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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错,大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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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打到天佑年间,与十多年前是大不相同。

    首先是规模越打越大。

    早年李克用造反,一二万兵就敢胡闹。再早些庞勋起义时才几千人。十几年前的大顺年间,晋王几万兵,敢多线操作。卢龙李匡威,三四万兵就敢杀到河东去摸独眼龙的屁股。李茂贞靠二三万人可以横行关中,同时还能压着吐蕃欺负,没事总去吐蕃部落抢人抢钱。

    如今呢?

    辽王与梁王双方对峙的战兵就奔着二十万去了。

    稍早几次梁军打晋阳,梁兵总兵力也都十万不止。

    其次,是越打越谨慎。

    比如李克用取卢龙那次,有刘仁恭在前带路,他几万人就敢进幽州冒险。

    如今呢?梁王西征、南征,哪怕中原一马平川,哪怕梁军主力外出不在老巢,辽王分明人多马更多,愣是看了几年都不敢长驱直入。为什么?就是怕被梁军来个关门打狗。

    梁王自己都越打越小心。这次南征,数万大军在淮南都不敢深入,稍遇挫折扭头就撤,绝不留恋。

    道理很简单。相比于汴州,辽王家底薄,若一不小心崴了泥,十有八九直接凉凉,翻身的机会都不会有。梁王家底厚些,可惜因为地理缺陷,一旦遭受大败,同样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不论对于辽王还是梁王,甚至是惨胜都无法接受。

    天下,可不只有他们两个藩镇。

    辽王面临塞北的压力。

    梁王是中原四战之地。

    不到万不得已,这两位哥是既不能弄险,更不能硬拼。

    大唐在这方面的教训非常深刻。

    闻名遐迩的香积寺之战就是反面典型中的典型。

    至德二年即西历七五七年,那是安史之乱的第三个年头。

    时安禄山已死,叛军内部不稳,唐军在河北、河东进展顺利。本来完全可以以势压人,先取河北,再席卷而下,将叛军在河南、关中一网成擒,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如此一来,肯定就不会有后面藩镇割据这样的糟心事,大唐,也不至于一场内乱闹上八九年,搞得元气大伤。

    可惜李亨那蠢猪做贼心虚,急于收复两京,硬以儿子李俶为帅,郭子仪为副帅,匆匆忙忙在关中寻求安史主力决战。

    彼时唐军安西、北庭、陇右、河西、朔方诸镇精兵十一万,助战蕃兵四万,对面是安庆绪的十一万叛军主力。

    一边是急于求成的唐军,一边是背水一战的叛军,在长安城南香积寺附近,两军血战一日,唐军斩敌六万、俘获二万,安庆绪仅以二万余残兵败走,唐军的代价则是七万精兵战死。

    大唐盛时,边军主力总共也就五十万左右,这一把带走了十三万,算上前两年的损失,精兵几乎亡尽。

    天宝时,吐蕃本已颓势尽显,回鹘不过大唐羽翼下一杂胡,哪怕安史乱起,周边的胡儿也没敢立刻造次。

    何也?边军精锐尚在。

    正因李亨这蠢猪执意死磕,致唐军精锐尽丧,虽惨胜却无力进取,完全是欲速不达的榜样。

    四万番兵在此战中坐山观虎斗,直至安庆绪败局已定才踹了一脚。因唐军损失惨重,对这些蕃兵的控制也就有些不利,这帮混蛋在后面更是掳掠奋力作战划水。唐军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头不落好,安史之乱断续又拖了六年,大唐实力大损,威信扫地,河西、西域陆续陷于吐蕃,回鹘也敢骑在大唐头上拉屎了。

    此等惨胜,完全得不偿失。

    前鉴不远,李可汗与朱三哥才不学李亨那蠢猪。

    对峙以来,两军每日只以游骑往来试探,主力则稳如老狗。

    唯一一次较大规模接触是十二月下旬。

    当时,梁军万余突然向乐寿逼近。

    乐寿是瀛州最南一县,辽王立刻大军迎上。

    梁军万余,辽军则以二万骑顶上。

    两军摆开阵势,在寒风中干瞪眼看了半天,最后谁也没有发动进攻。

    梁军没信心打破辽军二万骑,辽王更不愿拿精锐骑兵跟鸭腿子步兵拼消耗。

    自日中至日暮,两军各自回营。

    这就是两军最大的一次接触。

    此后,辽王一面加紧战场侦察,一边要求郑守义、刘守光向他靠拢。

    郑哥遂将银枪军调来新乐接防,毅勇军移防无极与深泽。这里紧贴深州,突袭梁军背后更加便当。

    东线刘守光则移兵至弓高、安陵驻扎,与冀州梁军相望。

    梁军主帅仍是李思安,梁王本人还在大梁。

    面对河北这帮刺头,朱三哥从没想过快刀斩乱麻。

    打卢龙,打义昌,在梁王心里都没有收拾魏博来的重要。他不可能跨过魏博吞卢龙,而只要不能彻底吞并魏博,哪怕弄死了李可汗,放谁去做卢龙大帅的结果都差不多,早晚是个反。

    所以,打义昌是借口,目的还在取魏博。

    当然,若能顺手削弱一下卢龙也很必要。这李可汗已能拉出十万兵,不砍他几条腿这还得了?卢龙在南边有奸细刺探军情,幽州也有不少梁王的探子,对李可汗的家底,朱三哥不说如数家珍也知道个七七八八。

    梁王难呐。

    东西南北全是事,很多时候真是有心无力。

    还好,淄青平定,东边彻底完满。西边李茂贞一来离得远,再来也确实不行了。主要麻烦如今就剩下南边杨行密和北边的李崇文。

    嗯,李克用早就不在三哥眼里了。

    听说这厮如今身体不大好,认了那么多义子,还一个比一个能耐,哪天独眼龙一蹬腿,还不得闹翻天?

    哦,杨行密好像快死了。据说九月么十月就下不来床,最近有很久没有公开露头,说不定已经升天了?嘿嘿,杨行密那厮是儿子不成器,当这老小子一咽气,嘿,淮南也有好戏看喽。

    嗯,李可汗有个好弟弟,儿子又小……呃……这厮还年轻,一时怕死不了。

    他妈地。

    嘴角刚刚勾起一点笑意,三哥就顿觉心如刀绞。

    人家是一屁股屎,他老朱又好到哪里去?

    长子友裕文武全才,年纪亦长,哪怕比不得太宗这等雄主,至少也是个李建成吧?镇住下面这些骄兵悍将不成问题,做个守成之君绰绰有余。本来,有这个儿子在,哪怕他老朱走早了,儿子也能再接再厉,将朱家发扬光大。

    可是,可是儿子突然就死了!

    老天是跟爷爷玩闹么?

    去年他老朱从关中走的时候,儿子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没了?

    听说儿子突然病故,简直是晴天霹雳。

    梁王儿子是不少,但成器的就这一个。

    友裕没了,那爷爷这么折腾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专门派人查问数月,回报都说是在军中突然染疾而死。尸体他老朱也亲自看了,没伤,没毒,只是瘦骨嶙峋。

    最近老朱家死人有点猛啊。

    友宁殁在淄青,友伦击鞠坠马而亡,友裕这又病故。

    几个靠谱的子侄,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这算什么?

    蒋玄晖那几个蠢货,当初杀皇帝就他跳得欢,这阵子还天天鼓捣给自己封魏王、加九锡、搞禅位。封个锤子加个屁呀,还他妈禅位,就剩下的这几个儿子,哪个接得住?

    鼓动爷爷谋朝篡位,居心何在啊?

    梁王查得明白,昭宗发出号召天下讨汴州的诏书,就是在长安来洛阳的路上。而这一路负责监督,哦不,负责陪伴先帝的,不就是蒋玄晖么?

    弄死昭宗也是这王八蛋跳得最高!

    如今这个局面,急吼吼地弄死先帝,有必要么?

    他蒋玄晖是初出茅庐的愣小子?

    这厮,真的忠心么?

    还是别有所图?

    越想越气的梁王抓起案上的公文、笔砚往地上一摔,怒道:“去,蒋玄晖、柳璨、张廷范皆赐死。”

    此时坐在堂中的是敬翔、李振两位智囊。

    今日一早,梁王把他们叫来,然后到了也没话说,就这么干坐着。等开口就是赐死蒋玄晖几个,老哥俩彼此互望一眼,心情各异。

    李振是十分忐忑。

    鼓动梁王谋朝篡位,他李振一直都是主力,只不过最后动手的机会让给了更加积极的蒋玄晖。这厮天天憋着劲干大事,李振就没跟他争。反正他只想埋葬大唐,至于谁动手无所谓。

    本来李唐天子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弄死。

    但是朱友裕突然病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振家学渊源,这点道道看得明白,梁王看似平静,心里一定十分恼火,是否将弑君和丧子联系成因果报应都很难说。所以他最近非常低调,也就在白马驿杀朝官出了手,但是什么请封魏王、加九锡搞禅位之类就绝不参与。

    一个屁都不放。

    前几日,王殷、赵殷衡等上告蒋玄晖与何太后有染,被梁王顺手免职,他就估计得出事。

    果然,这就赐死了。

    这蠢货,真是没法说。

    而且据李振所知,这老小子似乎真的与何太后有染。李振也是服气,这厮……真是挺敢干啊。特别积极地弄死昭宗,好像就是为了扶何太后的儿子接位?

    当然,这老小子有没有弄何太后,他李振也没在边上看见,可是风言风语是真的有,而且,这厮的有些行为也确实比较反常。

    当初劝梁王西征,李振确实是想收拾收拾不听话的天子和那帮不识时务的朝臣,但是,弑君?实事求是地说,并不在他李振的计划之内。不是他不想,而是时机不对。

    梁王毕竟出身不高,根基浅,最好的选择就是让李唐天子做唐献帝。

    蒋玄晖着急忙慌地把天子弄死……

    梁王暂时没把账算到自己头上,但李振心里虚呦。

    黄泥巴掉进裤裆里,那不是屎也是屎啊。

    敬翔就比李振平静许多。

    他的重心始终是治镇筹粮,策划战事,相当于梁王的萧何。对于谋朝篡位,他兴趣一直不大,也从不参与。倒不是他不想建立新朝,而是在他看来,只要实力够,成就了大势,许多结果那都是水到渠成,根本不用刻意追求。

    何必务虚名而处实祸?

    李唐三百年基业,三百年天下共主,谁第一个跳出来,谁就得背口黑锅。

    当初曹公三分天下有其二,都不愿轻易动手,梁王这才哪到哪?着急忙慌弑君?篡位?那不是闹笑话么。

    所以,在许多问题上,他与李振分歧不小。

    比如,他当初就极力主张趁河北动乱扫荡北方,即使一股荡平比较难,那也要把河朔打残,别着急掺和关中的破事。

    天子爱怎么玩怎么玩,你管他呢。

    若非大军匆匆南撤,义武岂能有变?

    进关中,沿途是收拾了河中不假,也拿下了韩建等一众小藩镇,还教育了独眼龙、欺负了李茂贞,收获看似确实不小。可是与放纵卢龙缓过这口气相比,究竟是赔是赚?

    把天子绑来他没意见,奉天子令不臣么。

    这是当年曹公走通的路。

    可是李振这帮家伙没几天又把天子玩死了,这又何苦呢?

    一个光杆皇帝,连身边的奴婢都是梁王的人,杀他图啥。

    怕他号召天下勤王?笑话,天子敕旨擦屁股都嫌硬,朝廷还几次号召诸镇共讨河东呢,独眼龙不是照样活蹦乱跳。

    梁王大势已成,怕个球呢!

    连李可汗都只敢躲在后头搞小动作好吧。

    汴兵西征南征,他主力南下了么?

    独眼龙是半条死狗,李茂贞更惨。杨行密,哦,据说真要死了。王建,躲在西川做土财主。

    纵观天下,就敞开了让天子下诏,能咬下梁王一根毛?

    除了嚷嚷两声,有谁会为了天子真拼命。

    都是老武夫,谁不知道谁呀。

    就算真有个忠君爱国的……

    敬翔还真是挺好奇的,想看看谁是。

    杀个光杆天子容易,但有何好处?

    毕竟李唐三百年基业,武夫们固然各有各的盘算,但是天下总有些死脑筋,尤其文官还有很多是认大唐这块牌子地。他们虽然不能直接造反,但是治理地方、种田收税,多半离不得他们。

    还有那些地方豪族。这些家伙未必真心拥护皇帝,力量也未必能掀起大浪,可是这些家伙麻烦呀。

    牵一发动全身,杀皇帝一人,得费多少力气善后?

    值得么?

    本来卢龙山北出事,镇中空虚,不管是打义昌还是打义武,都够李可汗喝一壶的,运气好把他撵回塞北喝风都有可能。

    又比如刘守光,大兵压境,外援不至,这厮未必不会反水,为王前驱。让这厮跟李可汗去咬,多好。

    结果就为这个天子牵扯了多少精力,错失良机。

    看,人家现在也能摆下十万兵了。

    发落了蒋玄晖几个,朱三哥感觉能舒坦一点,面带歉意地看向敬翔道:“敬公,某悔不当初,若不打淮南,也少受一些挫折。”

    不久前,梁王欲借平定荆、襄兵威再打淮南。这局面与当年曹公拿下荆州又征东吴何其相似,敬翔就劝谏兵士疲敝该当休整,不如保持胜势威慑以待淮南有变。学曹公不假,但曹公吃过的亏咱们没必要也吃一回吧。

    而且,早些年刚刚拿下郓、兖的时候,梁王就想过顺手灭了淮南,结果遭到清口之败。

    这都第二回啦。

    记吃不记打吗?

    梁王坚持出兵,结果路遇大雨战事不顺,好在梁王知机撤兵,损失不大。

    敬翔心说,梁王后悔的只怕不是这等屁事,而是不该在天子身上浪费精力太多,放过了削弱河北的良机。这事当然不能说破,道:“胜败兵家常事。虽有小挫,于大局无碍。淄青已平,又得荆、襄,明公大势已成,只需稳扎稳打,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嗯。”梁王温言道,“今日正为此事。邺王遣使报丧,吾儿难产而亡。我欲遣使治丧,何如?”

    梁王以长女嫁给罗绍威长子罗廷规,结果突然死了,报丧使是昨日进的城。

    事情敬翔与李振都知道,但事涉梁王家事,尤其考虑到近年来梁王家中子女接连身故,朱三哥不说话,他两个也都不想触这霉头。

    此时梁王自己提起,敬翔也还罢了,李振心态与他不同,接口道:“天雄军对我防范甚严,以治丧为名,或可使锐卒扮作民夫入城。如能夺取城门,大军掩至,一战功成可矣。史、李之流皆非英才,一鼓可平。”天雄军就是魏博,最近梁王借朝廷名义给魏博改了名,如今罗绍威叫做天雄军节度使。

    对于李振鼓动梁王掺和关中以至于错失许多良机,敬翔多有不满,但这是各人意见相左,同殿为臣的李振与他并无私怨。

    敬翔知道李振如今日子难过,这是想积极表现,将功折罪?彼此同僚一场,敬翔并没有落井下石的念头,被抢了台词也不着恼,由他表现。

    梁王道:“奈何这帮杀才十分警惕,计将安出?”

    李振看梁王接话,忙道:“我有一策。”

    “讲!”

    李振曰:“明公可择精锐数百,扮作民夫脚力,护送治丧使入城。同时,主公以增援李思安为名,出兵北上。如此,天雄军疑心主公大军,而我大军偏偏过贵乡不停,经贝州入冀州,一路招摇,释其疑虑,亦可迷惑其心。彼辈防备我大军,对入城之人则难免松懈。

    再以精骑于洺州守候,至贵乡区区百余里,半夜可至。

    待贵乡安排妥当,约期夜袭之。

    里应外合,必马到功成。”

    敬翔道:“若城内有备若何?”

    李振道:“夺城本是兵行险着。若彼辈防备严密,则不必强求,治丧使完事离城即可,料来彼等亦不敢留难。至于我大军,可去义昌、卢龙走一走。瀛、莫、沧诸州是李可汗钱粮重地,给他一把火烧了,也不吃亏。

    至于天雄军,即已四分五裂,早晚给我破绽,取之必矣。”

    “嗯。”李振这几句话倒是与敬翔不谋而合。

    梁王亦觉可行,遂将此事交李振筹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