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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地头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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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曹仁贵是派过使者东去的。

    数年前,一俟沙瓜局面稳住,曹仁贵就遣使经甘、凉往中原朝拜。

    可惜,使者竟为凉州嗢末劫杀,未能成事。

    嗢末,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自己向朱梁讨赏,却要阻断归义军入贡之路,居心歹毒啊。但是怎样?如今看来,也算是他曹某人善有善报了。

    当初若真得了洛阳的封赐,眼下还真是难办。

    沙、瓜孤悬于外,十分脆弱。欲求存,或向西开拓,或向东兼并。当年张承奉有心振作没错,可惜方法错了,不应同时树敌过多,更不应跟中原交恶。

    与回鹘争执之初,本来归义军是占着上风的。可是张承奉不承认朱梁,反倒是回鹘遣使入贡得了许多好处。

    不要小看此事,唐朝的遗泽太厚了,哪怕只是一个名义都意义重大。

    有这个大义,干什么事都腰杆硬三分。

    没有这个大义,嘿嘿,底下人造反都觉着理直气壮。

    张公义潮入京后,张淮深求封河西节度使不成,难受了多少年,最后死于内乱,难道没有这个原因?

    何况中原能给的远远不是一个空名义,还有实惠。

    天宝以后,回鹘人从唐朝得了多少好处?否则能统治草原那些年?

    甘州的回鹘崽子又从中原得了多少甲胄、军械?谁知道。

    那可都是难得的宝物。

    还有财货。

    中原朝廷随手漏一点渣子,对于河西的任何一家来说都是要命的大事。

    沙、瓜人口本就不如回鹘,此前威震河西,全靠汉地之法治兵,赖甲兵精利。

    张承奉与回鹘大战三场,前两战皆胜,最后却被人堵到城下,窝窝囊囊认了回鹘为父。其中没有中原的支持,可能么?

    同理,归义军要生存,就必须获得中原的支持。

    可恨沙、瓜距离中原甚远,障碍过多,迟迟未能成行。

    唐军西来,有些出乎曹仁贵的意料,但更多的是激动。

    “听说中土来了个高僧?”曹仁贵忽问道。

    侍从道:“是有个师空和尚。”

    曹仁贵问:“人在哪里?”

    侍从仔细回答:“平日在千佛洞造像,偶尔四处走走。有个师弟唤作师能者,偶尔到雷音寺讲法。不过,僧侣传说,似乎师空道法更为高深。”

    浮屠东来,沙州自古就是重要枢纽,亦是佛门圣地。

    沙州治所在敦煌县城,位于甘泉水之西。

    出得城来向东南,过了甘泉水,行约三十里,左近三里一庙,五里一桥,塔寺林立,袈裟遍覆,钟磬悠扬,香火缭绕。

    经过鸣沙山,便到一处所在。

    但见矮崖前建有数层楼阁,高耸广大,红梁彩绘,富丽堂皇。

    此地正是千佛洞。

    千佛洞,在后世有个响当当的名称,唤作莫高窟。

    曹大帅驾到,早有一僧身披锦镧袈裟,由几个徒弟陪同迎来。

    曹仁贵下马祈手道:“大和尚,中土高僧何在?”

    那和尚道声:“这边来。”就在前领路。

    曹仁贵随他上了一层木楼,来在一处洞窟里。

    这窟是个圆拱顶,正面有一龛,龛内是一尊倚坐佛,体态端庄、神情肃穆。东西两壁筑有像台,共有十六罗汉像。泥坯塑像已成,正在着色彩绘。

    有一僧,着领达摩衣,踩双达公鞋,一盘念珠在手,正聚精会神看画师在为罗汉着彩。察觉有人进来,那僧便回身来望。

    曹仁贵定睛打量,看这僧身量不高,但是生得杏眼浓眉,宝相庄严,是个有道的模样,便欲出声招呼。却那僧比了个噤声,示意不要吵了作画。

    那僧领头迈步出了洞窟,待众人重新回到楼前,微微一躬身道:“檀越。”

    领路的本地和尚介绍道:“师空法师,此乃曹公。”

    师空大师二嘎子略一观瞧,看这人五尺五六寸高低,方脸微圆,面白须短,着一领红色圆领暗花袍。便拿出看家的本领,师空大师向曹仁贵微笑颔首道:“曹公来意,我已知之。”

    随便选个方向,让了曹仁贵在先,师空师父落他半步缓行。

    曹仁贵是信佛,但是,他首先是一个将军。在唐军西征的前后脚,沙州来了这么两个没名堂的和尚,难道他会没点什么联想?

    生死关头,难道他曹某人真是来礼佛论法的?

    不过么,曹仁贵本道这僧会跟他打机锋,先云山雾罩说扯淡两句再慢慢进入主题。这开门见山的做派略略出了意料,但也讨他欢喜,就等着和尚继续。

    走了数步,岂料这秃驴一语不发。毕竟是沙州情况紧急,这贼秃玩得起,他曹某人玩不起。曹仁贵遂主动问道:“法师何以教我?”

    掌握了节奏的师空大师心中得意,面子上却是古井无波。他驻足又将曹大帅端详片刻,才挠挠头道:“没有。”

    曹仁贵也不恼,干脆挑明了问道:“法师从幽州来?”

    打机锋?别逗了,曹大帅都火烧屁股,哪有这个闲心。

    “嗯。”二嘎子师空大师应一声,住了步,作势向东望一望,回念自己这路的跋涉,真是杀了安娃子的心都有。

    他本在幽州日子过得安稳,郑大总管西征有他啥事,却偏偏被这厮硬拉了壮丁,发来这边塞之地,走了怕不有上万里到此?

    风餐露宿,披星戴月。

    咳,真是一言难尽呐!

    这贼秃向东看,曹仁贵也跟着就向东望望,可惜除了一只孤飞的傻鸟在天,毛也没有。想再问点什么,又觉着似乎不用再问。就在心里盘算,是直接让这和尚回去带话?还是另遣使者?

    哼,回鹘人让他出兵助战,助个鸟。

    但是瓜、沙二州势单力孤,不跟唐军联系妥当,曹大帅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可不是莽夫张承奉。

    当年张公义潮能够成事,固然是张公英雄,更多也是因缘际会。

    天宝以后,河陇次第陷蕃,沙州是河陇汉儿最后的据点。吐蕃累次进攻,均未能如愿。只因朝廷无能,沙州势单力孤,这才与吐蕃议和。沙州认了吐蕃这块牌子,但是沙州依旧保留了极大的自治权。

    后来吐蕃内乱,比安史之乱闹得还凶,彻底就崩了。

    河西本就不服吐蕃,归义军振臂一呼,遂得群起响应,率先起事占了先机。

    偏巧回鹘汗国也是完蛋不久,惶惶如丧家之犬。

    河西诸部是懵懵懂懂。

    同时,为了弄死吐蕃,唐朝也在东边有所动作,分散了不少火力。

    如此这般,这才给了归义军武力打通沙、瓜、甘、凉的机会。

    可惜,种种原因导致归义军没能抓机会。外敌越来越强,自己又内乱不断,到张承奉时就已经不行了,折腾多年,黯然收场。

    如今好不容易重新稳定局面,岂不慎之又慎?

    归义军,遭不起罪了。

    还没等曹大帅拿定主意,便见一个青年僧人蹦蹦跳跳过来,是个十六七的小僧,生得眉目如画,一双眼睛极为灵动。

    但是……

    手里捉的什么?

    是两只鸡腿吗?

    只见这僧左右开弓,各提了一只油汪汪的鸡腿,嘴角亮晶晶的,自己啃着一只,将另一只随手塞给师空大师。这师空也是自然接过,然后俩个贼秃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看得曹将军眼皮子直跳。

    将鸡腿嗑完,师空法师将骨头随手一丢,骨头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没入砂操之间,没了踪影。这厮取布帕擦净手脸,道:“师能,少时你随曹公回城,若曹公有何差遣,你便走一遭罢。”

    师能小师父幼时生得粉雕玉琢,做了少年郎,也是个俏秃驴,风格与师空大师绝然不同。闻言,一双美眸在曹仁贵身上来回忽闪两下,道:“往凉州送信么?成啊,只是要多备些马匹。”

    一听这就是行家啊。

    曹仁贵喜上眉梢,向师空、师能一大一小两人躬身行礼,道:“若事成。”左右瞧瞧,想说事情若成定要捐资多修几个佛窟,又觉这话不妥,好像将礼佛做成了买卖。

    遂改口向领路的和尚道:“师空法师远来,一应用度大和尚千万仔细,不可慢待。嗯,我亦有心向佛,翌日法师讲法,烦请知会与我,也好让我这俗人有幸参悟大道一二。”

    对于曹大帅的这个表态,师空师父淡淡笑曰:“若在佛国,当从佛国法。然我等既居于相中,则当守相中之法。曹公保一方平安,便是大功德。

    出家人有出家法,在家人有在家法,又何必计较呢。”

    曹仁贵本以为这贼秃就是个跑腿传信的,听了此言,感觉这老和尚是真懂些佛法的,也有点肃然起敬之感。岁虔诚地向师空师父双手合十道:“谨受教。”

    ……

    正事谈妥,曹仁贵心情大好与师空大师相谈甚欢,又摆了宴席共进晚餐,曹大帅这才与东土来的高僧依依惜别。

    得了师兄安排,师能小师父便随曹仁贵至敦煌县歇了二日后启程东行。

    救兵如救火啊。

    曹将军给他备了五匹健马做脚力,还让次子带了一伙骑士相随护送。

    全程小两千里,还要穿过甘州回鹘人的地盘,这一行人每日自旦至暮,放马疾走只求早到。

    可恨呐,师能小师父不是武夫,这身娇肉嫩的,哪里遭得了这个罪?只一日,小师父就磨破了腚下与腿内的皮毛,然后还要反复受伤,真是痛苦难当。

    一张小脸都拧成苦瓜喽。

    如此疾行八日,师能小师父每日都在煎熬,伤口火辣辣疼个不住,这度日如年的,全靠诵经自勉。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不痛啊我不痛。

    啊!他妈又破了。

    七月十七日。

    已不知走了多远,队伍终于减速,在一处山坳里下马。

    两个骑士攀上两边的山岗备勤,其余数人就在谷中开始安顿。

    好歹是曹家二公子带队,同行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也不用人指挥,自有那放马的,有那挖灶的。但见两个军士在地上挖开一条烟道连着土灶,铺上树枝泥土,然后将就用枯枝点火造饭。

    师能师父摸着屁股裂着腿,一脸愁苦。

    曹元深将腌肉混着粟米拌了盐下锅,盖上木盖等水开,坐下道:“小师父,你如此娇嫩,怎么来得沙州?”看看这灶生火无烟,还是头一天下营时小和尚教的,曹元深摇头叹曰,“真是巧妙。”

    师能小师父翻着白眼站在一旁,道:“来时我与师兄一路慢走,何曾这等走法?一日怕不又走了一二百里罢,嘿,爷爷这屁股看是好不了了。”撇撇嘴又道,“少见多怪了吧。

    生火起烟,斥候、游弋尤要小心。我等一十一人势单力孤,还是小心为妙。

    哼,本来我自行东去还要少些麻烦。你等非要跟着来,真是苦了爷爷。

    此外,叫师父便是叫师父,休再说甚小师父。

    小小小个屁,你又多大了。”

    曹元深笑道:“好歹长你几岁。”打趣他道,“今夜且早安歇,明日还要走远路,仔细你那屁股。”

    师能闻言,奇道:“还要走远路?”心想,一天一二百里了,还要怎么个远法?小爷那还能活么。

    曹元深蹙眉想了想,也不瞒他,道:“嗯,要过肃州了,龙家态度不明,还是绕开了好。明日得早些走。前面还有甘州。咱争取二日通过甘州,估计要一日行军五百里。

    嘿嘿,这几日每日至多百里,后面是二日要行一千里,你说远不远。”

    说着,曹元深特地吩咐今晚给畜牲都伺候好了,精料不要小气。

    二日要行一千里?活不成了。

    小和尚听说都要哭了,挠挠脑袋,揉揉屁股,道:“这过甘州要疾走小僧懂得,过肃州怎也如此挣命。

    不对,那龙家与你不是相厚么?

    我看雷音寺里有许多肃州僧人,颇受款待呐。”

    累了一日,师能是想坐又不敢坐,左瞧右看,非常痛苦。干脆将毯子摆好扑上去趴好,又将裤子小心翼翼解开,凉风一吹,哎呀,顿时感觉大好。

    曹元深抬眼看看小和尚屁股血呼呼一片,拿木勺在锅里搅拌数下,洒些胡椒调味,又将军士取来的几把野菜丢下,再加一勺水,道:“相厚?嘿嘿。

    焉耆龙家原在甘州,大中年间为回鹘驱逐到了肃州。

    你在沙、瓜多时,当知归义军人少力寡。彼时龙家貌似恭顺,我军又不好四面树敌,其居于城外也只能听之任之。

    结果呢?短短数年,彼辈便反客为主,便占了肃州。

    伺候,龙家阴连嗢末,投靠回鹘。

    嘿,数年前回鹘打到敦煌,龙家可没少落力,此次回鹘亦传令龙家出兵。你说,如此存亡之秋,不该防着些么?”

    “龙家?嘿嘿。”每次听到这个名号,师能小师父都觉着好笑。

    看曹元深给他舀了一碗肉粥,师能小师父也不起身,就手肘撑了脑袋,把马盂摆在面前,和着砂子一口口吃下。“罢,罢,小僧便舍命走了这遭。普渡苍生,小爷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想想两日要行军一千里,又觉头疼万分,可怎么熬啊。揣着心事,小师父将粥猛吞,结果吃急了,烫得呼呼喘气。

    曹元深给军士们都分好了饭,最后自己盛一碗,边吃边说:“师能师父,如今中土是个甚样啊?”

    师能小师父闻言也是一愣怔。

    前半辈子他都是在幽州城里打转转,这此来河西,其实也是师能小师父头一次出远门。从幽州经历朔州、灵武,最后到沙州。

    要说一路倒是有些见闻,比如朔州的农田,比如代北的牧民,但是好像也说不上是中土吧。

    中土,小师父他也没咋见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