那石板上的字迹熟悉。笔画细秀如飞鸿,灵逸端丽,可见刻字人写得一手好小楷。他望着那字失魂落魄地站了许久,直到寒意染透衣衫,脊背止不住地颤抖时,他才慢慢从怀里摸出张纸展开。

    那是金乌写给他的采药方子,其上的字也正是灵韵飞扬的小楷。王小元抽着凉气将纸张上的字迹与石碑刻字来回比对,终于确信了一事:

    一模一样。

    他的脑袋似是挨了一锤,嗡嗡地响,同时心里抽紧似的发痛。此地并非是他初次涉足的生处,他来过这里,但脑海中空空如也,早已忘却!深冬里的连天风雪,盘旋飞鸷,如银练般凝冻的湍河,山间覆的皑皑白雪,还有素裹银装里身着黑衣的那人,所有的一切皆如掠影浮光,转瞬不见。

    王小元矮来。他抱着脑袋蜷坐了许久,两眼迷茫地望着那土石堆。他突然觉得自己听从金乌的话、来到崖边的选择倒是对了,崖边藏着个古怪山洞,洞里有个玉白刀客的坟,而墓碑上的字又与他家少爷的别无二致。

    脑袋壳儿似是裂开了纹般抽疼,他索性寻了块地靠着石壁坐下,阖着眼揉着头。虽说他头疼已不止一回,可这回却又痛又教人发昏。于是王小元傻傻地想:兴许是昨夜未睡,眼皮沉重使然。

    恍惚间似是有梦境在脑海中浮现,梦里的景象与这处极像。睡睡醒醒间,他忽而辨不清梦境与现实,昏睡时他畅快遨游红尘八方,微醒时却又被夜风灌了一口寒凉,反复来回,如在醉海里沉浮。

    ……

    三年前。九陇山上。

    此日正是立冬时分,天色灰白,密云缭绕,连绵起伏的山间盖着雪被。四下一片静谧凄冷,虽没有风,天却异常寒冻。枯黄的草、光秃枝桠与低矮茅屋皆凝固在一片肃杀里。

    “不许动。”金五说。

    他裹着黑羔裘,整张脸缩在雪披宽大的帽檐下,两只戴着皮套子的手藏在棉手笼中,整个人裹得像只严实笨重的粽子。遭枝上坠下的厚雪一压,仿佛要在地里陷出个坑儿来。

    说这话时他声音沉闷,兴许是被竖领与裘毛掩住了口,但在帽檐阴影里的两眼却又闪着凶光,深邃幽碧,像是猛兽的眼。

    但见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立在崖边。另一人戴着个纱笠,腰间带扣上系着柄长刀,身上白袍虽单薄,却也不道一声冷。

    玉求瑕看了金五一眼,往崖边迈出一步,结果忽地被抓住衣袖往后使劲儿一带。于是这白衣人疑惑道:“你让在下不动,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金五凶巴巴地问。

    玉求瑕认真道:“在下立在此处,浮云游走,若云为静,则己身为动;在子不动,可心是动的,神思在动,总归来说仍不算得‘不动’。”

    金五听得耳碎,抄起石子掷他,却被对方轻巧躲开。一脱开棉手笼,寒冻便顿时涌入袖口,于是金五哆嗦着收了手,恨恨地望着那身着薄衣却仍在冷天活蹦乱跳的人。若不是他怕冷,早就抄家伙到天山门去把此人收拾一顿了。

    他想了一会儿,将从山下采药人手里讨来的麻绳割了半截,在地上盘了个圈儿,然后指着绳圈道:“走进来。”

    玉白刀客歪着脑袋打量了半晌,还是依着他的话将步子踏入绳圈:“这是甚么?”

    “捆你用的。”

    说这迟那时快,金五将绳结猛地一收,像捆吊坛口般将他使劲儿束起,两条绳耳绕在尖石上,牢牢地打了几个结。待将玉求瑕捆好后,这裹得如肉粽般的人终于冷淡地道:“…这样就动不得了。”

    然后金五开始慢吞吞地剥去身上衣裘,他每脱一件,面上就好似被扒了层皮般露出难得一见的痛苦神色。终于,他解得只剩一件单薄的漆黑戎衣,此时的他不仅牙齿格格打战,整个人也筛糠似的晃个不停。

    玉求瑕见他往腰间系了麻绳,一步一挪地往悬崖边走去,问道:“你要去何处?”

    “采药。”

    “甚么药?”

    金五指着眼睛道,“治目疾的药。”

    “想不到你有眼无珠…”白衣人开始贫嘴。

    “是治你病的药!”金五喝道,从地上揉了团雪砸向他,这回倒是砸中了。于是玉求瑕昏头转向,甩甩脑袋却又像往时一样颇好脾气地呵呵发笑。金五听闻更气,然而触了雪的手指冻得动弹不得,只得小心地往手心里呵着热气。

    白衣人看了一眼身上缠着的绳索,问道。“为何要缚住在下?”

    “因为你会死皮赖脸地跟上来。”金五道。

    “跟上来不好么?”

    “要我带着一个瞎子下山崖有何益处?”

    玉求瑕叹了口气,“这样的绳索,纵使手里无刀,在下半个时辰就能挣脱。”

    “那你就在这里等上半个时辰。”金五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玉求瑕,淡漠的眼里似是露出了讥刺的笑意,“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未上来,你就大摇大摆地滚回家去罢。”

    山崖凶险,鸷鸟飞旋,纵使是老采药人也未必能次次全身而退。若是下崖后迟迟未归,那多半是已遭不测。

    玉求瑕却摇头道:“在下等着。”

    “蠢人一个。若是一个时辰过去,我仍未上来,你该怎么办?”金五语气不善。

    “那在下就再等一个时辰。”

    “一日未上来呢?”

    “再等一日。”

    “一月,一年又如何?”金五有些急躁了,“若是我再也上不来,你难道就在此呆呆地等下去?”

    白衣人却自得一笑:“在下最长于等人,莫说是一月、一年,就是一辈子也等得下去。”

    金五把先前抛在地上的羔裘往他身上砸去,冷冷责道:“这算得甚么长处?分明是死脑筋、榆木疙瘩。我看你这眼是医好了,头脑却笨得无药可医。”他想了想,又不快地骂道,“傻子。”

    “是么?但世上总需要些傻子,否则人人精明,颇为无趣。”玉求瑕笑道,“在下就是这样的傻子,凡你所言,皆会轻信。所以你若说一日,在下便等一日,说一辈子,在下便等一辈子。”

    “不用这么久。”金五没辙了,他紧了紧腰间的麻绳,把罗刹面具往脸上一盖,闷闷地道,“就半个时辰。”

    “那在下就在此处等着。”玉求瑕眨着眼,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鸷道,“正好有不少膘肥体壮的鸟儿……”

    他想着:若真是过了半个时辰之期,他便在此处生火,正好山溪冰封下也有不少油水干净的癞刺能捉来吃。

    临行前,金五忽道:“我若是真上不来了,就在崖下立个你的坟。”

    “为何是在下的?”饶是玉求瑕也开始皱眉。

    金五说:“不见到你的坟头,我死不瞑目。”

    ……

    于是玉求瑕等了金五三日。

    第一日,玉求瑕解了绳索,坐了半个时辰后果真开始生火。他一边虔心道歉,一边把山头的鸟儿给吃了个遍,倒也快活自在。

    第二日,他有些担心金五了。因为那人缚着绳索下崖去后无一点声息,他想去探查,却发觉先前金五绑在巨木上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然松开,而手上的绳索又不足以让他下崖照应。于是玉白刀客开始寻些麻草搓着编起了绳股,他眼睛不好,时常编错,又得打散重编,前后花了一夜,终于搓好了条长绳。

    第三日,他将绳套儿缠在树上时,忽而想不起内环线结如何打。于是玉求瑕琢磨了半日,终于磕磕绊绊地按着记忆打了个简陋的结。他想这结八成待自己一蹦下去就会散开,然后让他丧命崖底。

    不过玉求瑕从来胆子够肥,自然不怕腰里有没有系着绳子,也不在乎自己蹦下崖后性命有虞无虞。

    于是他站在崖边,吸了口冰凉的风,再望了眼凝冻而幽深、仿佛逾千丈之远的崖底,决定跳下去救金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