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小说网 > 刀尖上的大唐 > 第7章 李三郎的西巡(七)

第7章 李三郎的西巡(七)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逆鳞银狐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晋阳。

    朱晃身死,朱有珪嗣位,这是牵动天下局面的大变故。

    按理说,新任的辽王、李枢密偏巧引大军在晋阳,正该见缝插针趁火打劫,该出手时就出手。辽王不吭声这无甚好说,却怎的李枢密整日介在周边的田间地头忙活,视察夏收,对朱梁也一派漠不关心。

    这就很没道理。

    郑大帅几次把话头提起来,等到都是只有一句话:“别急,等等。”老屠子情知这李老三坏得很,定有谋划,可恨就不跟自己说。

    郑某人又找秦光弼探口风,也是没用。

    李存贤的事情倒是有了结果,李枢密同意让他出任云中刺史。

    但是管民不管军。

    对此,郑守义有点遗憾,但李存贤非常满意,开开心心去了云中赴任。

    当初在代北,李亚子遣使来与他交通,却不过情谊,他透露了大军东归的消息。咳,后来才知,先辽王在山北烧契丹牙帐时就玩过一手花。到如今李存贤也闹不明白,李亚子死得这么脆生,算不算被自己坑了。

    与有些天生的屠夫不同,李存贤本是一介平民,只求平稳安康,因缘际会投身军旅,东征西讨戎马多年,能够平安落地,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乱世的兵头不好当。

    还有一事有了结果。

    这日,周德威说王可的娘找到了。

    对自家手下,郑守义是很用心的。有些事就算他忘了也有郑老三给他提醒。尤其王可小伙在毅勇都表现亮眼,可算是郑老三的左膀右臂,更不能慢待。

    一听周德威说事情成了,郑老板就准备亲自来卖下这个好。

    笼络军心,就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

    汉昭烈有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呵呵,说读书,咱郑大帅不是瞎吹。那天在李老三那里见了《三国志》,回来也让狗头军师给他置办了。得空自己读,实在晦涩,就干脆让张书记给他读,给他讲解。经过学习,郑大帅自觉进益不少。

    比如,这就知道汉昭烈的教子名言了。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郑某人也算是饱经沧桑,对此感触很深。

    在前带路的是周德威。

    要说沙陀诸将中,李嗣源是个另类。这厮作战勇猛,能治军,还不像其他同族那样残暴。相对来说,李嗣源所部一直是军纪较好。标准不要太高的话,至少在河东军这个大粪坑里算是比较良好了。

    周德威与李嗣源交情亦不算浅。

    李嗣源父子战死,周将军是有些遗憾,有些物伤其类。

    最后关头……

    很悲壮啊。

    听说还活下个李从珂,哪怕是养子,周德威也很欢喜。又得了郑守义相托,他查访得十分用心。

    今天,周将军也是专门过来领路,顺便看看这个孩子。

    一路走,周德威一路心里琢磨,先辽王击破先晋王,李嗣源战死,郑守义在里头也有一份功劳。如今李从珂,哦,王可却成了这黑厮的兵。王可干得不错,郑二也算有情有义,真是世事无常。

    三兜两转,在晋阳西南城角寻到一处大院子。

    但见立起坊墙高耸,街道打理得整洁,杂草不见几根,只是这砖墙有些陈旧,坊门十分斑驳。隔着高墙,就听到院里叽叽喳喳都是女子声音,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中官在守门,见有人至,便来询问。

    周德威遣人如此这般说了。

    那老阉高高瘦瘦,但佝偻着腰背就很猥琐,闻言明显一抖,哆哆嗦嗦过来行礼,领众人入内。

    “呀!来人啦。”

    忽听有妇人高叫着转头就跑,留下一抹残影。

    不片刻,就围上来一群娘儿们。

    二爷打眼观瞧,这真是有的环肥,有的燕瘦,有的高,有的矮,有穿麻,有着锦,有的素面朝天,也有浓妆艳抹的,总之姿态万千各有不同。只有一点,这些娘们年纪看都不小,说徐娘半老十分勉强,人老珠黄才比较贴切。

    真是一群老娘儿们。

    这一群老蝴蝶飞过来,将郑大帅这一大群鲜花围了不能行动。就出来个身量高挑的女子,怕不也有五旬年纪?但见她发髻高耸,峨眉飞扬,身罩大红宫裙,脚踩梅花绣鞋。本来笑嘻嘻将众人瞧一瞧,脸上笑颜变戏法般就不见了踪影。

    只见她两团腮红鲜艳,一点朱唇微动,一摆手高唱道:“回了回了,做不得生意。”说着扭腰就走,从后看去还他娘挺婀娜的。

    这一走,众妇人果然也瞬间散了个干净。

    老黑看得目瞪口呆。

    感觉自己被调戏了?

    但又好像不是。

    那老中官察言观色,见老屠子容色不对,忙分说:“好叫大帅知晓。当初发卖罪官家眷,有年老无人肯买者,无着无落,大王便发下善心,俱安顿到此。

    恐其生活无着,在城外划了些许田产,许其耕作。自种亦可,佃亦可。

    又给置办了纺机、织机等物,又使人教习做工。有时军中发些活计过来,也接些民间活计,赚些柴米糊口。

    若还有不足,官上也会发下米粮救济。”

    郑二听得糊涂,这有什么关系么?

    指着前方众妇人离去的方向,老屠子道:“什么生意?做不得什么生意?”

    老中官扭捏道:“嘿嘿,要说做工,嘿嘿,那还是皮肉买卖来得快么。若有来做皮肉生意也做得。只是此处全是老妇,贵人当然不来。是以,是以看是几位大帅莅临,情知没得生意,便回去做工了。”

    原来是这样。

    郑守义慨叹道:“李哥仁义啊。”心中却想,好么,爷爷在幽州让秃驴开院子,大李子就在晋阳让没蛋的中官做龟奴。

    妙哉,妙哉。

    周德威闻说,心里不免有点觉别扭。

    这些发卖的,遭殃的,许多都是他同僚的家眷,完全没有感触也不能够。

    没有李大,这些人肯定不会沦落至此。

    但是,想到从前河东的惨样……

    大李治晋不过短短数载,就能一改镇中民生凋敝,使百姓安居乐业,周德威又觉着很难说辽王哪里错了。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从这里讲,先辽王是对的。

    可是那些百姓的疾苦与他周德威毕竟距离太远,而同僚的遭遇在周德威看来却更加鲜活,更有触动。

    所以说,圣人之言,知易行难呐。

    众人各怀心事转过几个院落,最后来在一处门前。

    同样的斑驳陈旧。

    老中官道:“魏氏便在这里了。”说完让在一边,闭口再无言语。

    这两年来,晋阳城里的悲剧有很多,周德威本以为能够平静面对了,可知此情此景,依然不免惆怅。他深吸一口气,让开道路,说:“我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着吧。”实在是无颜相见啊。

    郑守义将王可让到前头,给弟弟传个眼神,郑老三便亲将个包裹放在王可手里,道:“去吧,放你十日假,接了你娘娘去驿馆歇几日。

    如今你是正兵,镇里要给分地。你还在军中,想必家里无人耕种,在这边募人过去也可,到那边买人亦可。

    你那些弟兄若还有家人在,也都给假,好生安顿了。

    本月望日有粮车要回朔州,有亲眷要送去者,抓点紧,跟着车队好走。”

    “罢,你母子相见罢。走了。”郑守义原意是卖个好来,到门口就改了主意。

    老屠子的泪点如今比较跳脱,对这种温馨的画面尤其承受不住。才在门口,就有点感觉鼻根发酸,这个好是无论如何卖不下去了,只想赶紧逃离。

    王可往好了说是身世离奇,往坏了说就是命运多舛。尤其李存勖败亡后,他流落河北,丧家犬的日子特别难过。此刻,他是切实感受到了一种温暖。遂噗通跪地,向郑守义猛磕三个响头,转眼撞得额前一片血。

    哽咽道:“郑帅大恩,可铭记于心。”

    郑守义疾转身不看。

    不是他受不起这个礼,是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眼角已经有泪。

    礼罢,王可抱起沉甸甸的包袱,转身正见个中年妇人扶门而立,双目垂泪。

    她本是成德一妇人,相夫教子也算平安。

    不意李鸦儿打进来,她为乱兵所掳,人亡家破。

    乱世人命贱如狗,也说不上廉耻。自与儿子意外得李嗣源收留,好歹算是脱离苦海,有个依靠。怎奈何李嗣源战死,河东换庄,作为家眷,她一老妇无人肯买,落在此间,无依无靠。

    生活本已无望,却忽见儿子当面,无数委屈凄苦泛上心头。

    仿佛害怕碰破了这个幻景,那妇人颤巍巍伸出一手向前,又似不敢,泣道:“儿啊,可是你么?”

    王可已经嗷呜一声哭倒。

    这七尺大汉是见了李可汗想砍一刀,看了朱三哥要踹一脚的狠人,此刻却扑在地上,凑到妇人近前,勾腰扶着她的双脚,嚎啕大哭:“娘娘,是我,是我,儿不孝啊。”

    尽管是背对那门,郑守义也早已是泪流满脸,不住地以袖掩面。

    娘娘的音容笑貌开始在他脑海里不断盘旋,泪水真如洪水溃堤,不能自已。

    小屠子知道阿爷定又想起了阿婆,亦不禁眼角发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周德威同样很受触动,却没有老黑这么激烈。向故人遗孀深施一礼,也放下个沉甸甸的包裹,便拉着老黑去了。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踟蹰。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其实,王可还真算不得百姓。

    不,当年,他也曾是个普通百姓。

    ……

    王可小将军母子相认,团团圆圆,一众手下也都各有安排。

    跟随王可浪到义昌的那数十骑都是胡儿,现今都在毅勇都,是郑老三的手下。但这些胡儿多半早就没家,就算有些亲人也未必在晋阳。至于究竟在哪里,那真的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好在乱世人命不值钱,这些漂泊四海的汉子也都豁达。

    过去没有亲眷,不表以后没有亲眷么。

    他们是经制之军,有粮有饷有地分。在这乱世,社会地位相当高,是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

    众人脑筋一转,干脆趁着在晋阳休整,寻了媒人说亲。

    也不劳别个,郑大帅干脆亲自操刀为军士们上门提亲,操办吉礼。

    都是爽利汉子,这乱糟糟的世道,也不必讲究太多。什么六礼吉日的规矩全都不讲,今天说定明天就是吉日,直接拜堂入洞房。一条龙办得行云流水。短短数日,竟就有人顺利成家。

    有那有心经营家产的,结伴去人市买下奴婢奴隶,准备弄回朔州干活。

    在此类保障方面,李家兄弟多年来狠下功夫,军中上下都有成例。

    比如这次送人回去,只需将人口、财物打包交给辎重车队,便有文书为其开出公文说明情况。而后由押运官将公文连同人口财货到朔州交割。

    那边也有官署的人接应安排。家里有人管的,就通知自家领走。似军士在外家中无人,或人丁单薄有困难者,朔州官府会责成里老关照。定期还有官吏巡查,以免有人欺上瞒下,奴大欺主。

    样样完美不好说,大篓子至少还没出过。

    总之,想尽一切办法,让弟兄们在军中干得安心,干得舒心。

    与原先河东军的简单粗放经营绝不相同。

    这也是李家兄弟能得军心的一个重要理由。

    还是那句话,未必是自己有多优秀,全靠同行衬托。

    李老三四处乱窜地搞视察做调研,郑大帅没事儿也陪着他溜达。附近的山山水水,大都留下了老屠子硕大的脚印。

    经过大李数年整饬,河东雄镇已然焕发了青春,明显使人有种蒸蒸日上之感。

    绝非从前的衰败、颓丧。

    郑守义可记得明白,当年从安边逃来河东这路,看到的都是何等惨景。

    赶上夏收,田间农人忙碌,道途粮车往来,村尾地头积谷成山,很有点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画景。其富足很让郑守义眼热,有几次都想跟秦哥谈谈,能否对调移个镇?总算还有些理智,没好意思开口。

    谁能想到,河东这块肥肉居然便宜了老秦呢。

    人家后来者居上了。

    啧啧。

    ……

    河东这边岁月静好,随着晃哥身死,朱梁却已是骇浪惊涛。

    而且一波更比一波强,一浪还比一浪高。

    韩建被杀只是一道餐前的开胃甜点。

    第一道硬菜,来自于老牌刺头,魏博,如今叫天雄军。

    自从魏博六州被朱梁彻底吃下,这些年是被折腾的死去活来。

    在潞州一战,连人带钱送了一大波。

    在柏乡一战又送了一大波。

    这还不算平时给朝廷的贡献。

    与曾经自治时期的富足相比,魏博六州人民简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新一代的魏博武夫已在血火中成长起来,看清了罗家不是玩意,朱家心黑手狠。如今朱三身死,眼看压在头顶的五行山倒了,魏博人民就决定继承先辈的衣钵,脱离朱梁搞自治,由魏博人民自己把握命运的旋转。

    看看杨师厚死赖着不走,魏博武夫们耐心用完,就准备动手了。

    结果尚未发动,得报杨师厚说要回京奔丧,哥几个立时又犹豫起来。

    杨师厚毕竟凶名在外,城中五千儿郎也是个顶个的好汉。真杀起来,损失必大。一向欺软怕硬的魏博汉子就很纠结,还要不要拼个鱼死网破。

    杨师厚办事干脆,三天后如期出城。

    犹疑之间,潘晏等人就没了拼命的勇气。

    杨帅要走,最痛苦的是罗周翰。他父子两代奉承梁朝那真是卖肝卖肾,问题是,他卖的是全体魏博人民的肝和肾。

    远的不说,最近这次梁军北征他就没少出粮出羊。

    如今梁帝死了,杨大帅要走,靠山塌了,能不慌么。

    小罗哭着喊着要出城相送,求着老杨莫走,或者把自己也打包带走。几个老兵头哪敢让他窜了,哥几个一合计,由潘晏与臧延范两个陪着出城,要将杨师厚送走,再将小罗带回来。

    为防万一,留下两位赵将军守好城内。

    一众魏博武夫们枕戈待旦,磨刀霍霍。

    奈何,这看似天衣无缝的安排,放在杨大帅面前全是白扯。看这俩蠢猪入坑,杨师厚可不含糊,手起刀落砍翻了潘、臧二人,然后一个回马枪。反骨仔急先锋张万进、卢文进奋勇当先,诈开城门,将两位赵将军也一波送走。

    被罗周翰奉为救星的杨大帅轻松废了罗周翰,自己占了贵乡城。

    两天后,杨大帅自请出任天雄军节度使的公文就送到洛阳宫,摆上了朱友珪的案头。朱友珪不出意外地再次选择低头,于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制命杨师厚为天雄节度使,调罗周翰为宣义节度使。

    杨师厚筹谋多时,终于一朝功成,如愿以偿地占了魏博六州。

    而朱友珪则再次以实际行动,在自己的脸上刻了一个硕大的“虚”字。

    第二道大菜紧随其后。

    独眼龙干儿子多,朱三哥干儿子也有几个。

    比如刚刚被朱友珪弄死的朱友文。

    又比如本届河中节度使朱友谦。

    这厮原名朱简,虽然本姓是朱,却是关西人士,与三哥不是一家。他土匪出身,后来投军在陕州为将,寻机杀了节度使上台。

    紧接着遇上朱三哥经营关中,朱简很有远见地主动带资产入股,降了三哥,不但继续留任陕州节度使,还被老朱收作义子赐名友谦。

    大梁开国后,朱友谦移镇河中重镇,得封冀王。

    告哀使抵达河中,诏朱友谦为侍中、中书令,要他赴京上任。

    朱友珪登基前,刚刚联络东都的亲兄弟朱有贞,联手诛杀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朱友文。

    同样作为朱友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朱友谦哪敢离开巢穴去洛阳?

    明升暗降?

    请君入瓮?

    朱友谦节度使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朱友珪勾结韩勍弑父篡位的恶行挑明,直接摔在朱友珪的脸上,然后拒不奉诏。

    韩建被杀,忍了。

    杨师厚搞事,忍了。

    但朱友谦这次不能忍了,这是要掘了友珪哥的根呐!

    八月二十三日,朱友珪令侍卫诸军使韩勍为西面行营招讨使,讨伐朱友谦。

    八月二十五日,朱友谦求援使抵达晋阳,表示愿意回头是岸,投降大唐。

    又一场大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