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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与药)流芳易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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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左三娘出门来时,一眼见到有个黑影在草间窸窸窣窣。

    观音殿后的栅栏倒了,豁出个大口,不知何人在此处削了几根木尖把地拦起、平整后种上了甘薯。此时一片茂密干绿的枫形叶时不时斜斜翻倒,探出一个脑袋来。

    金五猫着腰潜在地里。时值正午,秋阳杲杲,他便把罗刹面具顶着头上,把随手摘来的翠绿野荠往里边一丢,又埋下头去找草里翻蝈蝈。他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秸秆编了个四方笼儿,将捉来的蝈蝈关在里头,不一会儿又笼着枯枝碎叶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三小姐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背后,笑盈盈地出声道。“你是金五?”

    黑衣少年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很快拧过头去。待火势渐旺,他便把秸秆笼一踢,哔哔剥剥地烤起蝈蝈来。三娘看他烧软了野荠,裹起黄熟的蝈蝈啃了几口,这才听得他语调平平道。“不是。”

    他先前一个字也不肯从口里蹦出,三小姐还以为此人若不是嗓音喑哑羞于吐字便是个哑巴,此时听他声音清亮,好似山泉淙淙,不禁心头一动。

    说到候天楼刺客,常人皆道他们是杀人不眨眼、手上染血无数的刺客。楼中依五行分为五部:金部主兵戈杀伐,木部主医毒,水部善变容潜伏,火部长于火器,土部善机巧。无论何人都黑衣着身,覆着鬼面,故给人以乌鸟夜行之感。

    若眼前此人真是“金”字部的人,那便更应是个杀伐果断、不择手段的人物才对。可惜她左瞧右瞧,只觉得这少年古古怪怪,别的刺客都紧绷如弦上之箭、杀气四溢,可他却有闲情在草里翻蝈蝈吃,慵散得很。

    三小姐柳眉一动:“你少来骗我,我问过木十一啦,你是‘金’部的人。”

    金五又斜睨她一眼,他往面具里一摸,摸来一个盛着饴蜜的小瓶——那大抵是从厨下顺来的,用草尖挖着倾在野荠上。

    见他对自己漠不关心,三小姐不禁恼道。“我要试药,你随我过来。”

    黑衣少年叼着草尖问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要去试你的药?”金五终于将一对暗沉有如深潭的黑眸放在她身上。“试了不便会死么,为何要去试?”

    这固然是极为简单的道理,但在三小姐听来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候天楼之中无人敢违抗左不正,也不敢忤逆左三娘的心思。在女孩儿眼里,这些刺客不过是随手而弃,性命有如草芥的木人儿罢了。

    因此她不禁红了眼,揪着衣裙道。“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和我要不要试你的药有何干系?”金五说。“你说你是阎王老子,我便得乖乖去死么?”他把菜叶往嘴里满满当当一塞,踢了些泥石把火给掩了,拍拍身子便要走开。

    “在此处无人敢不听我的话!”三小姐急忙高声道。

    黑衣少年看她一眼。“那我便做第一个不听你话的人。”

    三小姐未曾见过这般随性的候天楼刺客,一时急得咬牙切齿。见他转了身,便从小荷包里取出几枚淬毒铁针来,纤指轻颤便疾利向他弹去!

    金五却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折了身子往地上一翻,轻巧避了她的毒针,还顺手在地上拾了个落灰的红果往衣摆上一拭丢进口里。

    此时这身手倒有些刺客的影子了。

    “站住!”三小姐蹙着眉头嚷道。“让我试药!”

    见黑衣少年不理她,她又娇蛮地道。“我要你向东,你休得走西。今日我说了要拿你来试药,便定要把你毒入阴府里。”

    金五却淡淡道。“要杀我的人能从右卫排到东昌,你且等等罢。”话音落毕,他已脚尖一点,飞身翻上树梢,哗啦一下隐去了身形。

    -

    回到房中,左三娘红着眼将药书胡噜一推,气恼地往地上跺了几跺。她面上向来带着温软笑意,此时已倏忽不见了。

    驯养的乌嘴海獒过来蹭她,尾巴不住甩动。三小姐伸手去抚摩它皮毛,气色渐渐平息,自言自语道。“唉,乌嘴,还是你最好,最听人话。哪像那腌臜…是叫金五罢?怎么都拴不住。那人又是怎么回事?往日只要我令下别的刺客不敢不从,他今日倒当起刺头来啦。”

    乌嘴是三娘爱犬,先前她在左不正那处见到,心里很是喜欢,便向楼主讨了来。这犬虽凶猛却驯帖,很得三娘心意。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当金五那冷落疏远的墨黑眼眸隐约浮现在她眼前时,三小姐赶忙拍着面颊站起,去柜里翻了些瓶罐大声道。“我不想他啦。试药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缺他一个。”

    她又转而想道。“唉,不对,不对。他怎就不听我的话呢?”心里又仿若结起细丝乱麻来,纠纠缠缠,却不知自己已经放不下这个少年了:恐怕一日不让这金五有如乌嘴般听她的话、驯驯服服,她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于是当日夜里,左三娘摸去了寮房。

    刺客们有时会在八角亭歇息,或是在广单里凑合过一夜。唯有左楼主与少楼主有着分隔开来的寮房。三小姐一手拈着盛着毒液的小瓶,一手捂着放着毒针的荷包,心里鼓鼓气气,想着偏要给那少年个下马威。

    夜深人静,她不敢提灯,便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挨过去。所幸一弯皎皎明月当头,白霜浮在草叶上晶亮,寺里洒满如水银辉,倒也空明澄亮。殿侧有一弯长道通往寮房,干冷阴森,她咬着舌尖小步挪了过去,终于摸到了金五的寮房前。

    三小姐掀开一点门缝,静悄悄地挤了进去,一点声息也无。

    房内混着尘埃的厚重味,似是许久不曾打扫。入眼便是散落一地的暗器:金钱镖、飞蝗石、吹筒、袖箭,好似星点般随意扔在地上,泛出锃锐寒光。若不是不曾见血,她几要以为此处曾历经一场鏖战。

    一张由木板随意堆摞起来的书台上散着无数书页,这金五颇不爱惜书籍,看一页便撕一页,直到一册书被他撕得只剩书脊。

    “好一个任性恣意的人。”左三娘暗忖。

    她悄无声息地行到榻前。

    榻上有个横卧的黑影,被褥鼓起一团。三娘看一眼手里的毒针,唇角忽而勾起冷笑。

    候天楼刺客怎可能大摇大摆地睡在榻上?这八成是金五设下的陷阱,待人去掀被褥时便趁其不备冲出来,好杀来人个措手不及。

    于是她眼珠一转,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榻底射去两枚毒针。

    水十六曾向她透露过,刺客常贴伏在榻下侧身入眠,一边耳朵听着地面传来的脚步声。金五应也是不出意料睡在那处。

    谁知她还未能得意片刻,忽地自头顶跃下一个黑影来,出手疾利好似电光,只一下便卡着她脖颈狠狠一摔!

    三小姐被这一下摔得头昏脑胀,尖声叫道。“你,从何处…”

    只见少年依旧作一身漆黑戎衣的打扮,手里握着把七星雁翅刀,双目冷冽却又在月光下炯炯生辉。三娘那一刻只觉好似被鹰鸷狠厉盯着,不禁悚然生寒。

    金五打了个呵欠,“等你好久了。我看天将破晓,还以为你今夜不来。”

    他说话时的语调神态皆与候天楼其余刺客别无二致,冰冷无起伏,却教左三娘觉得惊心动魄。

    “等?你…”三小姐仰头去看,却见卧房顶上垂下一条麻绳,绳端显是被刀分成两截,顿时心下大骇。

    金五咯拉活动了一下筋骨。“睡在房顶,真是一番销魂滋味。”

    原来他用麻绳把自己身子吊起,抱着刀在房顶小憩,等三小姐一来便割断绳索直直跃下来。

    这招虽说确能出乎意料,却难以想得常人会使出这种法子。谁会料准夜半会有人来毒自己?谁又能凭这猜想便把自己吊上一夜?

    “哪有这样的?”少女此时吓得花容失色,惊道。

    金五说。“候天楼刺客,走不得寻常路。”

    此时他一手掐着三小姐脖颈按在地上,三娘心生一计,道。“若我此时大喊‘非礼’,教旁人冲进来一看,你不便完蛋啦?”她眉眼弯弯,竟露出点勾人神魄来,还欲松开襟口露出一点雪白肌肤来。

    黑衣少年冷冷道。“是我非礼你,还是你非礼我?”

    三娘格格发笑,忽地双目圆睁,娇声喝道。“自然是我非礼你!”

    她樱唇微启,顷刻间猛地吐出一枚银针来,直朝着金五的面庞疾射而去!

    这枚银针她压在舌下已久,为的是打他个猝不及防。

    不想金五猛地出手,用两指将那枚银针稳稳夹在指间。论暗器他要比三娘熟悉得多,三娘若是想到百种偷袭的路子,他便有千种法子应回去。

    女孩儿没想到他真能于刹那间反应过来,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寒光凛凛的刀身忽地刷一下连着她袄子刺入地面,金五将银针丢到一旁,活动几番手腕后忽地就照着左三娘面上来了一拳。

    也不知他是否留情,这一拳打得少女眼窝青肿,疼痛不已,惹得三小姐哭叫道。“你在作甚么!”

    金五收手。“这样一来就不似‘非礼’了。你和左不正说我俩不过是在房里切磋拳脚、大打出手,如此便好。”

    三小姐捂着脸哭嚷道。“好!好什么好!你打了我颜面一拳,这伤不知何时能消下去咧,人靠脸树靠皮,更何况女孩子的脸金贵着呢,你这叫我怎么活呀!”

    “不至于活不了,顶多嫁不出去。”黑衣少年道。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三娘从他面上瞧不出一点愧疚之色。

    “那也是终身大事!”

    三小姐怒极,也挥出一拳。只可惜这拳软软绵绵,被金五一下避过了。左三娘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他打,嚷道。“你怎么打得女孩儿的脸面?真是好生无情,好生无礼!”

    少年轻捷在书台上一踏,掀起一室零散书页,他晃悠悠道。“我向来对男女一视同仁。”

    三娘气急:“那便更该‘礼尚往来’啦!站住,站住!你打了我一拳,我也应还你一拳才是!奸人!不识好歹!”

    她满心要打到金五,却未留意到脚下散落的书页兵铁,忽地被绊了一跤。待她顶着满面尘土与带雨美目抬起脸来时,金五已经溜到了房门口,以平淡的眼神回望着她。

    三小姐又哭又闹。“你看什么看,都被你打成大花子啦!”

    她此时面上肿起青紫一块儿。虽说这是夜闯寮房想给金五来上一枚毒针应得的报应,但这可叫她难以接受:哪位少女不曾有过爱美之心?又怎能受得了自己顶着个大花脸?

    “我看应该再来一拳,这样才不会太明显。”金五说。

    三小姐闻言更气恼,哭道。“我要拿纸笔把骂你的词儿一个个写下来,贴你面上,叫你每日睁眼闭眼都瞧着!等着看,总有一日我要毒得你死去活来,甚么鬼话都说不得!”

    她虽哭得梨花带雨,让人见了不免心生疼惜,骨子里那番自楼主学来的狠毒劲儿却一点不改。见此时奈何不了金五,便闹着叫骂起来。

    黑衣少年却不为所动:“若世上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那便是‘总有一日’。”

    左三娘拭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瞪他。“那又如何?我说会到便会到。”

    她想起自己不仅精通毒物,也不时会医愈些在任务中受伤的刺客,倒不如说候天楼医药皆由她所掌,便又狠下心来对金五骂道。

    “泼皮货!若你哪一天身染重疾也别来求我!唉,我真心实意地在想,最好要你中了甚么世上最难解的毒,教你尝尽疾痛滋味,这才能让我快活快活。”

    金五道。“若我哪天真中了毒,又和你有何干系?你真是人闲管得多。”

    他依旧是那副令人不快的冷淡模样,再加上嘴又欠得很,足叫少女心头熊熊火起,不复往日笑口常开的神态。

    “那便走着瞧。”左三娘恶狠狠地向他瞪去一眼。“…总有一日我要你跪下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