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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地头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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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一餐酒,当然是气氛融洽的。

    酒宴结束,郑虎子哥将曹二公子一行带去安置,郑大总管不着急睡觉,让师能小和尚留下说话。

    自从定策向西,好儿子郑安就献策遣人往河西一行,勾连盟友,查探道路,并且热情推荐了二嘎子师兄弟。郑大总管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就同意了。至于后来郑安怎么安排怎么勾连,他都没关心,不曾想在凉州竟能得了回报。

    对于归义军的情况,还要再问问明白。

    毕竟有李承嗣的前车之鉴,大总管很怕倒在黎明前呐。

    看看晒成了黑炭头的小秃驴,老屠子目光慈祥,活似一个佛家的护教罗汉。师能小师父心想,好乖乖,若将这位大总管画在千佛洞里必定非常醒目,那邪魔妖祟,嘿嘿,全他娘地要退避三舍。

    师能小师父吃撑了,腾挪着好让屁股不难受,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整理思路,禀报道:“我与师兄在沙、瓜数月,粗粗看来,城内外或有三四万汉人,另有诸胡数万,曹家虽为粟特后裔,心中亦有大唐。

    张承奉时,回鹘曾攻至敦煌城下,致沙、瓜二州田园焚毁,民生残破。

    这数年来,曹家勉力恢复,略有所成。

    我观归义军有些能为,甲具精,士卒练,倒与我军相似,只是人寡粮少。”

    别说,这小贼秃很不错嘛,言语清晰,极合大总管的脾胃。

    不知怎么,早年间,老屠子是看了秀气的就腻烦。如今嘛,似乎也没那么抵触了。别误会,大总管是钢铁直男,可没有弯,就是年纪渐长,心境渐趋平和了。正所谓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嘛。

    又问起回鹘的情况,师能将所见所闻说了。

    之前路过河西时,师能与师兄也曾打甘州经过,不过匆匆一瞥,除了看出回鹘人紧张备战,其他也就没甚感触。

    眼见小和尚坐着难受,大总管不忍让他受罪,差人领师能去妥善安顿,自与老伙计们盘算这一冬怎么好过,又筹划起明年怎么收拾回鹘崽子。

    即将天冷,阴山奚大部已赶着牲口向休屠泽缓行。那边原有个白亭守捉,虽残破多年,但是形制都在,稍加修缮便可落脚。

    萨仁那让两个老儿子过去安顿部人,自己则抱着幼子在凉州养胎……

    嗯,萨仁那居然又有了。

    唐人再次展示了地球修理优秀技能,区区数月整饬,神鸟、姑臧附近不说焕然一新,至少也是井井有条。

    这类建设工作刘三早就熟稔,操作起来那真是轻车熟路,从容淡定。

    不但如此,唐军还简单修补了焉支山东麓的交城守捉与大斗军城。

    这两座城俱在凉州以西二百里,一北一南相邻。

    天宝年间,交城守捉曾驻有一个独立团千人,大斗军则是河西节度使下主力之一,领兵七千五百,战马二千四百。这里,原是大唐控制河陇的重要据点,可惜一场安史之乱,边塞空虚,渐次沦丧。

    郑大总管没有大几千人放过去,暂时只让薛霸领着本部,再带些民夫过去看门。队伍大部驻在大斗军,少量在交城守捉轮戍。

    人虽少,但是意义大。

    这是河陇陷蕃百余年后,中国首次在此驻军。

    此距删丹王城仅二百里,简直是将脚踩在了回鹘人的脸上。

    郑大总管陪着美人在凉州潇洒,小屠子闲不住,就领着唐骑突入甘州掳掠,搞得回鹘人非常难受。回鹘英雄们几次想要围堵,结果要么无功而还,要么一不留神就被嗢末人带进坑里,然后唐骑上来抱起大马枪一顿戳,死伤许多人马。

    还没入冬,删丹王城以东以南,回鹘人的毡包便已不见踪迹。

    回鹘人亦曾尝试进入凉州报复,可惜途中都是嗢末人的老地盘,并不能伤害到郑大总管什么。

    并且经过老屠子的一番操作,嗢末一部被迁往凉州以东安置,一部就在凉州左近,留在原地的已经不多。回鹘人抢他们所获有限,却极大地伤害了嗢末人民的感情,为老屠子团结同志送上助攻不小。

    想抢多就得深入,问题是,回鹘人敢么?

    交城守捉与大斗军就在身后,不怕被人关门打狗?

    回鹘人只好在甘、凉交界处大队晃荡,再不给小屠子机会突入罢了。

    为甚是大队人马过来?因为人少了就是送啊。

    不得不说,大唐在骑兵这个科目上真是不赖。

    从山北到中原,从代北到河西,豹军上下玩起来骑兵花样翻新,那是比回鹘人还要浪。骑射咱玩得起,可是你别被我突近,近了,咱大唐还会耍大枪。

    想玩突骑对对碰?不错不错,大唐的甲骑具装服务体验一下。

    什么,你说甲骑具装欺负人?

    好,那咱下马列阵地斗,咱放开了让你来突,就问你回鹘人敢不敢。

    游骑勾引,甲骑埋伏,这也是用老的贱招。嘿嘿,如今还增加了嗢末、河西党项、蕃人这帮地头蛇做带路党。

    嗯,有了这批新选手负责诱敌入彀,可算是解放了咱们十三郎。

    闹到最后,小屠子将牛羊都放到焉支山下了,回鹘人也只是远远观望,绝不动手,让小屠子引蛇出洞的计划泡了汤。

    战争,哪有那多奇谋,多半还是实力。

    奇谋奇谋,很神奇的计谋?那不就是不靠谱么。

    比如实力雄厚的宋瑶将军,拿下会州就很顺利。

    本就没有多少蕃儿,只是翻越丘陵比较麻烦。

    不过咱有横山军呐。

    这帮山民本就是各部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帮汉子,上山下板如履平地。会宁县城破破烂烂,毫无守御价值。蕃人见唐军来到,匆忙出城,开打就被横山军舞着陌刀冲上去直接杀散。

    宋将军骑兵掩杀,顺势入城,会州就此恢复。

    宋将军是个办事靠谱的体面人,说话算话。趁天尚未冷,抓紧就将人口牲畜迁出,全都搬来凉州安置,手法相当娴熟,连根针都不给你落下。

    唐军步步为营,为明春出击做好准备,被动挨打的乌母主可汗就很难过。

    主动出击?归义军与龙家迟迟未到,他哪敢倾巢而出,不怕被这两家背后捅刀么。而去的人少,那不就是个送?

    大可汗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毕竟,实践已经反复检验了这条真理。

    从上一轮的李承嗣,到这一回的郑守义。

    嗯,大可汗也总算弄清楚了对面的唐将身份。

    当初契丹人西奔路过,就曾传说辽东唐儿的凶残。领头是个李大郎,手黑有个郑老二。那会儿感觉隔着远,乌母主大可汗也没太放心上,咳,万万想不到,这才几年,就杀到眼前来了。

    回鹘可汗愁容不展,茶饭不思,苦思破局之道。

    好弟弟阿咄欲积极为兄分忧,亲自领兵出城转了一圈就来求见,说是捉了一条大鱼。

    乌母主可汗半信半疑。

    他这个弟弟确实是比较能打不假,但是唐军的大鱼那么好抓么?这阵子找唐军打埋伏,大可汗也曾亲去,毛都没捞着一根。之前唐军打到王城门口,也是乌母主亲自被人家抽了几个来回。

    出门时,他还反复提醒弟弟小心谨慎,别被唐儿害了。

    毕离遏之前就被唐军一记闷棍打的,到现在还懵登转向找不着北,天天劝他早走为妙,简直烦不胜烦。

    若真有去处,难道他就不想跑么?

    嗯,确实是不想跑。

    几十年的家当可都在城里呢,这要是走了,不得全便宜了别个?

    想一想,乌母主就肉疼。

    当然,也确实是没地方跑。

    唐人都打到河西来了,北面的草原肯定是不好去。漠北苦寒,根本就没有前途,去漠北还不如拼一把呢。

    南面上高原?大可汗其实动过这个念头,转眼也就熄了。青海、河曲之地确实不错,但距离还是太近。甘州若丢了,那边肯定也待不住。

    再往上走那就太苦,弄不好还没走到,就有人杀了他向唐儿请降了。

    西边?高昌那是有同族不假,然而好去么?老乡老乡,背后一枪啊。

    反正就这么个意思,话糙理不糙。

    真是愁苦。

    却见弟弟果然提来几个军汉,其中一个甚为年轻。

    阿咄欲将那青年一脚踹翻,道:“这厮从凉州来,欲图过境,为我所获。”

    乌母主可汗以为这是捉了几个斥候,还疑惑此等小事怎么到他面前来说。见哥哥迷茫,阿咄欲又在那青年身上狠踹一脚,道:“大汗可知此乃何人?”

    乌母主摇头。

    阿咄欲道:“曹元深。”

    乌母主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曹仁贵的次子么?

    趋前两步,大可汗一把捉了那青年的头发,将脸提起端详。看两眼,其实他也并不认得,问弟弟道:“从凉州来?”声音异常冰冷。

    阿咄欲道:“千真万确。”

    不用说了,归义军要勾结唐军!

    不,是已经勾结了。

    乌母主遍体生寒,幸亏这事被弟弟撞破,否则,翌日阵前归义军倒戈,回鹘大军岂不是要灰飞烟灭?

    别看曹仁贵这狗才娶了他女儿做正妻,但那老小子坏得很,早有几个儿子成年。这曹元德、曹元深,后面还有个曹元忠,哥几个可没有一个是他乌母主的亲外孙。成婚多年,亦不见女儿诞下麟儿。

    嘿,曹氏之心,他乌母主难道全无所知么?

    乌母主可汗目露寒光,咬牙切齿地问:“说,我那贤婿让你去凉州何为?”

    面对这几欲噬人的目光,曹元深心里发抖。

    真是流年不利啊。

    与大总管说妥了事情,他开开心心从凉州出来,沿着祁连山北麓向西,欲图避开回鹘人的探马,赶紧回去报信。怎奈何前阵子小屠子闹得太狠,回鹘人严防死守,竟然没跑过去。

    一场追逐下来,折了数人,曹元深也被阿咄欲亲自捉了活口。

    不过,唐军的强大给了曹二公子勇气不少,纵然心里怕得要死,此时此刻却能紧咬牙根,硬挺着一语不发。

    阿咄欲见状,还要来踢,却被乌母主可汗阻住。

    直接命人将曹元深几个带走看好,大可汗道:“还用问么,必是与唐军勾连去了。”当然,问还是要问的,只是乌母主这会儿没耐心跟这小崽子斗法。

    哼,归义军,惯要热脸去贴朝廷的冷屁股。

    当初张义潭、张义潮兄弟先后入朝为质,想换的大唐朝廷的信任与支持。结果怎样?李家天子还不是不肯给他张家河西节度使一职。张义潮死后,唐朝还将张淮鼎遣归,挑得沙州内乱。

    想到这里,乌母主忍不住冷笑。若非朝廷帮手,他回鹘怎么可能在甘州立足!彼时归义军势大,曾多次击破回鹘,唐朝愣是勒令张家将所获部众放归。结果,张家打了胜仗,日子却越来越难过。

    “嘿嘿,哈哈,曹仁贵,以为勾结了唐军便能翻身了?笑话。阿咄欲。”已经窥破天机的大可汗双目炯炯看着弟弟,一字一句地问:“留下守城之军,能有多少人马可用?”

    阿咄欲道:“可用一万骑。”

    “够了。”大可汗道,“家里交给你,千万仔细,我亲去一趟西边。”

    阿咄欲与哥哥心心相通,立刻明白这是要去收拾肃州龙家和归义军。

    要按阿咄欲的意思,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当初在敦煌城下,哪怕张承奉伏低做小,阿咄欲也是主张杀进城去荡平归义军的,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啊。

    可惜大哥说时机不到。

    嘿嘿,曹家好大的狗胆,这次看你还怎么滑。

    阿咄欲躬身道:“阿兄只管去,家里有我。”

    ……

    三日后,乌母主亲率一万回鹘精骑,连夜出城,向西直奔肃州而来。

    龙家在肃州仅仅据有酒泉城左近,其余大片田土牧场均为回鹘所有。尤其酒泉以东,尽为回鹘人的牧马地。

    乌母主可汗突然驾临,龙王慌慌张张出城来迎。

    老龙王自接到回鹘可汗的命令,就整日恍恍惚惚,左右为难。

    此前他听说回鹘人被唐儿突袭,覆亡在即,老小子率兵东出,打着给主子助拳的旗号准备去踹主子两脚。岂料等他赶到,却是唐军退走,回鹘主力犹存。

    老龙王没办法,只好假戏真做,跟唐人厮杀两场,结果损失不小。

    唐军难打,龙王当然知道。

    作为焉耆余脉,当年他们也是安西唐协军的一份子呀。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跟着大唐主子拳打东西,脚踏南北。

    对唐军的敬畏,也曾深深地刻在焉耆人的灵魂深处。

    其实,归义军就是一支典型的唐军,只是吃人少粮寡的亏。

    此次唐军东来,龙王心中其实非常窃喜,就盼着回鹘人赶紧完蛋。所以,面对回鹘人的命令,龙王此次使出拖字诀,磨磨唧唧办聚兵,想看看能不能拖到回鹘人完蛋拉倒。

    只要手里有兵,嘿嘿唐朝爸爸来了,也得给咱几分薄面不是。

    叵耐乌母主突然出现在城下,这就让老龙王十分慌乱。

    趴在城头看了一眼,硬顶只怕顶不住,老龙王只好老老实实出来瞧瞧情况。

    这老小子跪在地上一脸谄笑,乌母主却分明看透了他的心思。大可汗马也不下,双手撑着马鞍,不阴不阳地问道:“龙王,兵呢?”

    奶奶地,爷爷给唐朝叫爸爸天经地义,你回鹘算个什么玩意。龙王心里骂娘,脸上还是堆笑,道:“正在聚兵。”

    乌母主可汗语带戏谑,道:“有兵几何?”

    龙王答曰:“已聚兵二千。”

    乌母主拍马上前,探身一把揪住这老泥鳅的后领子提起站好,给左右一个眼神,道:“那好,带上这二千人,随我出征。”

    龙王两腿筛糠,探问:“往哪里去?”

    回鹘可汗耐心给他解释:“去沙州。”笑着在这老小子肩头拍一拍,道,“你与曹仁贵两个老滑头,我不放心呐,得亲自来请。

    嘿嘿,给城里传话,待我大军东归,若仍未集兵完毕……

    大可汗的手掌在龙王肩头轻拍,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老龙王猛吞一口唾沫,知道这祸事躲不过了,就准备自己背锅,让儿子回去整顿家族,以便脱离虎口。

    却被大可汗果断阻止。

    嘿嘿,跟爷爷玩这套?

    乌母主让这老货另寻一个信使回城,对周易言道:“你带一千兵,随信使入城,协助龙王聚兵。记得,让城里备齐粮食带上好越冬,爷爷可没有余粮喂他。

    哦,来得急,军粮有些不足,顺便让城里一发安排,去沙州路上吃用。”扭头征求龙王意见道,“城里有粮吧?”

    回鹘可汗步步紧逼,龙王却哪敢说个不字,一一应下。

    报应啊。

    老酋心中是非常后悔,当初不该帮着回鹘给归义军拆台。没办法,他龙家反客为主抢了肃州,心里有愧。那会儿张承奉雄心勃勃要重振家风,他们怕呀,怕被归义军算后账呐。

    其实,投在回鹘人手下,日子远比从前难过。出丁口,出牛羊,负担很重。可惜覆水难收。这次,他是真心欢迎大唐王师,祖祖辈辈流传了许多做唐协军的美好描述,让龙王心向往之。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肉票在手,龙家二千兵出城,周易言千军入城,动作都很迅速。

    粮食让龙家人慢慢跟上,乌母主裹挟了龙王父子继续向西。

    经过瓜州。

    面对回鹘大军,瓜州刺史慕容归盈亦未敢抵抗,被回鹘可汗依葫芦画瓢拿了肉票。继续裹挟了瓜州一千精锐,乌母主万余军于八月廿九日抵达沙州。

    敦煌县城。

    回鹘人突如其来,沙州不及反应,城里城外是一片鸡飞狗跳。

    总算乌母主不想给自己增添麻烦,只遣使入城传令,没有下令掳掠,让城外的民众躲过一劫。

    使者正是慕容归盈。

    其为土浑人,祖上乃慕容鲜卑别支,迁来西域。

    归义军治下,土浑是个不大不小的势力。到张承奉时,慕容归盈已为军中骁将。待张承奉忧愤而死,其子年幼不能承位,曹仁贵接替张家为归义军之主,此中便有慕容归盈出力不小。为酬其功,事后慕容归盈得了瓜州刺史一职。

    这就算是占了沙、瓜小半壁江山喽。

    慕容归盈道:“曹公。我在军中见了元深。”说罢,便拿目光探寻。

    曹元深跑去勾结唐军,这事儿他慕容归盈竟全然不知,曹仁贵居心何在?

    曹大帅闻言心下一凛,面上强自镇定,道:“元深?”瞬间演技狂飙,作势问长子曹元德道,“大郎,二郎怎么跑去甘州了?”曹元深去勾结唐军,这是打死不能承认的。

    咬咬牙,曹大帅决心,实在不行,儿子就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