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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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我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挣扎,小煦叫都没叫一声。”张雅临好好一个白皮已经变成了粉皮,但说话内容并没有乱。

    “就算他是睡着的过程中被人弄走的,弄走他的人总得先靠近他。离傀线那么近,哪怕我跟小煦没立刻醒过来,傀线本身也会对莫名靠近的陌生人造成伤害……”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深,顿了片刻后摇头道:“但是都没有,风平浪静,这才是我觉得最奇怪的。”

    “刚刚那声动静怎么回事?”闻时朝他屋里的狼藉抬了抬下巴。

    张雅临回头,看到了倒地的木架和脸盆,表情更难看了,欲言又止。

    “你说话啊。”张岚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下,“结巴干什么?”

    张雅临朝闻时和谢问各瞥了一眼,一副不想说给外人听的模样。可惜老天爷都欺负他,在他踌躇的时候,另外一个房间门也被“砰”地打开。

    老毛拖着一脸虚弱的夏樵出来了:“怎么了?我刚刚就想出来,结果这小子被心魔魇住了,冲着两根床柱哗哗掉眼泪。”

    闻时:“……你又见到什么了?”

    夏樵说起来还带着一分心酸:“你轰我走。”

    闻时:“?”

    他不知道自己平时怎么虐待这二百五了,能给对方造成这么大的心理阴影,又是吓唬又是轰走的。

    照理说傀很少会有心魔……

    当然,照理说傀也不会有这么丰富的情感。

    所以夏樵真的是艺海奇葩。

    但同时闻时又闪过一个更诡异的想法……这奇葩不会是他弄出来的吧?

    他走神的时候,张岚对张雅临说:“现在好了,人齐了,你可以说了。”

    张雅临板着脸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沉声开了口:“我是做了个梦忽然惊醒的,醒过来的时候不仅小煦不见了,我的傀线还系在那个木架子上。”

    他条件反射一收线,便是一顿叮铃桄榔。

    在现世判官里,张雅临的能力毋庸置疑,否则也不会在名谱图上占据那样的位置。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弄走一个人,同时还把他的傀线解了系到另一个地方,这细想一下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说出来,能让在场的所有人背后相凉……

    结果闻时非但没有背后相凉,还用一种纳闷的眼神看向他问:“傀线另一头系着活物还是死物,你分不出来?”

    “……”

    张雅临不想干了。

    这话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

    不过沈家大徒弟实力不容易小觑,按名谱图的排名跟他几乎齐平。这样的人狂一点,说话扎心一点还能理解。

    可谢问和谢问那个店员又他妈是怎么回事?

    这俩有什么立场能跟闻时露出一样的眼神?

    张雅临在这几个人的注目之下,感觉自己见了鬼了。

    他忽然想起临出门前,小黑告诉他的卦象,说他们这一趟容易受屈辱和惊吓。他以为追猪就是终点了……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个起点。

    “算了,当务之急,先把小煦找回来吧。不然等出去了,我怎么跟碧灵姐交代。”张岚面色铁青地转了身,风风火火就要下楼。

    “你干嘛去?”张雅临问道。

    “找陆文娟问下周煦具体会被送到哪里,我去抓人。”张岚说。

    她还没走到楼梯,就听见谢问这个病秧子开口了:“你之前追车也是这么追的么,一路靠问?那还挺不容易的。”

    张岚猛地一个急刹,又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

    她真是急傻了,居然忘了追踪符这种一甩就行的东西。

    但谢问也是个混蛋,语气客客气气的像建议,仔细一听全特么是嘲讽。一个病秧子整天这么说话,坚持到现在没被人打,也挺不容易的。

    张岚这么想着,反手便甩出去一道追踪符。

    符纸在雨雾中闪了一下火光,很快便淹没在了夜色里。

    闻时刚转头看向那处,就听见旁边谢问低声说了一句“落地了”。

    追踪符直接落地是个非常不好的结果,往往表示被追踪的目标不存在。如果被追的是个活物,那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如果追的是灵物,那就是消失于世间了。

    这三个字在专修符咒的判官耳中,是非常敏感的东西。

    张岚隐约听到这句话,当场就炸了:“什么落地了?谁说落地了?我这明明还盯——”

    她抓着手机,屏幕上开着的不是什么app,而是一张图片,上面有八个方位和密密麻麻的小标。

    一个小红点就夹藏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中。

    她话刚说一半,小红点闪了一下,居然慢慢从图上消失了。

    张岚脸色瞬间就变了。

    “怎么了?”张雅临问。

    张岚盯着小红点消失的地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道:“真落地了……”

    张雅临几乎立刻说:“不可能。”

    张岚也不敢信,立刻又甩出一张追踪符,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图上新出现的小红点。

    然而过了不到两秒,这个小红点也消失了。

    她接连甩了四五张追踪符,目光死死钉在手机屏幕上,得到的却总是一样的结果。小红点每次坚持不到3秒就会消失……统统落地了。

    张家姐弟关心则乱,面无血色。倒是谢问又指了指她的手机说:“换个人试试。”

    张岚愣了一下,想起来按照陆文娟的话,周煦是被人吧带去给山神的,那他旁边应该还有一个村长。

    于是她二话不说,又甩了一道追踪符。这次把目标换成了村长老吴。

    谁知屏幕上的小红点依然只坚持了不到三秒,就再次消失了。

    这下众人愣住了:“这也落地了?”

    “你追的是人还是灵?”闻时问了一句。

    张岚:“……我就是刚刚急了有点乱,也不至于犯这种智障错误。追村长当然追灵啊,坟山堆出来的村子,我追什么活人。”

    她一边说,一边不要钱似的往外甩符纸。追踪了三回村长未果,索性把目标换了个遍,把全村的人连同陆文娟在内都追了一遍。

    结果所有符纸都落了地。

    闻时实在没忍住,问道:“你那符纸真的没问题?”

    张岚:“废话,当然没有。”

    过了两秒,她又迟迟疑疑地蹦出一个“吧”。

    那一刻,张大姑奶奶有点怀疑人生。

    为了证明她的符纸没问题,她又放了几张巡逻符出去。既然说了是上山,这荒村总共就那大的地方,全部翻一遍,总能翻到点蛛丝马迹。

    可过了许久,放出去的巡逻符陆陆续续收回来,得到的结果十分诡异——整个村子没有任何周煦的痕迹。

    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连村长、村民的痕迹都没有。

    “什么情况?进了个假笼啊?”张岚懵了。

    别说她,连闻时都有点摸不准思路。

    这会儿的雨比之前小了不少,久积的水顺着屋边哗哗流淌,只能听到声音,却不知去了哪里。

    听久了,会给人一种空洞渺茫的感觉,仿佛整个笼只有他们几个人存在着。

    闻时听见谢问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还好。”

    他转过头:“还好什么?”

    谢问搭着走廊栏杆,目光扫过几个定点,似乎是张岚刚刚那些追踪符纸的落处,神情若有所思。他被闻时问了,才回头朝其他几人瞥了一眼:“还好这里人还算多。”

    闻时没反应过来:“人多怎么了?”

    “要是有人一个人闯进来——”谢问瘦长的食指划了一下,“碰到这种情况,说不定一个晃神就会怀疑这笼里根本没有别的东西,所有都是自己的臆想,自己才是那个笼主,只是之前没有意识到。”

    闻时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从来都是帮人解笼,不知道自己成为笼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细想一下,顿悟的那个瞬间,大概是这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过程。

    好在,笼主都是被点醒的。醒过来的瞬间,至少身边还有个送行的判官。

    其他几人被谢问的话弄得背后直窜凉气,不敢多想,纷纷转开了话题。

    张岚又掏出一沓符纸,打算揪着张雅临把这村子掀个底朝天,起码要弄清楚人都去哪儿了。

    闻时却没有离开走廊。

    他注意到之前谢问目光的落点,回想了一番,隐约摸到了一点线头——

    之前张岚往外甩追踪符的时候,追踪周煦的那几张符纸消失的方位差不多,好像都在同一个点上。

    但他印象里,张岚都是随手一甩,并不只是朝那一个方向。

    所以那个落点是巧合?风向?还是有别的原因?

    为了验证这一点,闻时也拿了一张黄表纸。他不擅画符,便折了一只纸鸟,跟之前帮他追灵相踪迹的那只相近,只是这次追的是周煦。

    纸鸟放出走廊,扑扇着翅膀打了个弯,果然朝着之前符纸消失的方向去了,两秒后闪过一道火光。

    他又折了第二只,改追村长老吴。

    意料之中,纸鸟飞出去后依旧落在了同一个位置。

    谢问倚着栏杆,全程看着他折纸,好像这是极富观赏性的事。其实不过是手指动几下而已。

    闻时第三只纸鸟追的是陆文娟,这次纸鸟换了个方向,落在了另一点上。

    他刚皱了一下眉,就听见谢问说:“别急着皱,之前追她的符纸也落在那边。”

    “所以还是重合的?”闻时问。

    谢问点了一下头说:“对。”

    闻时试了一部分,相现虽然追踪的目标千差万别,但纸符、纸鸟的落点却只有七八个。只是从他们这个角度有点分辨不清,最好是借用张大姑奶奶手机里的那张图。

    张岚非常大方地把图贡献出来,同时还贡献了一些符纸,所以他们很快把点都标了出来。

    俯视的角度十分直观,闻时手指在几个点之间划拉了一下,顿时就显出了蹊跷。

    “像阵。”张岚拧着脖子左右看着,“但我阵法只懂个皮毛,看不出这是哪种。”

    在场的几个人,闻时和张雅临学傀术,张岚修符咒。要说精通阵法……那就只剩下某人了。

    闻时朝谢问瞥了一眼,正想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声音认真地说道:“这是阵法里的一种门。”

    他转过头,看到了经常跟着张岚的那个保镖。

    “小黑!”张岚招呼对方,“来,摸着你身体里的卜宁灵物,说点人话。”

    张雅临自己醉心傀术,就让那几个傀代替他学了其他。小黑是借着卜宁灵物捏出来的,还真沾了点老祖宗的灵性,除了经常气人的卦术,也懂阵法。

    小黑指着卧室门说:“就跟它一个意思,开个口子链接不同的地方,或者让一些东西来去自如,阵法里这类东西都叫什么什么门。”

    这点闻时倒是很清楚,毕竟无相门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而之所以叫无相,就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究竟是从哪里来,毕竟门里一片虚无,只有永不见光的黑暗。

    小黑不负众望,给他们圈出了阵眼。

    既然叫门,能链接不同地方,又是追踪符追踪出来的结果。周煦十有八九是从那处消失的。

    于是雨刚停,天还没全亮。闻时他们就比照着阵眼,来到了村内的一片荒田。

    那田位置有点巧,离陆文娟家后门和厨房很近,只隔了一条长长的田埂。下了一夜雨,田里积了水,像一块斑驳的镜面,直照着灰蒙蒙的天。

    闻时他们在田埂边守株待兔。

    等了不到半小时,那片镜面似的积水忽然无风起了一圈涟漪,慢慢荡开。

    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过了几秒,那里慢慢飘散出了一片长长的头相,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接着,湿泥里又伸出来许多苍白手臂。

    那些手臂以一种万分扭曲的姿势,蜘蛛似的的撑住了地面。

    夏樵一看那熟悉的动作就惶恐道:“惠姑!”

    真的跟雨后出来的惠姑一模一样,只是当最前面的那只从湿泥里拔出脸来,众人看到的……却是陆文娟。

    闻时忽然想起之前陆文娟说的话。

    她自己刚来这里不久,就碰上了一场暴雨,雨里爬出了无数只惠姑,在村子里四处抓人,只要抓到村民,就会吸食掉。

    后来传言说,有些惠姑就长着村民的脸。

    ……

    如果全村的人其实早就被吸食掉了呢?

    闻时脑中不由冒出这个想法。

    像是为了印证,那片田地里接二连三长出了无数张脸,每张脸都有几分面熟,都是之前在大沐里见过的村民。

    他们四肢并用在地里爬了几步,然后扭曲着筋骨站起来,在“咔咔”的骨骼声中把自己调整成正常人的模样,陆陆续续往村子里走。

    结果刚走几步,就看到了田埂后方的人。

    闻时注视着他们。

    他们也注视着闻时。

    可能是刚从地里爬出来,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不难闻,还有点熟悉,接近于之前闻时吃过的那些怨煞。

    虽然正常味觉已经有点恢复了,但乍一闻到这样的气味,闻时还是条件反射地有点饿了。于是他舔了舔下唇,喉结也跟着滑动了一下。

    惠姑们:“……”

    它们可能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看它们也能看饿了,一时间惊呆了。

    几秒之后,它们撒腿就跑,转头就要往田里跳。

    张岚和张雅临姐弟被这莫名的转折弄懵了,完全忘了反应。倒是闻时反手就是一把傀线甩出去,长长白棉线像鞭子一样抽着呼呼风声,绕着圈把那些东西捆了个正着。

    那些东西疯狂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扭动着就要往田中的某一个点钻。因为被强行拖慢了动作,那个点形成了一个漩涡,像是被人在水下撕开了一个洞口。

    那应该是通往另一边的路,只是不太稳定。

    于是闻时另一只手也拽扯了一下。

    刹那间,风云骤起。

    一条巨型长影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过,裹挟着烈烈罡风,在锁链锵然的金属摩擦声中,直直捣向那处漩涡。

    轰然撞击之下,入口终于显露出来。只是深黑无比,一眼看不到尽头。

    张岚终于反应过来,一排四张符拍过去,带着金光钉在入口四周,固住了那块地方。张雅临两手缠满傀线,带着小黑第一个走进去。

    入口里黑雾浓重,眨眼间他们便没了踪影,连声音都消失了。

    保险起见,闻时给夏樵系了一道傀线,让对方跟老毛走在前面。他自己本想殿后,却被谢问轻推了一下,说:“走前面。”

    其实在已经想起来的那些记忆里,他好像始终都是跟在这个人身后的,从小到大,从要仰着头,到只用抬起目光,不知道走过多少路。

    小时候是当尾巴当成了习惯,大了之后就有了几分不可说的私心。因为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能长久地看着,不用矜骄又冷淡地转开眼睛。

    ……

    闻时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先朝入口走去。快要进去的时候,他下意识扯了一根傀线,想要给谢问系上,就像上一个笼里一样。

    手已经伸出来了,他才倏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有点多此一举。

    “怎么?”谢问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他手上。

    那个瞬间,闻时少有地感到了一丝尴尬。他偏开目光,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说:“没事,我先进去了。”

    谢问动了一下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他已经转身朝那片黑暗里走去。

    被漆黑包裹的瞬间,闻时才垂下手来。五指上缠着的傀线没来得及收回,长短不一地坠着,被看不见的风扫过,空空荡荡。

    他蜷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正想把线收紧,就感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握住了他。

    那只手薄而干净,骨节匀称,手指很长,触感有些温凉。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