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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又战义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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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守义跑,他不是觉着刘守光说得全无道理,而是太有道理了。

    哪怕要冒着身死族灭的下场,依然很是动心啊。

    若是早个十年二十年,郑二估计当场就能应了。

    实在是如今年岁大了,郑大帅着实有点不想太折腾。

    哪怕拿不下整个河东,搞定卢龙的机会还是有的。李老三的行踪他有数,半路打个突击,拼上一点死伤,说不定就成了。届时郑某人先走一步进卢龙,小刘继续守着他的义昌,秦光弼自在河东好了,兄弟们势均力敌,谁都别想欺负谁。

    至于说事成之后元气大伤?又或者狗咬狗让朱三捡便宜?这种可能性有,甚至很大,但是,并不耽误郑二畅想一下。

    什么?没做好思想准备?

    等拿下了卢龙,这思想准备不就做好了么?

    再说,河东那边刚刚换防,一个个都没屁股坐稳,老子一路杀下去,万一连河东也拿下了呢?

    万一呢?

    所以,郑将军简直就是落荒而逃,生怕慢了几步就被刘二蛊惑。

    而且,尽管有冲动,但仍有一点理智在提醒郑守义,跟小刘闹风险太大!不跟着强者打弱者,却要伙着弱者挑战强者?又没有仇没有怨的,疯了么?

    不要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却要追求虚无缥缈的妄想?

    傻了么?

    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啊!

    ……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卢龙与义昌都像是幽州人的一场内乱。

    因为是内乱,所以,两边将士就都少了点拼命的劲头。

    总体占优的卢龙一边,自打屯兵乾宁军就只是每日放出斥候游骑侦察战场,李三没有新的军令过来,郑大帅就绝不主动挑事。

    而且他也不想再跟刘二见面了。

    这王八蛋太能蛊惑人,郑守义怕一个不留神着了道。

    人性,其实是经不住考验的。

    实力弱些的“燕王”刘守光领着一万精骑在周边晃荡,小心提防不被卢龙军打闷棍,绝不愿过分挑动对面,只是玩命催促梁军过来支援。

    一时间,沧州派往洛阳的信使恨不能一天发出十个八个。

    但是,找卢龙兵玩命刘守光就千万不肯。

    于是,明明是要打生打死,河北战场却显出一片岁月静好来。

    义昌的农夫该下地下地,该干活干活。有为明年的春播做准备的,也有种了豆子要忙活的。你们打你们的,我们干活不耽误。

    就是两边的斥候游骑见了面,也是隔着箭程瞎转悠。彼此客客气气互相打个招呼,挨到天晚,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一直冷箭都不带放的。

    李老三和刘老二掰腕子,下面的兄弟们真没必要太当真。

    从卢龙出兵以来,除了行军途中自我踩踏或者落水死伤了几个人,两军的战损竟是一个也无,真是和谐无比。

    直到十二月,河北战场上才终于流了第一滴血。

    不过贡献人头的既非卢龙也非义昌,而是远在千百里之外的王镕大教主。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要说如今呢,这成德与卢龙正是好得蜜里调油,亲如一家。发兵之初李枢密就给王大帅去信,一则通报卢龙讨伐义昌的意图,避免大军调动引起友邦惊诧。一是提醒梁军可能会干涉河北事务,要大教主提高警惕,以免为梁军所乘。

    对于朱三哥有仇必报、心黑手狠的性子,王大教主知之甚深。

    其实都不用李老三提醒,梁军的异动,大教主一直就没眨眼。

    之前是怕刺激了梁军招祸,大教主一直悄悄戒备,但压着将领们不许乱动。如今卢龙要抻头,赵王王大帅感觉可以表示一下了。

    于是就让新宠王德明领军备边。

    按照赵王的意思,这就是表个姿态。给李枢密这边的说法是我已经动了,算是给队友个交代。给梁朝的意思,那你看我已有准备,你就别来了吧。

    然而,或许是下面的杀才们上回抢魏博抢得上瘾,也可能是眼看卢龙都踹到了沧州梁军还按兵不动,认为对面比较虚弱。

    总之,王德明将军脑筋一抽,就领着队伍就进了贝州。

    结果么,很不好。

    赵兵刚进门,就被杨师厚杨大帅阴了一把,损兵七八千众。

    梁军一战缴获战马二千余匹,俘获都将以下四十余人,军器甲械未知其数。

    又丢人了。

    你品,你细品。

    所以说,什么叫做朽木之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

    ……

    因幽州换防耽误了大量时间,李老三直到十二月末才抵达乾宁军。

    至此,数支卢龙大军终于全部到达,并且比计划略有超出。

    主要差别在于,最初的安排中并无新任辽王李洵与豹骑军的戏份,但是李老三最后改了主意,将他们也捎过来了。

    大军到齐,原拟直抵清池城下,怎奈何成德在魏博丢人现眼,为防西线有变,李枢密走到长芦就再次立下硬寨,打算先等等梁军的动静再看。

    毕竟是头一次亲自指挥如此大战,李老三决定稳字当先。

    大帐内,人头不少。

    有教练军副指挥使李正生。

    有保定军的契里。

    有卢龙军李崇德。

    有狗腿子胖五郎薛严。

    有辅军的一位指挥使王厚。

    除了这个王厚郑二比较陌生,其余都是老相识。那李崇德还是自家亲妹婿,但是侧身期间,郑二就是觉着孤独,觉着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周知裕、薛阿檀、魏东城,都被留在幽州看家。

    哪怕他三个来一个郑二也能好受些。

    “郑帅?郑帅?”

    看郑守义有点魂游天外,李枢密主动停下话题,将他唤醒。

    “哦哦,怎么?”刚才的讨论,郑守义确实是一个字儿没听进去,被点名不免有点尴尬。

    李枢密微笑道:“此次出兵,关键不在义昌而在朱粱。目前来看,梁军主帅杨师厚,其麾下精兵大约三万,老班底约有两万左右,另有一万是魏博兵。哦,现在叫天雄军了。

    洛阳那边具体安排还不清楚,但是朱温亲征之意甚坚。

    帐内要说对付梁军经验丰富,郑帅首屈一指,又跟杨师厚打过,关乎大军胜败,二郎不要藏私啊。”

    伸手你不能打笑脸人,李老三这样捧他,甭管真心不真心,郑大帅还是很受用的。而且,好像李老三也算是真心说了实话。郑守义便装模做样地看看摊在面前的大地图,思索片刻道:“李枢密所言甚是。义昌军不足虑,麻烦还在梁贼。

    这杨师厚嘛,治军有些能为,所部精锐不弱于我。

    此次伏击赵军,当是为了动兵铺路。打疼了成德,他才好调度。

    照此来说,这厮若只三万兵倒是无甚可怕。

    李承嗣有二万精兵,进取固然不足,守成绰绰有余。兼此前梁贼在深、冀杀孽深重,过去不到一年,若梁军北上,赵人必拼死抵抗。赵兵虽有新败,只要能够坚定其心,梁贼亦不好打。

    如此,我军侧翼无忧矣。”作为沙场老将,郑守义明白李老三此刻未必真要自己分析什么军情,他是需要老子帮忙坚定军心,所以先说了这些话让人安宁。

    而后,郑将军的目光在义昌这片来回审视,眉头拧成一团,道:“进入义昌足有一月,刘二居然没有坚壁清野,真是意外。

    嗯,我军虽众,恕我直言,因各军最近都有较大变动,必然影响战力。刘二纵然兵寡,但他这万多牙兵亦堪称精锐。胜之或不难,还要打得巧,免得我军折损过重使梁贼得了渔利。”

    李枢密左手横抱,右掌捋须置肘于其上,道:“刘守光这是损人不利己。

    若要坚壁清野必引咎于自身,所以干脆置之不顾。

    若我军杀戮民众,则战后怨气必大,不利于统治。

    这厮向伪梁称臣,定是做好了准备引梁兵入境与我军为敌。只是他刘二又恐请神容易送神难。以梁军那操行,看见满地村社还能不抢?正好结怨义昌百姓,免得梁军反客为主欺负他。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守光,亦是我中华英杰。

    咳,我实不愿与他同室操戈,杀来杀去,损失的都是中国精血。

    这样,五郎,遣使者再与刘守光谈谈。告诉他,我还是那个话,只要他肯移镇,什么条件都好谈。”等胖五郎应了下去安排,李枢密也就宣布散帐,却对郑守义道:“郑帅留一下。”

    待众人退下,李崇武拉着郑守义一人搬个胡床坐下。

    照顾老郑硕大的身躯,李老三特地将最大的一个给他,自己抓了个小马扎。招招手,卫兵领了个中官模样的进来,身着绯色圆领袍,头顶高筒乌纱帽,倒也生得气宇轩昂,有些派头,手里捧着个木匣。

    李老三指着这人道:“此乃朱梁的中官,是朱温派去朔州给二郎送敕旨地。你不在,张顺举便将人送到幽州,刚刚跟随信使过来。”

    那中官听李老三对大梁不敬,还直呼天子旧名,且言语轻佻,十分无礼,就黑着脸呵斥道:“放肆!圣人名讳,也是你能说地?”竟是一片赤胆忠心,硬邦邦的也不怕被李老三拖出去砍了。

    郑守义闻言心肝一颤,刘二真没骗他,但是使者落在李三手里就很尴尬了。心中恼恨张顺举不会办事,怎么把人送到幽州去了?也不跟老子通个气说一声,这弄得爷爷多尴尬。

    很好奇那匣子里都写了什么呀。

    心里想归想,却不耽误郑大帅的表演。脸上立刻端起怒容,道:“好歹毒,要害爷爷。”起身就要拔刀砍人,却摸了个空,原来进帐前凶器都被收了。又将醋钵大的拳头举起,就准备将这中官的大头打烂。

    嘿嘿。这中官是真硬气,站在那里昂然无惧。

    是条汉子。

    李枢密一把扯住他道:“二郎二郎,看看无妨。”把个眼色,边上卫兵过来将使者手里的木匣取了交到李三手里,也并不打开,转手又塞进郑二的怀中。

    郑老板真的很好奇朱三给他封了什么好处啊,可是此刻木匣入手却似上面有针,更似个火炉里刚取出的红彤彤的铁锭,又扎又烫。

    瞥见边上有个炭盆,郑屠子小手一滑就将那木匣丢入,转眼燃起火苗旺旺。

    如此行云流水的操作,李枢密微笑不语,那送信的中官不干了,两只胳膊被卫士拉着,还要跳着腿脚踢腾,口中高呼:“逆贼!逆贼!”非常义愤填膺,好像要将炭盆踢翻,救出敕旨。

    李枢密懒得看他表演,挥挥手让人将这中官拖下去打发滚蛋。

    却与郑守义道:“有个私事想跟二郎说说。”

    郑二哪里看不出这是李三使坏,在试探自己。

    咳,李大一死,什么都变了。

    说好的君臣相知呢?

    说好的兄弟情深呢?

    说好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看郑二魂不守舍,李老三自顾自往下说:“嗯,萨仁那……

    郑守义这还在琢磨朱梁这个使者的事儿,尤其在琢磨张顺举为啥要把使者送到幽州来。自打听说了之前舅哥他们在振武军的布置,郑大帅心里就有点别扭,好似长个根刺,这回又遇上了这事儿,由不得咱老黑不多想一想。

    但是似乎又说不通。

    上次小屠子在朔州,老子出事了,老张扶了儿子上位,好歹那是他亲外甥,还有些道理。此刻小屠子可是跟在他老黑这边,那这老铁匠想干嘛?

    郑守义正想这些想得出神,忽然“萨仁那”这三个字飘进耳朵,顿觉一根火签字戳了腚眼子,好悬没有蹦起来。

    也是他如今真的沉稳,又沉又稳,双腿发力不足,硕大的身躯居然动也没动,只是大马扎受到挤压,发出了几声刺耳的鸣叫,暴露了郑大帅的心中激荡。

    郑大帅睁大了双眼看向李老三,人家却似什么都没注意到,只顾自己言语,道:“她两个儿子都不小了,想寻个师父。我听说当初有意请二郎为师?

    大兄走得突然,咳,全乱套了。

    咱如今事业大,我这些子侄还得悉心教导。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识民间之疾苦,不知军旅之艰难,可就要养废了。

    嗯?若是二郎没意见,等打完义昌我把两个孩子送过来,烦劳二郎给带带?就当普通军卒,扔下去锻炼。本领高低看个人造化,但好歹别养成个废物。如此,我也对得起大兄的在天之灵。”

    李老三的话只是断断续续传入郑大帅耳中,心里却在骂娘。

    这是怎么传出来的?

    扫剌那蠢货嘴巴这么大么,还是哪个说地?怎么李老三都晓得了。

    李三讲这个又是安得什么心?

    回想当年,爷爷可也没干啥呐。

    都多少年了,怎么这事儿就过不去了呢?

    不过回忆萨仁那的一颦一笑,嗯,老黑疑惑地看看李三,龌龊地想,这些年大李子征战在外萨仁那独守空闺,倒是这小白脸常在家中晃荡……要说萨仁那肯定也长在了李老三的审美上……

    这小畜生不会……吭吭,不会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了吧?

    想到这里,郑守义就有点义愤填膺,很为大李子不值。

    江山便宜了弟弟,老婆也便宜了弟弟么?

    这么想很合理吧。否则,萨仁那的儿子,你李老三操哪门子心?

    李老三哪知这黑哥儿心中如此龌龊肮脏,还在自顾自地说呢。“成,那就这么说定了。”就起身拍拍老黑的肩膀,李老三倒背着双手晃晃悠悠地去了。

    恍恍惚惚从帐中出来,郑守义脑子又乱成一锅粥了。

    李老三也不是个凡人呐,这神神叨叨的劲头直追他那死鬼大哥。

    当初在李大手下,郑大帅就总有被人尽在掌握的感觉。尤其是后来,每次面对李大,郑某人就总觉着自己是个小透明,心肝脾肺肾,都被人家看得通透。

    换了李三,本想着能浪一点,如今看来有点一厢情愿了。

    就在刚才,那种全身赤裸的感觉真是扑面而来,防不胜防,似曾相识。

    有那么一瞬间,郑二都想过一锤弄死李老三这厮得了。

    但是想想后果,咳,算了。

    站在帐外等候多时的张泽看东家脸色难看,凑过来问道:“明公?”

    郑守义就像抓住了什么依靠,起手扯了这狗头军师就问:“李三说,打完义昌要将萨仁那所出那两个孩儿送来于我为徒,这是几个意思?”

    张泽并不知道郑守义的那些旧日往事,听说此言,略作思索道:“此处不是言语之所。”与郑二回到自家营里,让卫兵看好了周围无人偷听,张书记才凑到近前,压着嗓子道:“大帅,这还不明显么,留后是防着辽王呐。”

    此处的辽王显然不是大李子,而是他儿子李洵。

    独眼龙死的时候,河东就演了一出叔侄相争,杀得鲜血淋漓,结果是侄子胜出,叔叔被杀。

    卢龙有所不同,暂时是叔叔胜出并且总体比较平静。

    郑守义是自己做贼心虚,经张泽一提醒,这就恢复了正常。

    平心而论,这小白脸其实干得不错。原以为卢龙的这道坎已经过去了,但是现在看来远远没有。李老三把李洵带来义昌估计就怕留在幽州出事,这郑二能理解。可是把萨仁那的孩子送到振武军,这是什么操作?还是有点疑惑。

    张泽看这黑厮愁眉依旧不展,道:“明公。李枢密欲做周公,辽王却未必愿作周成王。这两个孩子在振武军,若李洵闹得太过,就可以接回去一个。毕竟,辽王也二十好几三十了,李枢密这是未雨绸缪,预先布置。”

    郑守义却不能完全认同。如果是要预先布置,李老三难道不应该把两个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么?为何要送来振武军?

    有些事情其实张书记也没想透,二人遂互望数眼,同时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