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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一场好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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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酒足饭饱,一时有些疲累,左扭右歪地打嗝顺气。却听旁边一间有人进来,脚步沉重,似也是几个汉子,同样边吃边聊。二哥刚要说话,被秦哥抬手止住。原来房间是用单层木门分割,并不隔音,那边虽说的胡语,但秦光弼却能明白。郑守义见状也用心去听,他常年跟胡儿厮混,同样懂许多胡语。

    那边说:“大人宽心,此去我等一定勤谨做事。家中便劳大人看顾。”

    另一老成些的声音道:“今岁起,凡有家眷者,赏赐或按月或按季直接到家。军中自会将你等钱粮送来部中。军中赏赐,有一半会送到你等各家,另有一半仍归部中调拨。非我贪你图等财货,实是部中困窘,待熬过这几岁便好。”

    先前那青年道:“大人勿忧,我等省得。”

    另有人道:“无大人庇护,哪有我等今日,全凭大人吩咐。”

    “罢。难得来此,一醉方休。”

    估计是哪个新附部落要送子弟应募从军,部中贫困,这是商量怎么分钱分粮呢。可是不对啊,今年募兵主要从各砦各堡招募唐儿为主,只有义从军直接征募部民,而义从军平时并无粮赐衣赐,哪来按月按季发下的赏赐?郑、秦二人对望一眼,都有些好奇。

    秦光弼便招呼道:“博士。”待伙计进来,指着隔墙道,“拆了。”这隔板是灵活的,可以拆去,将小间拼成大间。

    伙计却面有为难,道:“那面有客奈何?”

    秦光弼还跟他废话,道:“我说你做。”

    那伙计知道秦光弼身份,不敢违拗,道:“我去与那客招呼一声。”

    秦光弼拿出架子低喝:“拆了。”

    他可是血里火里杀出来的凶徒,拉下脸绝非一个小伙计担待得住。哪敢让他再说一遍,小伙子硬着头皮将隔板提起,搬到一边,几个穿着皮袍子的牧民映入眼帘。那几人显是非常意外,转头来看,有那青年火气不小,便要掀桌子,被那中年胡儿按住。看这边,秦哥一身圆领锦袍红抹额,郑哥是黑半臂配红头巾,不但造型拉风,而且威武雄壮,多半是军中将校。中年胡儿起身,换了唐言道:“将军有吩咐?”

    秦光弼道:“无意听得你等说话,有事相询。搅了兴致,这酒肉我请。”

    那汉听说,道:“岂敢。”

    “方才你说要发赏赐,但义从军只有粮肉供给,近期又无战事,哪有赏赐发下呀。”这可真不是秦光弼没事找事。钱粮向为军中大事,作为股东之一,秦哥对豹军可是颇有主人翁意识的,如果发现有人胡搞,他不介意亲自动手杀人。

    那汉道:“哦,将军误会。我等并非应募义从军,是去怀远军。”

    “李承嗣?”郑二郎奇道。要说李承嗣想直接募些牧骑确非难事,秦光弼面色立刻和缓许多,道:“博士,将那案几搬过来。照我这一桌给他换了,嗯,再加一只烧鹅,一套签字肉,再来一坛柳烧,去罢。”然后招招手,“壮士何名。相逢是缘,扰了各位吃酒,今日我请,过来一起吃。”

    那汉躬身道谢:“岂敢劳将军破费。我是兀部兀里海。”他身后几个要去怀远军当兵年轻后生都是会说些唐言,听这位将军请客,即紧张又兴奋,全从闪烁的目光里暴露了。

    郑二道:“莫等旁人,自己动手,速速搬来。”便让小屠子帮忙将这边案几挪挪位置,与几个牧民三两下拼好了桌。很快烤羊与各色菜蔬摆上,兀里海一看,比他所点丰盛许多。今日是他跟李承嗣说妥了送子弟从军的事情,领了安家费,李承嗣又私人予他一些财货,帮补部落。听说这个酒楼不错,老牧民便拿出一些,延请部中后生开荤,又哪里比得秦将军出手阔绰。

    看几个青年目中有光,秦哥儿道:“我乃秦光弼,此乃郑义贞。”年轻后生未必清楚这二人身份,兀里海却是知道,心说真是造化,恭敬与二人见礼。

    “来来。相逢是缘,饮胜。”二哥领了一碗,道,“先吃,先吃。”就抓起签字肉撸了两串,吃得满嘴跑油,不像个将军,活似个坐地分赃的匪头,这架势比老马匪都要挂相七八分。

    几个青年早已急不可待,立刻动手丰衣足食。

    秦光弼道:“你识得李承嗣么?我印象他没说要从哪部募兵啊。”兀里海老脸微微泛红,道:“俺是去岁才来归顺,部中困窘。因来时路遇有过一面之缘,便厚颜去求李将军,正巧他游弋营缺人,让我选人去看看,若合用再留下。”

    这就完全清楚了。李承嗣的怀远军是个奇葩,足足一千六百人的编制里,有四百步军和一千二百骑兵,总共一千六百正兵,既要守着怀远军城和巫闾守捉,还要控制东面远致辽水的广大地面,正须许多熟门熟路的地头蛇。而且,游弋营就是斥候队,用这些吃苦耐劳的牧民更对口,射日都、毅勇都里,都有许多熟蕃做这个,非常便宜。

    又问了兀部来历情况,秦哥儿指着老黑道:“哈哈哈哈,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去岁烧大营便是这厮所为。”郑二亦道:“你家营地在哪一块?”听兀里海别别扭扭说个方位,秦光弼道:“你莫看他样子凶,实也慌得要命。生怕陷在里头出不来,匆匆走了。不过你也是造化,夜里李帅便到,慢一步都走不脱。”

    “可不。那冰天雪地冻得够呛,我只千余骑,真是提心吊胆。”郑将军人前显贵是不假,有谁知道咱老黑背后受了多少罪呢。

    “都过去了。此乃公战,非是私怨。来,这碗酒吃了,也是不打不相识,往后皆是军中袍泽,不可再怀怨愤。唉,郑郎。”秦哥照老黑踹了一脚,道,“你烧了人家大营,不能没点表示吧。”屠子哥挠挠头,道:“去岁发下那些盐还堆在,一千斤你先拿去用。过几日见了刘三,让他看看还有什么,无非钱粮布帛之属。这都好说,日后在李承嗣那里,若有人欺负你,便报爷爷名号。”李老三王八蛋,说好的帮兄弟们卖盐不假,但是太多了呀,旧货未尽又发新盐,反正老黑记得家里至少还有上千斤盐吃不掉、用不完,正好一发便宜了这老牧民。

    反正还要发。

    相逢一笑泯恩仇。对于上位者,或许只是一件趣事,但对于破家的这边,无论怎样也很难做到全不在意。他却不知,老黑这已是第二次抄他家了。秦光弼、郑守义一来一回,作为受害者,兀里海脸上的笑容多少就有点僵硬。但是听说郑二要送他一千斤盐做补偿,又哪里敢要,慌忙摆手,道:“岂敢岂敢。”他是真不敢拿呀。

    “唉?”郑二郎忽然一拍脑门道,“兀部兀里海,你识得别都鲁么?”

    “识得。”

    “哈哈,我晓得了。”老黑想起不久前别都鲁给自己的一份名册,对秦光弼道,“义从军那个别都鲁记得吧。前阵子从义从军抽调了许多人手,这厮便将兀里海等报上去,结果迟迟没有回复。还说到我这里来,央我给问问。定是你看义从军没粮赐,来找了李承嗣说项。哈哈。”自道窥破天机的老黑大乐。

    兀里海羞涩答道:“俺部里穷,若精壮白白再走了,实在支撑不住。”这事儿还真就是他干的。前面让别都鲁去折腾,自己转头又寻了李承嗣的门路,那别都鲁的名册还能有什么结果。

    “诶。”郑二打断他不用解释,道,“晓得晓得。不说这些,当家不易嘛。看你是条汉子,也去李承嗣那里么?”

    兀里海摇摇头道:“这几个后生去,俺年纪大了,部中也离不开。”

    郑守义好人做到底,道:“也罢。回去多养些马,卢龙那边还要许多。给别都鲁是战马七十匹绢,驮马五十匹。你若有马,我给你引荐。便是部里没有,亦可寻人问问,你过一道手,能有许多好处。若觉价钱贱了,我再与你说项无妨,必不令你吃亏。”

    这事儿还没听别都鲁说过,但明显是个好事,兀里海郑重拜谢了。

    有酒有肉,草原汉子都很豪爽,一顿酒吃得尽兴。

    因刘三那边的船期不到,家眷们便在燕城住下,或在城中转转,或在四周游玩,看农人农忙,看牧人放牧,看渔人打鱼,悠哉游哉,甚至去了白狼水北的战场凭吊。老黑陪了数日,惦记着自己的宝贝儿们,便往牧监来瞧。

    牧监,准确说叫做燕南军马监,亦称燕南马场,得名位于燕城以南。对应的,还有个燕北军马监、柳西军马监,都是李老三办的官马场。燕北、柳西两处主要负责照管配发军中的马匹,而燕南军马场主要承担选育改良马种的重要职能。

    契丹马比豹营用惯的回鹘马、吐浑马都要要矮小瘦弱,好处是扛造耐粗饲,做驮马不错,战马就差了不少意思,秃头蛮近战拉跨,可能也跟这个马种不好有关。或许因为回鹘马、吐浑马都有些西域血统?不论怎样,借着去年没有大战,在李三安的排下,将军中的壮马,尤其是青海骢等尽可能地汇集起来,与他多年攒下的一批种马放到燕南马场登记了谱系,准备继续优中选优。

    去岁郑哥南下时,将安娃子发来马场伺候马爷们,一干就是一年呐。

    从前安娃子在院子里,身边都是莺莺燕燕,后来跟着郑哥头两年,手头宽裕,时常也能开几次荤。这一年可是真苦了这小龟奴,雌的不是牲口,就是老军家眷,哪个也惹不起。虽然偶尔能去码头或燕城放风,但是来去路远十分辛苦,而且回到马场心情更加沉闷。看郑爷爷终于露头,安娃子哇得一声就哭了,这真情流露,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二哥看这厮如此想念自己,深受感动,道:“苦了你啦。”

    安娃子眼泪一抹,在前领路。到马厩,几匹待产的马娘子正披着毯子转悠消食。郑哥一眼看见自家的宝贝儿们大着肚子,明显是快生了。去年,他可是把军中体格最好的一批母马送来,尤其自己那五尺高的坐骑,多少公马都没这样的体格,真是寄予厚望。

    安娃子一一给郑二介绍了情况,末了说:“爷爷。我看码头那边日渐繁华,咱要不开个买卖,必能大赚。”郑哥一心铺在马娘子的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买卖?你会个甚买卖,开嫖院么。”安娃子还真是想干这个,好赚钱是一幢,更重要是别的他也不会啊,便道:“成啊。船上下来那些夯货,一个个色鬼投胎,简直饥不择食。又不缺钱。正是好买卖啊。”

    郑老板是很开明的,脑筋一转,记得刘三这阵子在柳城,李三给他面授机宜,过阵子又要南下是怎么。如今这厮一年也见不了几面,不如让这小子跟他吧。便道:“过几日刘三来,你随我去见。那边总缺人手。战阵上你不是那块料,别哪日给折了。看你小子有些歪才,做买卖或许能成,日后听他吩咐去吧。”

    安娃子闻言大喜。这边距离码头不远,他常去放风,知道刘三如今是顺兴行的二柜,有豹军撑腰,买卖做得极大。那刘三也是毅勇都出去的人,当年更是他院里的常客,跟着他能吃什么亏,没口子称谢。说着还跪下来,道:“爷爷。当初是爷爷拔救小子,恩同再造。愿追随爷爷左右,做牛做马以报厚恩。此去刘郎那里,只怕不能旦夕相随。求爷爷认下小子,也好世世代代供奉不绝。”

    郑守头俯视趴在地上的安娃子,道:“也罢。你本姓安,便叫郑安吧,望你平安。”想起红姑当年,嗯,其实咱屠子哥与红姑也是有过一腿,当然绝不可能是这小子的亲爹,老黑头次嫖院时安娃子都会打酱油了。所以,红姑香消玉殒,能留下这个血脉也算对故人有个交代。随手取出一柄贴身的短刃给他,道,“这柄障刀随我多年,送你了。”

    郑安双手捧过,叩首道:“谢耶耶所赐,受孩儿一拜。”

    边上小屠子看了直撇嘴,心道,耶耶真是荒唐,认个小龟奴给小爷做兄弟,唉呀,感觉一大头苍蝇进口,浑身不自在。偏头不看。却听二哥还在絮叨:“从前你只在蓟城里住,眼皮子浅。跟着刘三,多看多学,有个几年学成了,你愿跟他便跟他,有意自家开个买卖亦可,无钱来与我说,总不白认了你这儿子。”

    郑安听说,颇受感动,是真心感动。又给磕了几个响头,只一下就头匹见血,再抹一把泪,道:“俺晓得自家斤两,全听耶耶指派。”心想定要混出人样来,至于自己开买卖?得了吧,那不是人干的事,抱好爸爸大腿不比啥强。

    郑屠子与小龟奴正在上演父慈子孝,却听边上一位马娘子似有异动。

    早已学技有成的郑安瞧了,叫道:“要生了。”说着忙去准备。

    老黑没想到如此有面儿,老子一来这宝贝儿就生产,轻抚着马头给她顺气。心情有些激动,感觉自家婆娘生娃都没这般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