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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战燕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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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要被唐朝爷爷抽人丁、要牛羊,土酋们都很肉疼。这些年,唐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打草谷都很少见,品部占了柳城也没见放个屁,这在过去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当然,现在看来,爸爸的报复似乎也很犀利。

    有点穷凶极恶了。

    不管怎样,上头没有大唐爷爷管束,契丹靠着人多马多好勇斗狠,在塞外之地很是过了一阵逍遥自在的好日子,重新成了气候,而且大有兴旺发达的势头。别人负责养羊,我负责抢羊,哎。做惯了大王的猴子,你让他重新服低做小?实实在在地缴纳贡赋,出壮丁,就尤其难受。

    在这点上,大伙是站在一个立场不假,但是你个黄口小儿把女真人跟唐人放一起比,这就太不要脸了,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傻子么?

    “放屁。”楮特部的俟斤第一个跳起来道,“女真人?那跟唐朝一样?前次唐军出塞你在哪,奶牙还没长齐吧。阿保机,你跟唐军打过么?还一起上。上回过万唐军出塞,各部出了多少人?八万还是十万,最后怎样?远了不说,奚人是怎么垮地,都忘了。”老汉苦口婆心,道,“当年张仲武才几个人,一万还是两万?那时奚人比咱可强多了,甲兵五六万,怎样?只各部大人、大小郎君便被抓了数百,鼻子耳朵割掉,串一串,光屁股走到长安。咱是怎么翻了身,不是转得快,求了唐朝册封,得卢龙镇支持。怎么翅膀硬了?真当自己是海东青啦。”

    边上突举长老也帮腔说:“不错。自我等求了唐朝册封,顺风顺水数十年。我看,还得跟唐儿谈谈,能不动刀兵,还是莫动刀兵吧。便打赢了,也要折损许多勇士。去诸一直不服气,室韦人亦不踏实,女真才丢了扶余,能善罢甘休?”

    看看阿保机还是太年轻,被人带偏了节奏,释鲁只好亲自操刀上。道:“这般吵来吵去,哪日唐儿杀到也吵不出个结果。皆表个态吧。”释鲁直勾勾地看着楮特部俟斤的眼睛,说:“你楮特部是甚意思?打还是谈。”

    老汉与释鲁两眼相望,只对视片刻便先败下阵来,一屁股坐回座位。迭剌部势力最强,尤其耶律家掌握着迭剌部许多甲骑,不但其他各部族惹不起,作为同族的楮特部也惹不起。首先气势就败了,闷声道:“谈谈看,谈不成再说。”

    出手先镇住场子的释鲁却不问别人,他起身在帐内转了两转,回身仍对楮特部的俟斤说:“那你说怎么叫谈成?怎么算谈不成?唐人说了,要补缴积年贡赋,补多少可没说,你欠多少心里有数么?缴吗,你出么?出多少?那个甚义从军,你出几人?哼。我也没说不谈,但唐儿才灭了我两部,此时去,怎么谈!”

    释鲁心下盘算,这厮要再敢蹦出来唱反调,所有财货都让你楮特部背了,看你敢不敢接。一串连珠炮,砸地那老汉双目左右顾盼,不敢与他相对。看这厮懦懦无言,不再出声乱嚷,释鲁这才满意地坐回座位,放缓语气说:“我也不说不谈,却必须打了再谈。我意如此,你等表态吧。”

    “正当如此。”释鲁话音一落,观战半天的大元帅辖底头一个出声附和。

    边上大可汗也忙点头表示同意。

    释鲁便瞪着眼挨个去看帐内众人。

    乙室部立刻表态道:“正该打了再说。”迭剌部每回牵头去抢,各部当中就他乙室部追随最早,所获好处也大,对迭剌部最是忠心。部落俟斤说罢,还得意洋洋向释鲁颔首表功,确认了释鲁大哥一个肯定的眼神,非常满意。

    族中最横的两部就此统一了意见。

    见状,突举部的俟斤、长老们非常识趣地避开了释鲁的视线。

    突吕不、涅剌两部默默无言。他两部夹在唐军与渤海国的边上,这两个月已往外挪了不少。对于与唐军发生冲突,其态度非常纠结。打怕打不赢,不打么又怕吃亏太多。毕竟卢龙军手黑那是有信誉保证地,一次出塞牵走十几几十万头牲畜的事没少干。此次,品部、乌隗两部被抢的牛羊恐怕已超二十万了吧,还不走,这是要干啥呀?

    释鲁的视线又落在楮特部俟斤脸上,老汉犹豫一下,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老货们还算懂事,释鲁把大腿一拍,道:“既然都同意打,便这么定了。嗯。抓紧,十日内,各部勇士来此集合,天要凉了,早早打完,分了好处,不耽误牲口上膘。各部挞马、勇士皆须来,尤其是有铁甲者。”

    楮特部的俟斤闻言,扭捏道:“室韦人挨着俺家,不能都来呀。”

    突吕不、涅剌两部亦道:“女真人不安分,部里要留人呐。”

    突举部看这三位同僚哭穷,也想跟着嚎一嗓子,话没出口,被释鲁瞪回去了。

    强压着怒气,大于越默默盘算,感觉不能催逼过甚。而且,周边各部,肯定有不少观望的,真个倾巢而出,确实也很危险。便退一步道:“铁甲必须都来,人么,至少一半,不能再少。”看还有人要讨价还价,释鲁暴起一掌击碎了桌案,怒喝,“我部勇士全上了,你等只出一半还说个屎。跟着吃肉,哪次少了你等?摸摸,摸摸良心。去岁打女真,捞了多少好处!哪次不是老子出人出力最多?再啰嗦,良心都被狗吃了。”

    看释鲁作色,身后几个年轻人皆作愤愤之色,手不自觉都按在了刀柄上。

    众人见状,遂罢。

    ……

    经数月休养,吃了一夏的草,马匹都已上膘。

    南下的日子也就到了。

    兀里海抱着襁褓,点了一点羊奶在孩儿唇上,看他吮吸,露出满足的微笑,多迷人呐。另一个孩子在腿边乱闹,被他用脚尖勾了个滚,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报复。看着孩子,牧人觉着生活充满了希望。

    若不用南下就更好了。

    “大人。”忽利的声音在帐外传来,接着就看一颗大头探进门帘,满面春风地向兀里海说:“都备妥啦。”

    对这个后生,兀里海总会陷入迷茫。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因为没被老虎咬过,可是这小子明明被咬过啊。当初在西边被唐人打得几乎灭族,他在呀,怎么还这么大胆子?如此积极地想跟唐儿拼命。搞得兀里海都疑惑,是否自己过于护着他们了?显然还没有被生活毒打够嘛。

    将孩子送回给女人。

    三个女人都在。是,又多了一个。兀里海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徘徊,寻思家里有三个奴隶使唤,这次部里加上自己只去五十人,还有丁壮看家,没啥不放心的。唯一后悔是早两个月把不少粮食喂了马,那会儿以为很快要出兵,看马匹羸弱,害怕跑不动,结果没着急打,粮食白白浪费了。希望这次能带回些粮食来,不过,说实话他觉着希望很渺茫。

    虎口拔牙抢唐儿?还是抱成一团的几千唐军?

    抓起随身短刀插进怀里,兀里海掀帘出来,部中勇士已在等他。

    行李和甲仗被放在马背捆好。里面放着两把刀,两张弓,三壶箭,一长一短两只矛,长的有一丈出头,短的八九尺,还有一领铁甲。这是他生平第一副铁甲,是之前从女真人那里所获。他还记得首次披上铁甲时的那种安全感,是安全感。据说不比唐人甲差,他亲自试过,刀劈、箭射基本无用,只有骨朵、长枪好使。刀刺也能破甲,但是唐儿的马枪长啊,哪有机会。不禁想起当年,披个破皮袍子,他居然就跟一身铁的唐儿玩命。

    真是,勇士啊!

    那么,即将交手的唐军又是怎样?牧人不知道。

    翻身上马,五十骑行出营地,向大队汇去。

    两名骑士跑来,远远就问:“是兀里海大人么?”

    兀里海上前道:“是我。”

    一骑下马行礼,走到兀里海近前,牵着他缰绳说:“狘沙里请你过去。”

    狘沙里?兀里海有印象,是个耶律家的一个后生,二十多岁,叫阿保机,还有个汉名,叫做李亿,才做狘沙里不久。去年打渤海国就是他领头,亲率二千挞马着铁甲开路,各部勇士跟进,一合就冲垮了女真人,顺利拿下城池。兀里海在后头跟风,掳回不少财货、子女,他的铁甲、粮食及许多家当,都是跟着这位年轻勇士得来。

    那骑便又上马领路。不多时,兀里海就见到了阿保机,他正与几个贵人说话。有几个兀里海认识,有耶律家的曷鲁,述律家的敌鲁、室鲁,还有阿保机的一干兄弟如剌葛等,都是他的左膀右臂。

    见兀里海来,阿保机微笑迎上,道:“兀里海大叔,又见面了。”

    兀里海跳下马,躬身行礼,道:“见过狘沙里。”

    阿保机说:“我记得听你说过,同唐军打过几次。”

    “不,只是唐军商队。”

    “嗯。此次要同唐军做一场,我还想听听你讲。”阿保机主动忽略了“商队”这事,从这个牧人的描述来说,就算是商队,也是唐军精锐做护卫。能有那么多铁甲不可能是羸兵。招手叫过几个小伙伴说,“这些年咱不曾与唐军大打,一道听他说说。兀里海,此来并非山北各寨戍兵,而是刘仁恭部。这厮不久前做了卢龙大帅。你怕是不知,曾经突袭你部者应是此人,当时他是他率兵戍守蔚州。所以,我还是很想再听你说说。”

    是不是刘仁恭破了自家部落,兀里海早已不去计较。他一只小蚂蚁,面对大唐的节度使,想恨都恨不起来。当初与唐儿交手的情况,兀里海其实早已说过多次,但阿保机要听,再说一遍也无妨。只是,兀里海的心情就愈发恶劣。当初那伙唐儿简直是他此生的噩梦,即便时隔多年,仍常使他从夜中惊醒。若真是他们,可绝非好事。

    报仇么?拉倒吧,没必要自寻烦恼,他现在只是想活,让部落活下去。

    整顿思路,兀里海说道:“当时唐儿是护送商队。甲多,兵刃甚好,马亦不少。行事机警,探马派出很远。我等两次夜袭,皆是极远便被发觉。反应迅速,不待近前即已列队。很难打。”

    一人问:“你是说夜袭无用喽?”这是曷鲁。

    兀里海摇摇头,道:“不好说无用,只是俺没成过。”

    “甲多,怎么个多法?”还是曷鲁。

    “几乎人人铁甲。”兀里海痛苦地回忆当年的惨景,道,“当时唐儿人不多,百十人吧,至多百骑。没错,人人有铁甲。马枪很多,亦长于我等。”说着,兀里海想比划一下长短,却发现胳膊明显不够,只能作罢,“有些骑射亦不差。非常难缠,总是三五骑相伴,配合默契。”

    另一汉说:“唐人只是甲多,我等全是吃这个亏。品部、乌隗部逃归者皆说,所遇唐军人人铁甲。”

    “不。彼辈都被杀破了胆。”阿保机道:“不可能人人铁甲。去南边打探所知,此来是个甚豹骑军,从幽州出来时只三五千人,其余皆山北各砦戍兵,这些寨中虚实我等心知肚明。去看过阅兵之人也说,唐军只一半有铁甲。”

    “那也比咱多。”

    “曷鲁,你怕了。”阿保机打趣道。

    曷鲁微微一红脸,说:“俺不是怕,只觉得现在打太吃亏。我兵二万多,能战者仅万余。让甲士皆来,答应挺好,其实各部都藏着掖着。我部挞马有铁甲者只二千余,加上乙室部亦只三千不到四千。去岁那些甲就不该分给这帮废物。其余各族亦未必都肯死战。唐军或有万人,甲更多。就算胜,也要死太多人,不划算吧。能否先谈谈,等两年,先打女真再说。”

    阿保机说:“我知你想打女真壮大,但唐人亦会补充。莫忘了,那是卢龙军。释鲁大人想现在打没错,卢龙刚刚换帅最是虚弱,此时不打以后只会更难。你等当知,其他各部与咱并不齐心,此番还是因二部覆灭,才吓得彼辈同意出兵。此时不打,以后想让其出力便更不易,亦难说会否有人吃里爬外。”

    曷鲁闻言,点头道:“也罢,此话俺不再说。”

    阿保机对兀里海微笑道:“跟着我,我不曾与唐儿交手,正需你帮。”

    兀里海躬身道:“是。”

    对这个寡言能干的老牧民,阿保机很有好感,又说:“放心。知道你部人少,只让你出五十人,部中牛羊不会耽误。若还缺人,说个数,我借你些奴隶去做活。待凯旋,只怕有人要后悔哩。不过你甲少,上阵跟在我后头,少挨两箭。哈哈。”

    兀里海又躬身道:“够了够了。不敢烦劳狘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