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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藏刀)山雪玉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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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玉甲辰这一睡就过了三天三夜。

    兴许是自罚久了,不仅身上冻得厉害,就连心里也倦得很。他两眼一闭,便觉得眼前金星四冒,两耳鸣声嗡嗡,额上也似烧起了火炭。

    在睡梦间,往昔之事裂成繁花点点,间杂于流水间淌过。玉甲辰想起他还未叫“玉甲辰”时的模样,想起他幼时照着剑谱一招一式苦练的光景;同时他也想起了许久前初入天山门时,玉白刀客迎风立于山巅之上的情景,惊世三刀,所向无敌,这般出落凡尘的人物究竟在想些什么?会对他作何想法?

    这么一想,他便睡得不安稳起来。

    但虽说睡得不安稳,他却又浑身绵软无力,连支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更别说撑起身子下地了。玉甲辰隐约间察觉当初有人将他扶回了弟子所在的室内,这几日来给他喂了些汤药粥食,但他模模糊糊,也不知是谁。

    待病愈能下地走路后,一出门就有几位同门弟子向他招呼。

    “甲辰,你麻子好啦?”

    “麻、麻子?”玉甲辰大惊,脸上忽地浮起一片薄红。

    同门弟子道。“你前日不是生了麻子,在面上遮了块白布么?这几日都是遮遮掩掩地去武场,连长老都觉得你奇怪咧。”

    “胡说!鄙人哪里生了这怪病?”玉甲辰红着脸辩驳道。“即便要说生病,那也是数日前受冻所致……”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自从被人从雪地里搀回来后,他应是烧得神志不清,直直在床上躺了几日才是,怎么还多出了一个“玉甲辰”替他去武场?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过了一日。由于病了几天剑招也有些生疏了,他便一边舒活着筋骨,一边在武场对着明月练到了深夜,直到夜里回去时一个声音忽地叫住了他。

    “师弟,你今天心神不定啊。”

    这声音似是自天上而来,颇有些似月明风清般恬静闲适的味道。玉甲辰正怔怔出神,冷不丁被这句话吓得倒走三步,冷汗直流。

    待他抬头望去,却见在山道一侧凹下的沟壑间有一人闲闲坐着。那山壁上本留有独孤氏与玉斜论剑时划下的刻痕,乃自唐时韩文公化来的辞句:“心如冰、剑如雪,剑我归黄泉。”龙飞凤舞,飘逸绝尘,此语本重在言志,放在玉斜这剑痴身上倒也合适得很。

    而那坐着的人就倚在“心”字刻痕中,抱着一柄长刀遥望着他。一身素白衣裳如流水垂泻,戴着个笠帽,因纱幕遮掩而看不清面容的此人,不是玉求瑕还是谁?

    玉甲辰不知他在此等候多久,只知这玉白刀客独来独往,甚至可称得上“神出鬼没”。就好似空音相色,水月镜花,玉求瑕本身也是个虚虚实实,教人几乎难以相信是存在于世间的人物。有心要去寻他就如同水中捞月一般,而无心时他自会出现。

    “玉……门主。”见到玉求瑕,玉甲辰自然大吃一惊。慌忙之下他忽地想起这人虽语态温和,但毕竟贵为一门之主,自己恐怕是连正脸瞧着的机会也没有,赶忙垂下头去。

    玉求瑕自岩壑上纵身一跃,悠悠闲闲地晃了过来,“用不着如此生分,在下虽有个门主的名头,实际上可比师弟你大不了几岁,叫师兄便好。”

    “……师兄?”

    “对了。”玉求瑕笑道。“以后这么叫就行。”

    玉甲辰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紧张,他略微抬头向对面的人悄悄瞥去一眼,在触及那如雪白衣时又颤抖着赶忙收回。不料此时玉求瑕伸手扶住了他面颊,把他的头轻轻一扳直面自己,以略带责备的口气说。

    “我并未强求师弟以天山门的规矩对待我,还是师弟心中自有一套规矩——偏要大跪大拜才肯与我说话?”

    “门…师兄言重了,甲辰并未作此想法。”

    玉甲辰慌忙辩解。虽说玉求瑕让他不必在意繁文缛节,但要说完全不在意是做不到的。毕竟自己昔日朝思暮想要求得一见的玉白刀客就在眼前,玉甲辰光是抑止自己不发昏就已使出全身气力,哪还敢奢求仅尽师弟之礼?

    “那就好。毕竟在下遵循礼尚往来的道理,若师弟要跪拜我,我也不得不还礼才是—如此一来尽是些繁琐事儿,师弟也不愿如此吧?”玉求瑕淡淡一笑,放开了手。玉甲辰赶忙后退了几步,红着脸道是,他还能感到颊边残留着师兄触碰后留下的余温,顿时整张脸烧得更为通红。

    他稍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方才说鄙人心神不定……”

    难道自己今日这犹豫彷徨之色被玉求瑕尽收眼底?就在自己神游天外、软绵绵地舞剑时,玉求瑕就在不远处默默凝视着他?

    纱幕微微向侧边倾去,看起来就似玉求瑕不解地侧过了头般。“这话在下是从同门弟子处听来的,方才一见果然如此。师弟走起路来九步歪一步晃,可是心事重重?”

    没想到自己这歪歪扭扭、神游九天的情态已被同门弟子看在眼里,还被坐在山壁上的玉求瑕逮个正着。玉甲辰一面为此羞愧不已,一面磕磕绊绊地说。

    “其实鄙人为一事困苦不已…”

    他便说了自门下弟子那儿听来的传言:就在他因发热睡在床上的日子里,还有一位用白布遮着面的“玉甲辰”如往常一般去武场习练,和同侪打交道,听来颇像志怪故事中应有的情节。玉甲辰也因此而心中惶惶,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玉求瑕听了哈哈一笑,道。“师弟当真猜不到那人身份?”

    “猜不到,门主…师兄可是有头绪?那人又是谁?”

    玉求瑕笑着将玉白刀抱在怀里。

    “——正是在下。”

    这话让玉甲辰大惊失色。若这话不假,那可就了不得了。这可意味着那日将发病的他扶回房中、妥妥照料几日的人竟是堂堂天山门门主!不仅如此,因天山门有一日不去武场必要领罚的门规,玉求瑕这几日还真是冒着“玉甲辰”的名头出现在众人眼前,虽说让他平白多出一个“生了麻子”的流言,但总归让玉甲辰免去了长老的责罚。

    “真是师兄?可是,师兄何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玉甲辰喃喃道。

    他先前严慎,不敢多望一眼玉求瑕,此时却总算能大着胆子正视这戴着斗笠、白衣飘飘的人儿了。只可惜其人从不露相,玉甲辰只能从他话里揣摩出模糊意味。

    玉求瑕呵呵笑道。“平白添了个‘生麻子’的坏名声,在下还怕师弟怪罪呢。且这并非单纯为了师弟,而是在下收不住玩性。”

    “玩性?”

    “长老常会差遣师弟下山去办些事务吧?我可是羡慕得很,这几日便借了师弟名头一用。”

    如此说着的玉求瑕就好似寻到了宝的孩童般,即便未见到他面容,玉甲辰似是也能看到其在纱帘后递来的晶亮目光。

    虽说自己比起同门弟子确有更多下山的机会,但玉甲辰办的皆是些琐碎采买之事,如置办些清斋日的粮资,说起来着实不值得夸耀。即便如此,玉求瑕还是对此表示“羡慕得很”,这叫玉甲辰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活计哪里值得师兄羡慕?鄙、鄙人倒才是,对师兄那一手玉白刀法羡艳非常…”玉甲辰垂着头低声道,手指不住绞紧衣角。

    不想玉求瑕重重叹息一声。“就是这把玉白刀的缘故,长老们说什么也不让在下踏出山门一步。你说这岂不是见叫人发气的事?师弟瞧那崖边盘旋的白鸷,它们可比在下逍遥快活多啦,想去何处振翅而行即可,既不用禀报长老,也不需顾着他人眼光。”

    说着,一声轻笑又从斗笠下传来。“师弟在我活人。不必每日对着连天白雪,偶出门一回还能见到青山绿水,这怎么能叫我不羡慕?”

    玉甲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语。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出山门是件幸事,而只想到下山时同辈皆在武场里一刻不停地精进武艺,进而为在这片刻间荒疏武艺的自己羞愧难当。

    他知道天山门门规向来森严,若非有要事去办,寻常弟子出山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长老们要捧在掌心里,奉作本门象征的玉白刀客了。因而往坏处说,玉求瑕实则与饲在笼中的画眉、百灵无异,纵身怀绝技,也只能终日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原上悲叹彷徨。

    而此刻玉甲辰才恍然明白,这于以刀法之精湛盛名天下的玉白刀客而言,哪怕只是在山门外回首眺望都是件奢侈不过的事情。他不禁忆起入天山门时初见玉求瑕的那一眼,那时,静立于山巅之上的玉求瑕似是在遥遥望着天边飞旋的鸷鸟,眼里无悲无喜,却空空落落。

    原来那时,玉白刀客看的不是扑飞的鸟儿,而是在看辽远群山,在看着这一片自己此生都无法走出的囚笼。

    想到此处,玉甲辰胸腔里似有星火燃跃,振声道。“若有用得着鄙人之处,师兄尽管说。”

    谁料玉求瑕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当下笑道。“这莫非是师弟出于悲悯之心说出的言语?你尽可放宽心,即便这天山门于在下而言与监牢无异,当初也算得是我自投罗网,师弟不必为此神伤。”

    “但…”

    “师弟若有心想报答我——对了,这样做就好。你现在也该知道了,在下是个按捺不住玩性的人,保不准哪一日又想借着师弟名头偷溜出去。”

    少年玉甲辰还未回过神来,站在对面的人儿就摘了头上的笠帽,一下扣在了他头上。笠檐纱条飞扬,碍着了玉甲辰望向对方的视线。

    此时,玉求瑕笑嘻嘻道。“——你来当门主,然后在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四处周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