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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魏博,又是魏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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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济县的驿站实是个小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然还有个三重楼,其实就是了望塔,倒是方便观察附近。

    此来永济县谈判,李枢密还是点了郑守义的将。

    二十多年来,老哥俩合作多次,彼此熟悉,配合默契。让张德在后压阵,这种打家劫舍的事情交给老屠子办,李老三最为放心。

    张彦很谨慎,所以只有身边这五百兵可用。

    五百对五百,技术难度着实不低。

    斥候回报张彦已经离了馆陶过来,李枢密问:“都妥了?”

    今天的前敌总指挥还是他郑老二,李老三今天的角色是工具人。为了确保效果,郑守义也算是绞尽脑汁,拿出了毕生所学。

    嗯,事到临头,也是有点紧张。

    上一回只带五百兵拼命,那都是哪一年的事了。

    李老三……

    好吧,为了做宰相,郑大帅决心再疯一把。

    此时老屠子与李老三都躲在二楼向外观察。见问,郑二探头瞧瞧下面正在打瞌睡的十三郎,道:“放心吧。管保张彦这小子走不脱。”

    为了拿下魏博,李老三和郑老二这都下了重注,拿自己下了重注。

    就这五百来骑,若一不留神被敌军偷了塔……

    那可真是阴沟里翻船。

    好在我军斥候不缺,撒出去几十里死死盯着周边。

    李老三摸一摸身上的半身环锁甲,做好准备随时跑路。

    如此苦等半日,毕竟,从馆陶过来也有些路程。

    至午后,终于见到天边扬起一阵烟尘,气势着实不小。

    随从扑上来抓紧给李老三挂甲。

    是的,为防万一,李老三内穿半身锁子甲,外套精铁明光甲。看一件件铁衣上身,压得李老三肩头一沉,郑守义心中得意,哼哼,小白脸毕竟是小白脸。

    着了甲,李老三准备下楼诱敌,临了扶着郑二的手道:“二郎。”

    这真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啊。

    郑守义仗着身高,在李枢密肩上扶一扶,意思让他放心。

    李老三与郑老二四目交接片刻,总算是狠狠一点头,下去了。

    这一阵地动山摇、吱嘎作响,感觉楼梯随时能塌。

    看李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郑大帅忽然一个歹念升起。

    一会儿,爷爷若是……

    不不不,岂可如此。

    爷爷名中带“义”,就是最讲信义,怎能背后下刀。

    不该乱想呀不该。

    不敢看李老三的背影,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做了什么,郑二又来窗口观瞧。

    来人都牵着马,嘿嘿,这是随时想跑么?

    对于魏兵,老屠子的印象向来不佳,但是眼前这支队伍嘛……

    别说,卖相还不错。皆银枪银甲,列队前来气势如虹,果是一支强军。

    杨师厚是个人才呀,居然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只这气势,比当初在夏州所遇的梁兵,甚至比在柏乡所遇的梁兵还要强些。

    啧啧。

    郑大帅忍不住默默赞道:“张德不冤。”

    够头看看站在楼下的顶盔贯甲的十三郎。要说这厮也是顶盔贯甲,但是这感觉就怎么瞅都差点意思呢?心曰,都是魏博武夫……

    咳,这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时至五月,虽不到盛夏,披着一身铁走路到此也够难过。

    哪怕前半程是畜生驮着,哪怕是快到了才下地列队,也不好受。

    但张彦热得浑身飙汗,也不敢卸了铁甲。

    见对面果然只聊聊数百人,还都下马立定。

    又见对面虽然也都披甲,但是弓箭搁在腰间,都没上弦。

    张将军稍稍放心,似乎对面并无动手的迹象。

    还好还好。

    张将军便提着小心,继续领着队伍缓缓向前。

    到了两军相距大约二百步时停住,张将军派遣使者过来接洽。

    驿站里也派出骑士。

    两边的信使在阵前嘀咕了数语,各自回返。

    使者来报:“张帅,议妥各出十人护卫,在阵间相会。”

    张彦点头认可。

    便有两边的军士各自端来胡床,在两军正中摆起。

    之后驿站大门打开,走出数骑缓行数步立定。

    张彦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四五六。

    七八九十。

    再加个主将,刚刚好。

    遂又稍安心。

    作为弱势的一方,张彦心中极为忐忑,不来不行啊。

    缓缓策马趋前,张彦再三向身边两位使者确认。“你等可看真了?对面有没有李三在。”

    两位使者不约而同手搭凉棚,认真瞧了,道:“有点远,看不真。”又行数步才道,“中间那个似乎不错。对对,对了。是了。”

    张彦得了准信,长呼两口热气。

    感觉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看看双方只有不到五十步,为表诚意,张彦把心一横,决定再不等,双脚一磕马腹,加快两步,提前抵达地点,跳下马准备恭迎唐公大驾。

    张彦这番作为,郑守义同样全身紧张。

    五百对五百,硬打肯定不是上策。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郑老板绝对不做。

    此时郑老二已经摸到了顶层,借着墙体遮掩,窥得一将下马。目测已在弩箭射程之内,压着嗓子吩咐左右准备,却不敢贸然动手。

    忽见那将身后一人抬起左右扶了扶铁盔,看那身形当是刘四不假。

    这是约定的暗号。

    郑屠子哪敢犹豫,道一声:“放!”

    张彦刚刚下马,就发现对面的土楼顶上突然探出几个脑袋,端着强弩就射。都没明白情况,张彦的胸前就已扎了几只铁矢。

    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突然加速的十骑,张彦知道自己栽了。

    李老三丧尽天良,就没想给他活路。

    回头去看,身后卫兵有的身上中箭,有的正在拨马乱转。

    十三郎身披银甲冲在最前,刀锋划过,张彦的脑袋高高飞起,腔中热血喷出有数尺高。原本立在后头的士兵也纷纷上马,迅速散开,奔向对面的魏兵。

    事发突然,尽管魏兵一直保持警惕,毕竟是郑二先下手为强,魏兵慢一步就吃亏不小。看看来不及上马逃窜,干脆就地结阵做了个铁刺猬。

    郑老二的三百骑已经将其围起。

    休看只三百骑,围绕军阵转悠起来,气势相当磅礴。

    尽管银枪效捷军堪称精锐,反应也算迅速,但是突然首领被杀,群龙无首,还被骑兵包围,照样心里紧张。好在骑士们只绕着兜圈子,没有放箭。这帮魏兵也就不敢挑事,只将大枪冲外端好,与骑兵相持。

    今天,是十三郎的高光时刻,手刃贼酋啊。

    提着张彦的脑袋,眼见李老三在郑二的陪同下过来,史十三就操起一口流利的博州乡音高喊:“某乃博州史怀仙,奉唐公令,只诛首恶,余皆不问。”

    周围数百骑亦跟着高呼:“只诛首恶,余皆不问。”

    一时间声浪阵阵。

    郑守义喜滋滋地一路走一路说:“直娘贼恁地仔细,可是愁坏了爷爷。”

    为了一锤定音,他郑某人是煞费苦心啊。

    当时刘四说要回去,老郑还很不解。刘四说,张彦狡猾,到了阵前保不准会验明李三正身,否则难以入彀。而且,也要有人通风报信,确定是张彦到了阵前。万一弄错了,那可麻烦。

    于是,只好让刘四回去继续卧底。

    今天也多亏了刘老四报信,否则,天知道来的是谁。

    四下瞅瞅,刘四哥正被五花大绑捆在一边。

    别误会,这是为了保护线人不暴露,可不是郑大帅过河拆桥不讲信义。

    跟随张彦来的十人护卫,现场死了五个,伤了四个,全须全尾就他刘四哥一人,刚才好像是藏在马后头躲灾。

    要说这个保命的技能,刘三、刘四兄弟确实出众。

    李老三两层铁衣在身,坐在马上也累,但是心情大好。

    搞了半辈子革命工作,这还是头一次捞着阵前训话的机会,神情就有点亢奋。李老三策马近前,高声道:“张彦凌胁主帅,残虐百姓,其罪当诛。今首恶已死,汝等可愿降么?”

    说罢,李老三期冀的目光洒下,就等着敌军纳头便拜了。

    为了安全,唐公的外甲固然材质精良,但是造型质朴,并不显他如何高贵。而且李枢密一时激动也没报上名号,魏人惊魂不定之间,哪认得他是哪颗葱,一个个呆呆愣愣,全无反应,都拿看傻子的神情瞧他。

    老屠子见状,大喝道:“贼死鸟,还不降么?”也想抖一抖王霸之气,震慑宵小。怎奈何蠢驴们照样愣着不动,一点面子不给。

    看了半天的十三郎感觉自己可以出场了。

    将张彦的脑袋以刀尖挑了,史怀仙将军道一声:“降者免死。”其实也没啥特别的话语,结果他这老乡一喊果然不同凡响,呼呼啦啦魏兵真就跪了一地,将十三郎十分显眼地显了出来。

    受了多年的窝囊气,今朝总算能把脸面捡起。

    史怀仙将军兴致所至,忽而呼道:“大唐万岁!”

    听了乡音,众魏兵面面相觑,都有点后悔是不是弄错了。但此事再打,也没了勇气,只能咬牙跺脚都跟着高呼起来:“大唐万岁,万岁!”均将这个魏博老乡默默记在心中。

    老乡啊。

    随同张彦过来的都是军中悍勇之徒,均有六尺开外高低,健如壮牛。十三郎看得直流口水,直拿眼神往黑爷这里猛瞅,心想,爷爷立下劝降的大功,好歹发些利市,将这五百兵都给了我吧。

    老屠子同样眼馋这几百好兵,这可是打得张德掉头跑的强兵啊。只是李老三在旁,郑二不好越俎代庖,便偏头来与李三说项。

    李枢密闹个大花脸,倍感无趣,道:“便由十三郎暂带吧。”

    史十三可能是没听到这个“暂带”的“暂”字,也可能是以为李老三就是跟他客气话,顿时大喜过望,去落力整顿人心。心中盘算,若欲全取魏博少不得要借爷爷的三分薄面,嘿嘿,倘能借此收拢一批强兵……

    嗯,这魏博节度使……

    爷爷是否也有机会呢?

    又想如此对郑二算不算过河拆桥?

    略觉愁苦的十三郎决定豁达一把,让郑二去烦心这道难题,爷爷先得了好处再说。于是,十三郎一面鼓动手下去攀亲套交情,顺带现身说法,以安众心,一面许下大把好处,诱之以利。

    史十三本就出身魏博,对这些老乡的深浅知之甚详。此前斩杀张彦造型也算拉风,魏兵群龙无首,惊魂不定,十三郎一套操作下来倒是效果显着。

    日暮前,援兵抵达。

    次日天明,李枢密干脆让十三郎领着降兵在前开路,直奔贵乡而来。

    起先魏兵还有犹疑,尤其卢龙大队赶到时更是紧张到了极点,生怕对方反悔下黑手。待看对方虽然人多势众,却并未作孽,再经过晚间一顿酒肉,军心总算安稳了七八分。

    此时新东家让他们全甲开路,魏兵彻底相信十三郎这位老乡靠谱,更加明白不但性命保住,长期饭票也抓稳了。

    弟兄们当兵图个啥?

    只要钱粮到位,好处给足,给谁干不是干。

    再说,这辽贼也不好惹不是。

    先过了这道坎再说吧。

    杀才们于是一个个昂首挺胸,阔步前行,跟打了胜仗般嚣张,那劲头与气势,比来时还足了十分。

    兵强马壮的十三郎难得捞一次机会露脸,坐着高头大马在前得瑟。

    行至半路,李枢密吩咐传骑又来给他传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十三郎听了,高声大叫:“都听真了,唐公赐号帐前银枪都。待取贵乡,别有升赏。”

    众武夫听说,立刻明白上峰用意,这就是要他们劝降城中弟兄嘛。

    这事儿好说呀。

    杨大帅嘛是个人物,尽管来镇不久大伙也都服他。

    嗯,不服也不行啊,敢闹的刺头被杀得人头滚滚,不服也服了。

    如今杨大帅死了,张彦也没了,城中那几条杂鱼算个球,拿下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用上官的脑袋换实惠,这是咱魏博武夫祖传的手艺,童叟无欺啊。

    真是白捡的功劳。

    纷纷高叫鼓噪。

    “帐前银枪都!”

    “万岁!”

    有如滚油里洒水,气势如虹。

    不一日,大军来在贵乡城下。

    还在城中苦等的李遇众人全傻了眼。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李老三不是人呐,如此下作,居然劫盟。

    不管他们作何感想,却见数百银甲兵行至城下,扯起嗓子向城头开始劝降。

    这个喊:“兄弟,降了吧。唐公仁义。”

    那个叫:“跟着唐公有肉吃。”

    “俺是史怀先,卢龙、魏博本为一家,开城迎王师,保管大家无事。”

    “是呀是呀。”

    又有几人道:“赵四是你么?快斩了李遇那厮开城,重重有赏啦。”

    “对对对,莫走了卢文进那老狗。”

    “唐公有令,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啦。”

    “速速献城,人人赏钱十贯。”咦,这是哪个大聪明。

    老屠子越听越是揪心,城里得有多少兵?人人赏钱十贯,李三接得住么?还好没说人赏百贯。但此时此刻也不能拆台啊,郑大帅只好默默为李老三祈祷,希望等会儿入城能抄出足够的财货,不要买卖作赔。

    城头李遇等人就更是惊骇,顿觉脖颈子发凉。

    果然,魏博武夫们是真不让人失望,都不等他几个拔脚逃跑,就被城头的汉子们一拥而上捆个结实。

    也不知道动手的是本土豹子,还是跟着他们来镇的过江龙。

    有人要求杀了首级去献功,又有人献策不如留个活口吉利。

    汉子们七嘴八舌一番讨论,最后觉着还是送活口合适。于是李遇几个“头头儿”就被推出城门,丢在了李枢密的面前。

    老屠子好老远就盯住那长大的卢文进,登时血充瞳仁,不等有人发话,跳下马窜上去一刀就刺入了这厮的心窝,狠狠转上两转,送了这厮升天。

    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当初娘娘的仇他没能报,这把杀了这卢文进,可以稍稍告慰小刘吧。

    哎,郑守义忽然想起,取河东之后,也不知李存信那老小子是死了,还是跑到哪里躲起了?闹了个杳无音讯居然。

    回头查问查问。

    唐公传令,银枪效捷军全部编入帐前银枪都,由他李枢密亲任指挥使。其余士兵,愿回家的放归,愿从军的,明日起在募兵处报到,全部留用。

    投降的武夫们欢呼了,但十三郎就很郁闷。这些好兵还没拿热就没了?眼角觑着李老三,扯起老屠子进谗言道:“这孙子不仗义啊,过河就差桥。”这波魏兵,就数银枪效捷军这几千人最猛,全被李老三打包弄走了。

    奶奶地,说是“暂”带还真就是只让他暂带,一点都不客气啊。

    耳闻降兵山呼海啸,郑守义也很心有不甘,可是思索片刻,却道:“这帮杀才,你带得稳么?我军早晚要回朔州,你道彼辈能跟你走?”又道,“明日募兵你早点去,看有那愿随你走地,挑些合用者回去,不比啥强。

    魏博这就顶在汴州腰眼子上了,李三留下这些人也是挡灾。

    怎么,还是你想留在此处挡刀?”

    “不不不。”以为被窥破了心机的十三郎十分胆虚,忙把手摆,大表忠心道,“这血肉磨坊,爷爷死也不来。”

    紧接着,李枢密继续宣布,拒不承认逆梁分割魏博的倒行逆施,承诺出兵夺回魏博各州,坚决维护魏博方镇统一。待封了府库,抄得杨师厚等军将府邸,取得财货不少,唐公也就认下开城一人十贯钱的赏赐,军心彻底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