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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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慎言看着儿子气不打一处来:“见天就是扯淡,不好好读书。”

    张履旋挠挠头,小心翼翼的问短毛,“大师,你看我啥时候能再进一步。状元咱也不稀罕,做个举人就行。”

    张慎言双拳紧握,又要发飙。

    李自成哈哈一笑,“十年后吧,信不信由你。要我说你也别琢磨八股了,没啥用的东西。有空多琢磨一下经世致用的正经学问,将来或许还能有个好出息。”

    “还要十年?”张履旋大惊,“唉,真是浪费光阴!”

    张慎言眉头紧皱,叹了口气。科举害人啊,他一路走来深有感触。

    李自成又和张老汉闲聊了几句,随后起身前往天官王府。

    到了地方先在大门上贴一张布告——

    “查该屋主人王氏,系着名土豪,为富不仁,压迫工农,重租重息,盘剥备至,本地贫苦群众恨之入骨。着罚筹军饷白银三万两,限本日内筹齐,送交……”

    王家老老少少都跑去阳城躲避了,只有王国光侄孙王征俊胆子大,留下看门。

    他是天启年进士,曾出任韩城知县,累官山东右参政,分守宁前,后以忧归里。王征俊将来倒是没投鞑,可能是没等到吧,农民军破阳城后上吊死。

    李自成兵马一到,正在张贴布告,王征俊让人牵着十几辆骡车出来了。

    管家陪着笑跟贼首短毛告饶一通,大意是银子粮草刚筹措好,正要往端氏镇解送。除了罚款,另外还额外奉送一车财货,三头猪三头羊。

    “算你识相!回去跟家主言语一声,夹着尾巴做人,若再有欺压良善之举,踏平全府,抄家灭门!”

    管家当即跪下磕头,连称不敢。

    李自成美滋滋的带着缴获离开。顺便干走十几辆骡车。

    这来钱可真快。

    傍晚时革命军到润城扎营。

    这边已经属于阳城县境了,也要设个税务局。大户敲打完,接下来就要让中小商户交税了。

    正在修建砥洎城的前知县杨扑闭门谢客,还把之前李自成捐赠的一千两银子扔了出来。

    他儿子跟大统领说了一箩筐好话讨饶。李自成不愿为难他,由他去吧。

    倒是张鹏云比较识时务,招待了李自成。

    休息一晚,第二天,几里外郭峪的王重新被叫来了。

    李自成交待,“老王,你邻居陈家纳税晚了几天,而且才交了五百多两银子。糊弄我呢?劳烦你去说一声,重新算账,天黑前送不来罚款三万两银子,即刻抄家。”

    “……”王重新暗暗叫苦。

    可一想到那天大统领说的三心二意会淹死,他立马道:“好好好,我马上就去。”

    这下要把人得罪惨了。他现在只能期望革命军不要被官军打跑。

    ……

    李自成在沁河两岸转了三天,带着十多万银子六千多石粮草返回端氏镇。

    当然,打一棍子后也要给个甜枣

    李自成已经把土豪们的好处准备妥当了。

    大统领召集了二十多家识相财主,拿出三十多个项目让他们自由选择。

    除了贾富贵、王重新外,最早交税的五人优先挑选,享受独门技术,余者两家共享一门。

    李自成提供的有新产品、新设备,也有新工艺,随便哪一个都能让他们赚个盆满钵满。

    众老板仔细地翻阅了《项目可行性分析报告》,随即心花怒放。

    他们之前那点毛毛雨的税真没白交,短毛真够意思!

    其中新设备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效果立竿见影。因为一般的货色根本没用。

    很多宋代发明,乃至更早的汉代发明,到了明清大量失传。

    其中一个原因是,主流鄙视“奇技银巧”?

    比如朱元璋,“司天监进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人,能按时自击钲鼓。太祖以其无益而碎之。”

    这有些神经过敏了吧?大明就算有些奇才,估计在朱元璋治下也没啥前途。

    水晶刻漏只是小玩意儿,宋代有位宰相造过个更复杂的大玩意儿。里面能活动的木偶人上百,用水利驱动,安安稳稳运行到北宋灭亡。到了南宋,朝廷好几次试图再造一个,只是失败了。

    “奇技银巧”怎么来的?

    最早应该是出自《礼记》记载,司法官在遇到“作银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的四类犯人时,“杀”!

    《礼记》又载,“百工咸理,监工日号,毋悖于时,毋或作为银巧,以荡上心。”

    而“奇技银巧”的首次“合流”,出现在《尚书》:“(周武王指责商纣王)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银巧以悦妇人。”

    这里的“奇技银巧”大概类似“靡靡之音”一类的玩意儿,被认为是供王公贵族享乐的奢侈之物。

    当时人们普遍把“奇技”解读为“奇异”的技能,比如杂技、戏法之类;把“银巧”理解为“过度工巧”,就是花里胡哨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东汉大儒郑玄就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在先秦时期,至少是汉初的那些年,“奇技银巧”并不是指科技。相反,春秋战国乃至汉初的那些年,战争不止,落后就要挨打,不重视技术革新的诸侯国都挂了。

    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儒家坚持重义轻利。而早期“奇技银巧”的产物,多是享乐色彩远大于实用色彩。因而儒家和“奇技银巧”几乎天然地成了死对头。

    到了汉元帝,把他老爹汉宣帝教他的“汉家自有法度,本以霸王道杂之”舍弃,完全用儒家那一套,从此以后儒学占据朝堂。

    那儒家反科技吗?

    《庄子·外篇》记了个故事——

    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贡(端木赐)游历楚国,有天看到一个老汉抱着大盆从井里取水浇灌菜园。

    子贡说:“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

    “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佚汤,其名为槔。”

    有这样一种抽水机械,用来灌溉省力省时,你为啥不用?

    老汉讥笑:“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用了取巧的法子人心就不纯洁了。我不是不知道那种机械,而是我不屑用它。

    子贡跟老汉分别,走在半路上跟弟子说:“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

    他老师孔子说了,事半功倍才是正途。意思是机械好用当然要用。反观那老汉就是个二逼。

    子贡回到鲁国,把这事告诉了老师。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孔子当然不会说那老汉是二逼。只说他们是老顽固,不愿与时俱进,人家的学问是修心,咱们不了解就不多评价了。

    可见儒家老祖宗并不反对机械。实用的机械,或者说科学技术并不算“奇技淫巧”。

    荀子也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通俗点讲就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属于实用派。

    那后来儒家怎么背上扼杀科技的黑锅了?

    人家压根没有打压,相反很功利,有用的一定要用,还要大力推广。换句话说很注重“应用科学”。

    只是以他们的见识,看不到长远。

    任何科学技术都有个出现、发展、完善、造福人类的阶段。

    或者说“科技”其实是2个词,从“技术”总结推导出“科学”,然后再用“科学”指导“技术”的升级换代。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然后科学转化为技术再进一步成为生产力。

    但是他们等不及。所以“基础科学”这种东西就没人玩。

    也别说古人了,哪怕在他们的千百年之后,同样有一大批人说上月球上火星有屁用,有那钱发给我多好。

    古人的子子孙孙一样目光短浅。所以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汉代宋代就有简易木制收割机,后来失传了。因为原始机械并不好用,浪费挺大,效率也一般。在人力收割面前甘拜下风。

    人工不比机械牛逼呀?结果就是人们对继续升级改良机械毫无兴趣了。

    古代一样有镗床转床等,无非就是全用人力。人力更便宜,所以没兴趣用水利。

    元代一度普及过几十锭的水利纺纱机,比300年后英国工业革命初期的纺织工厂用的玩意还先进些。结果后来反被三锭人力脚踏纺纱机打败了。

    天朝人力资源太丰富了,机械在人力面前居然没多大优势。

    同样的,天朝一直标榜最早发明了印刷术,但是直到抿国,文人靠手抄书都能糊口。人多,抄书比印书便宜。

    内卷,人力过剩遏制技术进步。这也是“奇技银巧”失落的一个原因。

    还有,很多医、工、农、数、天文等学说,虽然没人禁止,但慢慢就失传了,后人只能不断重复的重新发明一个轮子。只有孔圣人的言论,那叫一个源远流长。

    比如,朝廷要招一个修水利的人,首要条件是儒生优先。结果就是儒生有饭吃,光会研究水利的人饿死,那以后谁还去专门研究水利?

    除非是真正吃饱了撑的人,有钱有闲,才会为了兴趣琢磨一下无用的学问。比如弄十二平均律的朱载堉就算个例子。

    《天工开物》那么好的书,然而宋应星在序言中写道:“……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②崇祯16年亳州知州,后辞官归隐,约卒于康熙初年。

    所以,独尊儒术后,尤其科举取士以儒家经典为权威,那么孔子要背锅,儒家要背锅。

    多提一句,春秋儒和秦汉儒还有宋儒明儒乃至清代儒,简直是几类不同的物种。

    另外,不管是独尊儒术还是改为崇尚黄老或者其他的诸子百家,都是维护家天下的统治工具而已。最终结果应该不会有很大区别。

    不要说老祖宗们光学文,不玩理工科,人家琢磨过的真不少。看看古代技术史,古人牛了几千年,可惜很多东西没继承没发展,后来被碾压的一塌糊涂。所以老祖宗们就有了原罪。

    其实国外又能好多少?鬼佬们还不是一样砸纺纱机,嘲笑火车,鄙视后膛枪,白眼电话……

    甚至更早的《几何原本》,那么伟大的着作因为并无卵用,同样在欧洲失传了好几百年。

    鬼佬们后来之所以能抖落起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喜欢四处乱窜,发现啥好东西就搬回去用,顺便再改进。欧洲佬是真正的“师夷长技以制夷”。

    比如唐代战俘教会了阿拉博人造纸,他们一直保密技术。结果就是欧洲几百年都没有学到,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获取了相关技术。之前他们用的是羊皮纸。

    再比如印刷术,人家学会后改进成铅合金活字加油墨。还有铸铁炮等技术。

    上千年来,直到明末清初,到底是西学东渐还是东学西渐,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扯多了。

    总之,任何一项发明或发现,在没有看到它的实际好处之前,人们从来不会吝啬否定。

    真的不用再批判老祖宗。放在一千年的纬度来看,他们没眼光很愚蠢,但是帝王的平均寿命才30几年,一个国家的寿命又有几年?

    老窝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苏里雅再过几年就要登基了,然后很快有传叫士跑去给他提建议:修建公路和运河吧,你的王国将会空前富饶。

    苏里雅回答:那样外敌和叛军就会来的更快,所以现在这样就挺好。

    19世纪,有人给巴拉龟独裁者提建议应该打开国门。独裁者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宁愿在泥巴里过活。

    20世纪中,暴君蒙博托看到邻国的同行被人民起义赶下了台,就给对方写信说:我早告诉你不要修路,现在他们正在你修的路上开着车来推翻你。

    他还不忘得意洋洋地补充说:我统治渣伊尔二十年,从没修过一条路!

    从明君到暴君,没有一个人不清楚改革会带来财富。但他们同样知道,新技术新东西意味着变化,而变化意味着风险。

    论据虽然有些扯,但道理大概说清楚了。

    “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稀松平常;任何在我15-35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将会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

    大概是因为越晚出现的东西,中老年人越不容易理解,不好学习,也就跟不上时代。

    近代如此,何论古代。

    农业社会,零星的实用技术创新时有出现,但是任何因之产生的增量,或者说科技带来的好处都会迅速被人口增长平抑。结果就是,任何朝代的平均生活水平都在温饱线上下浮动。

    随便发生点天灾人祸,对人口对社会的影响都远比新技术来得更猛烈。

    所以,在他们看来,科学技术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皇帝有时间还不如多关注一下黄河会不会决堤。

    对于皇帝来说,江山永固远比技术创新靠谱太多了。或者说,稳定压倒一切。

    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的基本面貌从来没有变过。种田、放牧、纺织……

    如果有个汉朝人穿越到了明朝,不必为他担心,因为他很快就能适应新生活。

    所以,古人是真的不明白,科技有什么要紧的啊?

    他们会觉得这个世界处于某种停滞或无限循环当中,于是佛耶会有“末世”的说法。这一条道会一直走到“黑”。

    佛耶真有先见之明!为啥?

    因为农业其实是不可持续的。实际上,如果生产力不发展,30万年之内,因农业社会导致的水土流失就会弄的土地无法耕种,到时蓝星上所有人都得完蛋。可不就是“末世”?

    可是,30万年啊,关皇帝什么事?关老百姓什么事?关某个国家什么事?

    古代,谁要是相信科技能够彻底改变这个上千年来没多大变化的世界,他一定是疯了。

    毕竟,他们享受不到技术引领走出马尔萨斯陷阱的福利,可能还要遭受新技术破坏社会稳定所带来的苦头。

    总之,社会是科技的土壤,当你改良了社会,科技自然而然就会冒出来。

    科技发达了,生产力就提高了,人们吃饱饭,社会就会变得更和谐。贪官污吏也就没那么令人痛恨了……

    话说回来,制度没有先进与否,历史必然会选择最适合当时生产力的制度。

    生产力达不到的时候,强行推广“先进”制度就是揠苗助长。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皇权不下县”。早期下县的性价比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亏本的。

    但要说明的是,“皇权不下县”只是一种表述方式。从秦汉到明清,县是最基层的行政机构,再往下就没有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吏。那句话是从这方面来的。

    以户籍鱼鳞册制度为代表的人口、赋税管理制度仍然体现出朝廷对乡村的直接控制。

    而且,知县全部由朝廷直接任命,知府、巡抚理论上是没办法插手的。知县的奏章甚至可以直达皇帝案头。从这一点看,理论上朝廷对基层的掌控力可以说比后世还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