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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壮士百年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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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删丹城东南的旷野里,唐军摆出了一个宽幅超过五里的大阵。

    中央突前,两翼在后。

    中央最突出最前的是常捷军第二都,总计步骑二千八百。

    三都在二都左侧毗邻,错后六十步站定。

    一都又在三都左侧,再错后六十步。

    在一都的左侧是六谷蕃近三千步军,勉强列个方阵,同样错后六十步。

    在二都的右侧,错后六十步是横山都二千铁人。

    横山都之右错后六十步,是约二千余嗢末步军,也都穿着铁。毕竟那么多人口呢,拼拼凑凑,二千副铁甲还是凑得出来。

    这六个横阵合计近一万七千步骑,就是今天的核心。

    其中,以最突前的常捷军与其右侧的横山都为中坚。

    六谷蕃人的数百骑,以及史怀仙所部银鞍都二千余骑,又在天德军之右。

    此为右翼骑阵,约三千骑。

    忠武都与万胜营、毅勇都,全部立在阵左,紧邻六谷蕃人的步阵。嗢末数百骑与奚人数百骑比肩而立,站在六谷蕃人阵后。

    此为左翼骑阵。

    宋瑶天德军约三千骑,大约一千站在嗢末步阵的身后,大半站在嗢末右侧。

    如此,唐军出战的合计二万七千余众。

    与此相对,是乌母主的大军。

    中央是归义军的六千步军,以及回鹘人的三千铁甲步人。本来回鹘人的铁甲步人该有八千,可惜被御弟哥哥送了五千。

    这九千人,是中军。

    左右两侧则是回鹘人三万骑、龙家三千骑及归义军的骑兵二千。

    乌母主出战合计四万又四千步骑。

    论兵力,回鹘人略占上风。但是四万四千对二万七千,优势就很有限。

    至少,落在乌母主眼里,真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优势。

    尤其是当他站在城下,视野受限,看不到唐军纵深,严重影响判断。而目力所及之处,唐军左右超过五里宽,这气势一点都不比回鹘弱小。

    大可汗不禁想起几次与归义军的交手往事。

    若论单兵战斗力,归义军算是河西的战力小霸王。当年回鹘汗国灭亡,他们这一部从草原搬刚刚过来,可没少挨归义军的揍。

    好在归义军娘胎里带来三个无法弥补的缺陷。

    首先是人少。归义军的老巢是沙、瓜二州,砸锅卖铁也就凑得出万把兵力,很多时候只有几千人好用,好像归义军就没打过以众凌寡的舒服仗。

    其次是财货有限。归义军地狭粮少,不耐久战。

    再次,就是归义军内部复杂关系复杂。张家是首倡起义不假,在当地也是一等一的大族。可惜河西汉儿有限,李唐朝廷又一再跟张家不睦,弄来弄去,归义军几经内乱,越乱就越复杂。

    回鹘人跟归义军搞了几十年,就是靠着打不死的顽强精神,活活将之拖瘦拖乱,直至逼得归义军低头做小。

    当然,唐朝的助攻不可或缺。

    尤其最后与张承奉的三场战斗。前两场,归义军依旧勇武,战场上铁人如墙而进,步骑协同默契,回鹘人不但没占到便宜,反而吃了许多小亏。

    直至第三场,才总算有了转机。

    因多年征战,归义军内部动乱,人心不齐。那一回,归义军野战不胜,回鹘人这才仗着人多围下沙州。城中人心惶惶,张承奉镇不住场面,被逼乞和,认了回鹘做爸爸。

    但是,直到最后,回鹘人也没有在正面战场酣畅淋漓地胜过归义军。

    乌母主不禁目光落在身边的曹仁贵脸上。这老货的宝贝儿子,此刻有的正被关在王城里,有的就在前面领兵。

    嘿嘿,归义军不是一直宣称汉统么?

    好,乌母主今天就很想看看,这归义军与对面的唐儿究竟哪个厉害!

    “曹公,你观敌军如何啊?”乌母主马鞭子向前虚点,说道。

    对于回鹘人这猫戏耗子般的言语,曹仁贵面色如常,道:“精锐之师。”

    面对这个场面,曹老板知道难以善了了。归义军被摆在最前面,回鹘人的铁甲步人偏偏站在后面,瞎子也看得明白是什么意思。

    至于对面的唐军么……

    嘿,更是一言难尽。

    从张义潮公举事,归义军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大唐王师的支持。好吧,是否真是希望大唐王师直接兵临河西且放下不论,但至少是真心希望获得大唐的支持与承认不假。

    结果呢,上次王师东来,是派了二千余郓兵摘走了凉州这个熟桃子。

    而这次王师降临,谁能想到竟又是眼下这种场面。

    归义军的主体是唐儿,从甲械、编制到作战风格皆有唐军遗风。也正因如此,曹仁贵才特别清楚即将发生什么。

    对面的唐军,有塞内人口、财货的滋养,岂是他归义军能比的。

    在城里,曹仁贵见过次子,听说了郑大总管的甲兵精利。

    但是,他已无能为力。

    哪怕他曹仁贵自己愿意舍生取义,可是为了沙州的亲眷,为了押在删丹王城的妻女们,归义军也只能流血到死。

    天杀的乌母主,竟然绑架了归义军和龙家大半将校的家眷!

    耳边传来乌母主阴冷的声音。“曹公,莫以为回鹘完蛋,你归义军便能翻身。哼哼,便是爷爷要死,也要比你晚那么一刻。

    去,与儿郎说说话,都打起精神来。

    你唐儿有句话,叫做什么向死而生?嘿嘿,便在今日了。”

    当初乌母主接受张承奉投降,也绝非对唐人有何善意,他仅仅是不想陷入沙州苦战,不愿付出不必要的代价罢了。他很清楚,城里的那帮老杀才当时只是借机掀了张承奉,但回鹘人若执意入城,弄不好就是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回鹘人正面临生死抉择,作为大可汗,乌母主怎会给归义军或者其他任何人耍滑头的机会呢?

    但是弟弟丢掉的几千精锐,真令他痛彻骨髓啊。

    曹仁贵闻言,沉默片刻,缓缓抖一抖缰绳,拨马向归义军的大阵走去。

    御弟哥哥想跟去监工,被乌母主拦下。

    马鞭向身后的王城虚点,乌母主可汗道:“除了死战,那厮还能怎样?何妨大度一点呢。嘿嘿,你不去,更好。”

    这些弯弯绕绕,从来不是阿咄欲的长项。不过,对于王兄绑了归义军的将校家眷回来,逼他们上去挡刀这个操作,御弟哥哥是非常钦佩。

    想想曹仁贵这老小子确实是不敢乱跳,也就罢了。

    对面的唐军并没有着急进攻,想必也在观察这边的动静吧?曹仁贵心情复杂地来到阵前。

    尽管当初是他联合各家掀翻了张承奉,其诱因也是因为这厮玩得太浪,连年征战却所得甚少,沙、瓜民生行将崩溃。

    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张承奉背了这个锅。

    尽管他曹仁贵出身粟特,但是在他心里早以唐人自居,又岂能甘心屈居回鹘野种之下。这几年忍辱负重,他可不是要给乌母主做好儿子,没有动手,只是时机未到。

    可恨,人算不如天算。

    此阵不论胜败,这数千子弟都活不下来多少啦。

    曹仁贵一眼就看到了长子曹元德,口中艰难地挤出了一句:“保重。”

    曹元德拱手回礼,亦道:“阿爷保重。”

    父子两人对视,目光是同样的复杂。他们都很清楚面前的窘境,死战,对面的唐军不会手软,不战,身后的回鹘人不会手软。

    这就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作为这只耗子,能说什么?

    父子互望片刻,曹仁贵来在慕容归盈当面。

    作为归义军的一员,这老小子当然得站在阵前。怎么?回鹘人还能放过他?

    对这个老小子,曹仁贵同样只说了一句“保重”。

    慕容归盈面有愧色,低头目光闪烁,完全不敢与曹仁贵相望。

    曹仁贵已经无心去计较他的那点龌龊心思。

    其实,如果他能稍稍顶住哪怕几天,给沙州报个信,沙、瓜唇亡齿寒,他曹某人再怎么样,难道会看他慕容倒霉?

    可是,他慕容归盈就偏偏要给乌母主做狗,偏偏要扎他曹某人一刀。

    有人不做,非要做狗。

    嘿嘿。

    不论当初慕容归盈对曹家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他估计也是没料到回鹘人对他也如此不讲情面吧。

    真是奇了。

    明明是个老油条,慕容归盈竟会幻想回鹘人能对他这个反骨仔网开一面。

    几十年都白活了么?

    曹仁贵从阵前走过,复走回。

    归义军阵中,有乳臭未干的少年,有鬓角斑白的老者,有黄皮黑目的汉儿,亦有高目深鼻的蕃儿。

    在归义军的旗下,他们都是一家,亦将在此捐躯。

    “众儿郎。”立马停步,忽抽出腰刀指天,一柄青锋映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曹仁贵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但是出口的却只有区区两个字。

    “死战!”

    军士们稀里糊涂地来,本也准备稀里糊涂地战。

    这些归义军的汉子们,有些老人曾与回鹘人几番厮杀,有些少年,则是听着这些英雄事迹成长,谁曾想,今天却要来为回鹘人出战。

    哪个不迷茫?

    哪个不犹疑?

    哪怕将校们反复说明,沙、瓜精锐已全部在此,若不能胜,必将家园尽毁。

    哪怕他们知道,城中许多家眷都被回鹘人绑架,是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

    可是,败又如何,胜又如何?

    将他们顶在前面,回鹘居心何在,谁人不知?

    军士不傻,他们只是感到绝望。

    不错,就是绝望。

    战亦死。

    不战亦死。

    奈何?

    曹仁贵高呼死战,身侧的士卒受其感染,忽然开始跟着呼喝。

    随即,有更多的将士开始高呼“死战”,发出绝望的呐喊,直至这数千男儿同声高呼,直至人人热泪盈眶。

    河陇陷蕃,这些天朝弃民苟活近百年,终于等到吐蕃自灭,等到这千载良机。

    他们举义。

    他们奋战。

    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铺就一条光明大道。为自己,为子孙,求一个人的体面。

    可是又数十年过去,他们得到了什么?

    他们没有等到太平安乐,没有等到中原的王师。

    如今,他们还要在此,为曾经的仇人挡刀,为仇人流尽鲜血。

    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么?

    “死战。”

    “死战!”

    只有这一浪浪的高呼,才能略略驱散归义军将士心中的绝望与恐惧。

    “死战。”

    “死战!”

    也许,这将是这些武夫们最后的呐喊。

    既然左右是死,那么,就在死前燃烧自己。

    既然难逃一死,那就让这个世界知道,在河西,有这样一群男儿,他们也曾与命运抗争,也曾挣扎、拼搏,直至流尽最后一滴热血。

    “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不知是哪个,忽将手中的陌刀猛击大地,破着嗓子喊出了这曲大唐军歌。

    一人高歌,便有更多的儿郎将手中的步槊、陌刀击地应和。

    千年以后,正是从敦煌的残卷中,人们才得以知晓这支大唐的军歌。

    既然如此,何妨由归义军将士们在此高唱一曲,为彼此送行。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弯弓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丈夫力气全,一个拟当千

    猛气冲心出,视死……

    亦如眠……

    既然命运如此,既然别无选择,那便战!

    死战!

    哪怕是即将死在同胞的刀下。

    既然别无活路,那便死战,管他刀下亡魂是谁。

    “排备白旗舞,先自有由来。

    合如花焰秀,散若电光开。

    喊声天地裂……

    腾踏山岳摧……

    剑器呈多少,浑脱向前来。

    剑器呈多少,

    浑脱向前来!”

    ……

    “杀!”

    ……

    归义军数千儿郎齐声喊杀,声震辽远。

    对面居然响起了大唐的军歌,郑大总管这边皆有些诧异。

    另一位老屠子郭大侠钢牙紧咬,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该杀!”

    当他眼见回鹘人将归义军押在前排,郭屠子的胸中就只觉着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几欲将他吞噬。

    他的父祖便是唐军小校,据说,还是老令公的族人。可惜命运不济,为回鹘所掠,自此流落草原。又因其善战得以苟活,传有子嗣。

    待大中年间回鹘汗国破灭,回鹘大乱,各部离散,他老郭家终于得以南返。怎奈何一路关山险阻,不知几千里茫茫草原,乱兵处处。最终,全家只他一人辗转入塞,流落卢龙,终为郑守义收留,在幽州成家置业。

    他祖孙几代流落草原,见惯了世情冷暖,看尽了悲欢离合。

    对这孤悬在外的归义军,郭大侠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河陇陷蕃前后,面对吐蕃人连绵不绝的攻势,有人主张坚持,有人主张放弃。面对闪烁其词的同僚,面对懦弱无能的皇帝,老令公无能为力,最终也只是祖侄远赴绝域,想为大唐留下一点念想。

    郭昕公孤守安西数十年,战至满城白发兵,终不能等到王师再临的一日。

    尽管大唐朝廷的衮衮诸公推聋作哑,对安西视而不见,对那绝域戍守的英雄们不管不顾。可是,郭大侠身处回鹘,还是能够知道许多安西的消息。

    当他从父亲口中听说唐儿当年的辉煌,他曾自豪骄傲。

    而每每听到安西大都护最终陨落,大唐王旗衰落,小小的郭靖又不免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固然,大唐有尸位素餐的混蛋。

    但是,大唐亦不乏心怀激荡的热血男儿。

    大唐,大唐!

    在老郭的眼里,张义潮就是另一个郭昕公。

    在老郭的心里,归义军就是另一支安西白发军。

    尽管中原也乱,但是,毕竟已见曙光。

    郭靖从心底里反感中原的乱战,厌恶塞内无休止的杀戮。所以,这些年他宁愿留在振武军练兵,而南边的战事是能少掺和就少掺和。

    有些事,他无能为力,那就眼不见为净吧。

    这些年来,真正给他希望的,其实不是老东家郑守义,甚至都不是曾经的李大郎,而是唐王李老三。

    这厮,才是真正关心边塞的。

    唐王总说,有生之年未必能看到中原一统,却定要恢复安西。

    这话,从前郭靖也是不信的。

    但是这些年下来,他发现,李三郎是真要干。

    据他所知,刚从营州打回卢龙的第三年,李老三就向西边派了商队。尽管一去不返,但李老三从未放弃,或者人多或者人少,后面多年不曾间断。

    甚至传说胖五郎都亲自走过一趟西边。

    胖五郎具体走到哪里是谁也不知,不过,郭大侠相信这是真的。

    再到李承嗣移镇夏绥,袭破灵州,郭屠子突然意识到,王师重返河西居然指日可待了。

    朔方,正是郭令公的起家之处啊。

    待李承嗣兵败身死,郭屠子都以为西进暂时无望了,没成想,李老三竟然给老黑许下如此重诺,不顾中原大战未熄也要再次西进。

    恢复河西,他郭某人能参与其中,大侠只觉着此生不枉了。

    满心希望能够打通甘凉,接连沙瓜,若有机会,老郭甚至都想一鼓作气杀进安西去,去看一看焉耆城,去安西大都护的残垣断壁走一走,看一看,去祭拜一下郭昕公,祭拜一下那些戍边的亡灵。

    归义军却被回鹘人押来这里,要与唐军死战,然后死于唐军的刀下……

    郭老将军岂能不怒?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郭大侠一怒,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