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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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骤起

    那是一扇绣满牡丹国色的画屏,远山如黛,溪流潺潺,一丛丛牡丹栩栩如生,国色逼人,姚红魏紫,灼灼怒放。

    岳欣然盯着这扇画屏,有些失神,屏外黑影幢幢,一蓬又一蓬赤红浇溅而上,更衬得国色天香,分外妖娆,血腥味弥漫鼻腔,她却仿佛在看一出默剧般,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一刹那,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丰岭道上,头顶而降、避无可避的硕大巨石,有人在间不容发的刹那揽着她避到一旁。

    熊熊大火里,有人负着她艰难自火海中越出,月光下拔刀弯弓,毫不迟疑斩杀所有匪徒。

    繁樱春水,纵马云间,有人带她见识过两生加起来亦未见过的翩然梦幻,云雾山河。

    漫山遍野、灼灼燃烧的凤凰花海中,有人向她灿然而笑,踏舞而歌,送她一束从来没有收到的凤凰花……

    她飘散的思绪被一只飞入屏风里的胳膊打断,鲜血尽染,分不清是哪一方人马,手中兀自紧紧握着一柄长刀。

    原本以为只是一段偶然相遇的有趣旅程,欢颜相伴也罢,倾身相护也罢,都可以坦然受之,纵使他年分开,亦能潇洒挥手,互道别离,却原来……不是这样。

    岳欣然摇了摇头,唇畔恢复了一贯的笑容。

    杀伐呼喝,无数血腥杀戮声中,岳欣然却俯身想把那刀从断肢中取下,无奈大概胳膊的前主人同它分开时的最终意志太过强大,竟然无法取下,岳欣然想了想,干脆拖起那断肢,血液的触感原来是这样,冰冷又黏腻,十分不适。

    盯着画屏之后,隐约的人影与刀光,伴着弓弩夺夺,岳欣然扯了扯嘴角,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倾身相护,她恐怕,当不起,更不想当。

    拖着那截胳膊,抬腿,踹。

    屏风倒地,在一室刀光剑影中,这点声响实是微不足道,在有的人心中,却又震如雷霆。

    陆膺手中已经换了近弩与长刀,近弩所至,例无虚发,每一抬手,必然收割至少一条生命,可有那公子的命令在,除了两个牢牢护住公子安危的死士,其余十余道黑影却如盘旋的秃鹫般,死死缠在陆膺身旁,他的前后左右,不断有下属为他抵挡,两方人马杀得鲜血遍地,刀来剑往,不时有激射而出!

    这般危险的境地中,那公子却偏偏抱臂站在原处,一步不动,他脚下铺着的皮毛长毯已经尽染血色,脏污得看不出原本色染,可他一身雪裘,却依旧点尘不染。

    看到屏风倒下,拖着一截断臂意思意思的岳欣然,他眼中猛然光芒暴涨,愤怒超过任何一刻,冰冷的杀意毫无遮掩地直直朝岳欣然而来。他生平,何曾这般为人所欺,这陆岳氏既然知道陆膺在此,从头到尾必是设局在骗自己!

    白裘公子缓缓抬起手,一指岳欣然,便要开口。

    岳欣然却静静地道:“你要想清楚,我死之后,世上再没有知道茶砖的制法。你想利用北狄实现的无数计划,只能悉数付诸流水。”

    然后,她一双至清的眼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是为宣泄你发现自己被骗之后的恼羞成怒,还是为了大局忍一时激愤……毕竟,棋枰之上,是容不得那许多无用情绪的。”

    血腥满地之中,她的话偏偏清清楚楚传入耳中,这一刹那,幼年时起的无数羞辱与教训,仿佛又在心间回荡,他额头青筋跳动,双目赤红,一张俊美的面孔都无端生出三分森寒。

    陆膺一脚踹飞始终围着他阴魂不散的三个死士,手中近弩射穿其中一个的喉咙,再没有了箭矢。

    他偏头闪过身后风声、一道长刀险险砍过,间不容发的刹那,他脚一勾,再次将屏风竖起,大声朝岳欣然吼道:“快避好!莫再出来!”

    岳欣然站在原地,却身形不动。

    那公子却在电光火石的刹那,看一眼陆膺,再看一眼岳欣然,忽地平息了怒火,仰天大笑起来,这一次他笑得尤其厉害,仿佛笑得站不稳身形,如果不是身后始终有死士笔直挺立,他恐怕就要笑到地上去了。

    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指岳欣然:“你、你、你居然也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很快,他神情平静下来,弯起一对琉璃眸子,柔声对岳欣然说:“你看,陆膺这混账,根本没什么用,还满嘴没点实话,不如跟我同去魏京,至少我生平从不说谎,小师妹?”

    这一刹那,仿佛他又终于找回了弈棋者的举止。

    这样一条毒蛇,居然敢厚着脸皮说自己从不说谎?!

    陆膺怒从心中起,却不由朝岳欣然面上看去,差点被捅个正着。

    岳欣然却神情自若:“哦?”

    陆膺心中咯噔,立时道:“阿岳!彼时我想解释的!”

    公子简直兴奋得不能行,啊,眼前景象简直是生平梦想之一!看着陆膺被砍!再在陆膺面前挖他的墙角!陆膺一脸吃憋!哈哈哈哈哈哈!这简直比知道陆膺死了还要叫他心花怒放!

    再看向岳欣然,在公子眼中,她又有了截然不同的价值,陆膺竟然真的在意这个他“死”后才嫁入陆府的女人!

    岳欣然仿佛根本不在意息在对方眼中物件似的“价值”,她只冷不丁问了一个问题:“你是去岁春就知道了茶砖?”

    此时此刻,公子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拥有这样叫他开心价值的珍宝,在他生平也没有几件,他一脸兴致盎然:“不错,北狄那些蛮人偶然得了一批,个个视若珍宝,虽晓得是大魏所产,却始终不知来源何处,我才命人在大魏搜查。你既然知道狄人对茶砖的依赖,便应知道这背后是怎样一盘大棋……”

    想到自己筹谋的鸿图,他几乎要自我陶醉的时刻,岳欣然清冷的视线落在他的面孔上,公子一怔,在其中看到了什么隐约的意味,一时未及想得明白。

    陆膺忽然长啸一声,那说不清是怎样的啸声:“陆家军何在?!”

    然后是他身后,所有下属,不论在与死士奋力死战的、还是躺在血泊中挣扎着起身的……皆是齐齐昂起了头颅,嘶声大吼:“在!”

    公子面色一凛,忽地明白了岳欣然提问的用意,他暴露了族中对北狄情形知晓之牌!陆膺……陆膺恐怕会猜到当年亭州径关之变,杜氏是知情的!

    便在此时,纷然杂乱的足音自茶楼底下传来。

    陆膺目中如有滔滔烈焰冲天而起,长刀一指:“杀!”

    身中十余刀而血流不止的石头更不说话,猛然长刀一斩,竟生生为陆膺拦下了三个死士,他身旁,没有一个不浑身染血的同僚,却皆是面孔冷然地以身为盾,替陆膺拦在了身后。

    陆膺刀直直向公子奔去,公子素来张狂的面孔上,第一次变色,因为陆膺的杀意,在岳欣然那一个问题之后……竟忽然这样暴烈!

    简直像是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一般!

    他身旁两个死士神情凝重,陆膺的身手,若是拼死一搏,没有人能保证公子的安危!

    这一刹那,陆膺几乎已经不顾一切,因为他忽然就知道了岳欣然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那一夜径关冲天而起的大火,烧尽的粮草,二哥挂在城头的人头,四哥推他上马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

    “楼上的贼人听好了!我等是益州城都司衙门官差!尔等竟敢在官学开办之日扰乱城中秩序!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明晃晃的蛾眉刺直直朝陆膺的眼珠而去!他脚步不停,抬臂一抵,锋利的蛾眉刺直直扎进,刺穿虎口,陆膺却身形一扭,刀自腋下一刺一收,鲜血飞溅,他径直越过第一道屏障!

    “楼上的贼人听好了!我等是益州城都司衙门官差!尔等竟敢在官学开办之日扰乱城中秩序!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剑光如水银泄地,当头而下,光明堂皇,简直叫人想像不到,这条毒蛇身边竟还有这样光明用剑的死士。

    陆膺只猛然横刀,抽刀断水,刀剑相交激起身上创口撕裂,他竟是不避反进,那剑士面色一变,便要再次出剑,却已经没有机会,错身的刹那,一把破碎的碎片夹着细风洞穿颈项!

    “楼上的贼人听好了!我等是益州城都司衙门官差!尔等竟敢在官学开办之日扰乱城中秩序!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陆膺与白裘公子之间再无间隔,然后,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自胁下绝无可能之处毒蛇一般地吐出,陆膺脚步变幻,那柄软剑只比毒蛇更加灵活狠辣,每一次皆带出蓬蓬血花。

    陆膺神情不变,手中长刀几乎被自己的鲜血染尽,对方亦与他一般,自幼明师教导,一身武艺自然不相上下,自幼年起几乎就深入骨髓的仇恨在生死之际加倍爆发……

    “陆膺!死吧!”

    薄薄的软剑泛着诡异的紫色光芒,竟如毒蛇猛然回弹,直直刺向他的咽喉。

    岳欣然看不清二人交手的身形,只看到公子那一身白裘染上一蓬又一蓬的鲜血,可那件白裘始终是安好地穿在他身上的,那,只能是陆膺的鲜血……

    冷汗渐渐浸透她的后背,益州城都司喊话三次,便不再犹豫,带队直直冲了上来,纵使职司多年,也为眼前这地狱修罗场般的场景吓得惊呆。

    岳欣然断然冷喝:“白裘与黑衣者皆为意欲破坏官学开办之人,大人还不拿下!”

    她出入州牧府,协助筹办官学开办,这一张终是刷够了威信,都司立时怒吼:“都给老子上!”

    双方人马拼杀至此,皆是强弩之末,可是血腥残酷至此,却也不是都司衙门寻常可见,没有一个衙役敢托大,手中兵刃只远远朝着要害处招呼。

    岳欣然却不由自主看向陆膺与那白裘公子的交战,白裘公子朝她投来远远一瞥,随即露齿而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比出一个“有毒”的得意口型,然后他缓慢地抽出那柄薄薄的软剑,陆膺高大的身影缓缓软倒。

    这一刻,岳欣然似有彻骨冰寒自足底渐次升起,仿佛生平从未有过的悔意,苦涩漫起。

    下一瞬间,白裘公子蓦然睁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垂下眼睛,半跪着的陆膺举着手,朝他露出一个血腥笑容,陆膺手上只有刀柄,其余的部分却已经消失在白裘之下。

    当益州都司大着胆子举刀冲过来时,白裘公子好像支撑不住地倒退一步,陆膺松手,下一瞬间,他盯着陆膺,错也不错地死死盯着,没有人能形容被一条毒蛇刻入骨髓的眼神是什么样的眼神,下一瞬间,在无数衙役的惊呼声中,白裘公子灿然一笑,直直后倒,窗外,是滔滔晋江。

    益州都司冲到窗边,只听到无数惊叫,湍流很快吞没那一抹白色,他身后“扑通”一声,却是那和白裘公子搏斗的好汉倒在地上,鲜血多得叫这位老都司心肝发颤。

    却见那位经常出入州牧府出谋划策的小娘子飞快过来,刺啦几下把好汉身上的衣服扒了个干净,一把摁在好汉流血最多的一处,飞速用布帛摁住,都司看着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地觉得痛。

    看到鲜血不再渗出,这小娘子却顶着颊侧溅到的鲜血抬起一双清冷的眼睛:“劳驾,请速到官学速请向大夫过来,并到城中向氏医馆,说有许多人受伤,他们自然会知道派人带东西过来。”

    向意晚赶来之时,即使见识过大风大浪,也为眼前这一幕皱眉,他今日本是来参加官学开办,身为益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看到岳欣然一头一脸的鲜血,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岳欣然摇头,一指草草处置过的陆膺:“不是我。”

    向意晚放眼看过去,大抵因为岳欣然在,这许多伤员都草草止了血,流血不多的伤口也尽量避免了污染,他立时吩咐道:“派人去医馆取……”

    不待他说完,他在益州收的四个弟子已经带着许多东西赶到了。

    向意晚动作迅速地止血,用消毒的布巾开始包扎,其余学徒尽皆熟练地分开行事,先判断伤势轻重,再按缓急进行处置。

    忙碌完,他才一搭陆膺的脉搏,朝站在身后的岳欣然道:“放心吧,其实外伤不深,你止血及时,性命无碍,倒是他身上的毒……”

    以那白裘公子行事,软剑上淬毒,真是半分也不意外。

    他看一眼岳欣然,低声而快速道:“……乃是宫中独有。我开付方子,他身子强健,睡上几日自然无碍。”

    岳欣然诚恳道谢,便索性坐在陆膺身旁的胡椅上,说不尽的疲惫涌上心头,看着那扇被撞开的窗户,又说不尽的沉重。

    看到陆膺与之不死不休的模样,再结合种种蛛丝马迹,岳欣然已经再无怀疑那白裘公子的身份……杜豫让,杜氏嫡支嫡子,景耀帝的亲表弟,身份贵重,更在诸王之上。

    如果杜豫让死在益州,确实会引来杜氏的雷霆震怒,可岳欣然心中夷然无惧,那般的情形下,阴差阳错,你死我活,根本没有第二条路,现下封书海开办官学已解此局,一时半刻,景耀帝想用封书海,此事就绝不会深究到他身上,只这一条,便可护陆府上下平安,至于迁怒到她身上,岳欣然淡然一笑。

    若是杜豫让不死……才是真的大难临头。陆膺的身份被他识破,以对方行事的阴损恶毒,还不知要怎么兴风作浪。

    岳欣然心头风云涌动间,那些被包扎妥当的汉子却叫向氏医馆从上到下惊异不已,这样重的伤势,居然没有一个皱眉头,甚至发现小命无碍之后,居然一个个就开始挤眉弄眼,互相朝岳欣然那头使眼色。

    向意晚瞅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陆膺,看来这群打打杀杀的莽汉都是这家伙的手下了,啧,岳小娘子眼神不怎么样啊,说着,向大夫倒着酒精消毒的手一抖,不免倒了些在伤口,陆膺在昏迷中不由皱了皱眉毛。

    一个肩头包扎妥当的家伙仿佛不经意间走到岳欣然面前,咳嗽了一声。

    岳欣然抬头,对方伸手挠了挠脑门,仿佛想说什么,又期期艾艾。

    岳欣然问道:“……阁下可是有事?”

    大汉灵机一动:“嫂子,可以把胳膊还给我了吗?”

    岳欣然瞧着脚边那条被卸下、方才被她借来一用的胳膊:……

    这家伙很快被还能走动的同僚拖过去暴打了一顿,话唠绑得跟个红白粽子似地溜达过来:“六夫人,那个,将军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我们……”

    岳欣然看了一眼四周,陆膺这些下属虽然只有几人能够走动,看起来似是散漫游荡,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一层茶楼牢牢护了起来,她与陆膺身周更是没有闲杂人等。

    不待话唠说完,她平静点头道:“你们追查茶砖至此,可是在北狄收到什么消息?”

    陆膺没有死在北疆,却选择在草原隐姓埋名三载之久,其中有什么缘故,不难揣测。

    反正将军身份都暴露了,话唠索性一气儿把将军的老底儿给抖落了干净:“……当初在亭州,老国公巡边,便已经觉察到北狄动向,他一面准备上书,一面要就地召集军旅应战,那一日……”

    话唠语声中少见的沉重:“将军初次巡边,二将军、四将军本想带他历练,便领着将军、与我等斥候一道前去查探,将军斩杀了北狄一路前锋,本自欢喜,回程之时,却忽然见亭关大火冲天,守关的都换了人,二将军觉得情形不对,未见老国公,他们谁也不放心,二将军吩咐四将军带着将军远远相候,他亲自领军前往查探。

    我等一直未能等到二将军回来,四将军便与将军一道,隐匿前往亭关查探,却见二将军的人头挂在城头,上边已经换了北狄的人……后来,北狄大军杀来,亭关已失,又无主帅,四将军与将军一直被追杀,不只是北狄,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势力……一次途中情形危急,四将军推了将军上马,自己断后,也再也没能回来。”

    岳欣然虽然当初就已经猜到了亭关之失必有蹊跷,却也没有想到事实真相的残酷之处尤有过之。

    彼时陆膺才十五岁,魏京的小世子,鲜衣怒马鲜花着锦,高高兴兴第一次去巡边,期望如同父兄般顶天立地,人生这样的陡然转折,却也太过惨烈。

    她转头看去,陆膺眉宇微颤,浓睫上隐约有湿意,似今日一切又令他想起噩梦一般的过往,梦境中亦不得安宁。

    话唠通红了眼眶,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那个时候,没有了老国公,也没有了陆家军啦,我们被北狄撵鸡逐狗般流蹿,不少兄弟被北狄所俘……朝廷已经宣布我们都是死人,就是回来,也会当逃兵处斩……是将军带着我们在草原活了下来,自北狄手中救下了不少兄弟,又将我们聚到了一处。”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没有了“世子”,只有“将军”。

    话唠深吸一口气:“亭关之事,不只是将军在查,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查,为什么,兄弟们明明都准备收拾北狄那帮狗日的,却还有人在背后捅咱们阴刀,竟先冲着老国公先下手!咱们只想求一个明白!”

    先前来讨要胳膊的汉子点头补充道:“我们一直潜伏在草原上,北狄势力强横行事霸道,诸族小国无不畏惧,我们从中打探到不少消息。”

    石头勉强撑了身后坐起来,虚弱地道:“早年起,老国公就安排了弟兄潜伏在北狄军中,我们查过去,好不容易对上暗号,将军证实了身份,取得了他的信任,他却被杀了,只传了一个‘荼’字和一小块茶砖出来。”

    听到这里,岳欣然不难猜到陆膺为什么会拼命,北狄军中的大魏间谍既然知晓他们在追查成国公之死,必定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茶砖的线索,这条线索必定是指向与成国公之死相关的缘故。

    偏偏杜豫让在这个关头冲着茶砖来到益州,甚至杜豫让还知道北狄需要茶砖之事……在陆膺看来,恐怕杜豫让,甚至杜氏都与成国公之死脱不开关系。

    但岳欣然却摇头道:“不是杜氏。”

    虽然目前看来杜氏也有获益,成国公死后留下的军中势力,杜氏也有瓜分,安国公的崛起便是一例,而从杜豫让所说来看,杜氏确实也有渠道及时刺探北狄消息,但多半不是陆膺猜测的那样。

    话唠与石头皆有些茫然,岳欣然却仿佛不只是说给他们听的:“成国公并无太多野望,杜氏在前朝有吏部尚书之位、安国公之尊。后宫有太后与皇后……几乎要凌驾于萧梁陈诸氏之上,此事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他们不会这般冒险,至少杜氏不会是主谋。”

    陆膺颤动的睫毛渐渐平静下来。

    但岳欣然却有另一重猜测,杜豫让能那样快收到北狄的消息,当年亭关的变故,杜氏真的一无所知?

    有一些恶,也许不在于筹谋规划,而在于隔岸观火,甚至趁火打劫。

    杜豫让今天的一刀,挨得不冤。

    如今的大魏朝堂,没有成国公,北狄战事胶着,自也有一干将领涌现,安国公以下,韩铮、沈石担等人,皆能独当一面……而杜玄石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太宰之位,后宫不知又是怎生情形?

    到得现在这情形,夜深人静,景耀帝内心深处会否也在思念那位国之肱骨的成国公?

    岳欣然讽刺地一笑,却转而对他们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一局,杜豫让图谋茶砖,恐怕亦是中了北狄之计。”

    话唠此时已经晕头转向,彻底跟不上岳欣然在说啥了:“啊?”

    六夫人每一个字都能听懂,怎么合在一起就是不知道意思呢。

    岳欣然仿佛自言自语道:“我想那个间谍留下的茶砖,指的不一定是大魏中的人,有可能是潜伏在大魏中的北狄人,比如,告诉杜豫让茶砖之事的人。

    杜豫让想用茶砖来挟制封公,却不知,如果茶砖真在北狄散开,杜氏岂能不留蛛丝马迹,陛下会不会疑心他?疑心杜氏?这一次,也不知是北狄哪一位的推手……”

    杜豫让亲来益州为茶砖之事,如若是景耀帝之意,根本不会有吏部那第二副含糊其辞的询札。

    岳欣然不再多言,只向石头、话唠他们颔首道:“北狄既然有人预料到了这一步,恐怕也会刺探到益州与亭州的变故,草原上怕也会相应生出什么变数来,杜豫让生死未卜……但不论他是死是活,益州都将成雷霆之地,你们将军身份已经暴露,绝不可再留,多留一时,便是多一时的风险。我会请向氏医馆派一位医者一道,你们带他回草原,越快越好,一应所需之物,会有人为你们备好的。”

    石头与话唠登时紧张起来,可岳欣然的判断,一路下来根本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十来人略一分派,登时便将活计安排下去,唯独躺着的陆膺,紧蹙着眉毛,睫毛颤抖着,他手指甚至不断挣扎着动弹,却在向意晚一剂强力药之下,哪里醒得过来?

    岳欣然迈步下楼,此时益州都司经过一番紧张排查,终于可以排除茶楼和周围的危险……今日可是州牧开办官学的大日子,竟然出现这样可怖的恶件,益州都司再怎么紧张也不为过……封锁了大半日的茶楼,阿田终于能够冲上来。

    自被那群凶神恶煞之人赶走,看管,阿田费尽心思报了官,便一直担忧着三娘子的安危,如今能亲眼看到,她连忙提了裙飞快奔跑过来。

    她急切查看岳欣然周身,见到岳欣然安然无恙,她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见她家三娘子形容这般狼狈,不由扑簌簌掉下来眼泪来:“我服侍三娘子去梳洗更衣。”

    都司本待请岳欣然去见封书海,今日这样大的事情,都司却不知详情,届时州牧大人雷霆震怒,必是要这小娘子去解释一二。

    可阿田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自拉了岳欣然就到三楼自己偶尔歇息的房中,她素来爱洁,房中备有清水,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岳欣然拧巾帕。

    岳欣然没有拒绝。

    然后,她忽然开口问阿田:“阿田,你喜欢益州吗?”

    阿田一怔,不晓得三娘子为何突然这般问她,但她却福至心灵般认真道:“我当然喜欢益州,可我喜欢益州也是因为在益州可以同三娘子在一处。”

    岳欣然笑了,又问她:“那开茶馆呢?”

    阿田笑着答道:“因为是三娘子教的,所以我才这么喜欢啊!”

    说着,她利落地帮岳欣然解开头发,她学了这么久,竟还是第一次服侍三娘子。

    看着已经染了血污的水,她不由皱眉道:“三娘子稍待,我下去再换些水来。”

    不待岳欣然说什么,她已经飞快端了水出去。

    岳欣然不由失笑,她摩挲着桌案,春光耀目下,铜镜中映出一张容颜,比她上一次端凝之时,五官长开了许多,她竟难得有些失神,这样算起来,不知不觉,在益州也有三年多了呢。

    阿田手脚利索,也不知在这乱糟糟的情形,她是如何准备好一切的。

    先是给岳欣然沐浴的热水,胰子,更换的衣裳皆是未上身的,知道岳欣然不爱打扮,却也备好了簇新的面脂,钗环鞋履也是一应俱全。

    最后看到她居然摸出一把柚子叶时,岳欣然终于哭笑不得:“这是要做什么?”

    阿田面纱外露出的一双眼睛格外认真:“去去晦气。嬷嬷早说过,如果遇到什么倒霉事,一定用柚子叶洗洗,去去晦气!”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岳欣然再次拒绝失败。

    无奈之下,岳欣然只得尝试跟阿田说:“陆……就是阿孛都日那些手下,如果不意外,他们应该很快就要送他回去,你看着帮他们准备些车马银钱吧?”

    阿田一口答应下来,简直比岳欣然的吩咐还快。

    岳欣然有些不明所以,阿田却心中愤愤,她家好好的小娘子,就是遇到那个倒霉家伙之后才接二连三卷进这些吓死人的事情当中,早送走早好!明天就跟嬷嬷说,买几挂爆竹去!

    岳欣然动作很快,简单梳洗完毕出来,那头官学拍卖终于圆满结束,所筹集的款项早远远超过了原先预计的四十三万银钱,这其中,固然有看在益州颜面之上的人情投资,也不乏那些文商雅贾、真正见茶诗而欣喜拍下的,亦有不少,是冲着益州清茶而来。

    总而言之,封大人和益州百姓可谓是今日最大的赢家。

    在封书海最后宣布:“益州官学今日起开办!”时,漫场的欢呼终于为这一日划上圆满的句号,不少商贾借机还想同封书海寒暄几句,特别是想打探一下益州清茶的路子。

    按道理来说,今日这样的场合,封书海确实应该留下来,同这些官学出资人聊上一二,可他收到消息听闻岳欣然茶楼那头的变故,哪里还能分出心神做这应付,只留下心腹同这些商人周旋,便匆匆告辞。

    官学后院,看到岳欣然安然无恙,甚至从容品茶时,封书海才略松了口气:“岳娘子,怎生回事?”

    这里没有外人,身后是阿田,旁边是吴敬苍,眼前是封书海。

    岳欣然回想今天的一切,也不由苦笑:“阴差阳错,只能说该有此劫。”然后她简单陈述了一下:“三江世族此番张牙舞爪,背后主人便是杜豫让。”

    吴敬苍再不知道魏京消息,杜豫让的鼎鼎大名却是绝对听过的:“鹤翔公子?!”

    岳欣然回想了一下,好像杜豫让是有这么个雅号,魏京人皆爱赞他风姿旧秀,若仙鹤翔天。

    一时间,连封书海面色也不免沉重:“只是他,还是杜氏?”

    岳欣然放下茶盏,微微一笑:“若他事成,便是杜氏,若他不成,便只是他。”

    这句话很绕,却道尽了这些世家大族的行事,封书海也不免摇头失笑:“促狭了。”

    吴敬苍急得火烧眉毛,却在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询问道:“即使鹤……杜豫让图谋茶砖,怎么会向你痛下杀手?”

    岳欣然摇头:“不是冲我,是冲陆膺去的,我今日只是池鱼。”

    吴敬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田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娘子,差点没去摸摸她的额头。

    岳欣然却平铺直叙:“阿孛都日就是陆膺。”

    吴敬苍与阿田皆是不由自主瞪大了眼!成国公世子居然还活着/那个马夫居然是成国公世子!

    封书海却浓眉一轩,锐利视线直直向岳欣然看来,那个马夫他当时只看身手判断便觉不俗,却未料想,却是成国公世子……

    吴敬苍终于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又心中沉重:“杜豫让这般不依不饶……”

    岳欣然顿了顿,看向封书海,难掩歉然:“杜豫让最后中刀坠江而去……”

    不论是生是死,只怕都难免牵连封书海,只是看牵连程度大小。若是杜豫让最后活着,对方性情本就偏狭,益州之局全盘皆输,又吃了这样的大亏,岂能平白放过封书海。若是杜豫让身故,杜氏失去这样精英的嫡脉子弟,岂肯善罢甘休,再加在益州在利益的损失,必会借机发难。

    正因为这样,岳欣然才格外觉得歉疚。

    封书海却失笑:“小陆夫人,很不必如此。”

    他顿了顿:“封某早年连肚子都填不饱,全靠老娘与娘子纵容,才叫我一直能读书,后来我到魏京谋个出路,也是惯见人情冷暖,再硬的骨头,没有粟吃,也是要软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间似乎十分高兴又难掩伤怀:“我靠着在衙门帮忙抄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告为生,有一日我忍不住评点了一句世家势大、非百姓之福,就被衙门打了十杖、直接给打出了门,彼时我真是心灰意冷,我决定用最后一点银钱买几个肉饼就归家去。”

    那家肉饼铺子生意极好,就在封书海借居的破寺巷子里,每一天封书海都是就着那香气吞了口水喝咸菜粟粥。这般攒下十几个银钱,也因为在魏京实在没有容身之地,而决定花掉它们,至少给乡下的老娘妻儿带点荦腥。

    他现在犹自记得,一个个头不算很高的老汉,与自己一样排队在买肉饼。

    长长的队伍里,二人攀谈起来,他说起这些年在外奔波一无所成、愧对家人,差点掉下眼泪来,老母未能奉让,儿子没能教导读书,唉,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便是他。

    老汉也叹气,说自己因为些混账事对不起家中妻子、至今也没能被原谅,好在小儿子生下来,还颇能哄妻子开怀,就是妻子太过宠爱,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昨天刚打,今天就得买肉饼去哄,不然连阿父都不肯叫,简直是个小混账。

    二人唏嘘一阵,老汉问起近况,封书海彼时不算很年轻,却依旧气盛,一股脑儿全说了。

    老汉吃惊地问他,这般丢了饭碗不是可惜?

    封书海昂着头,有饭吃确实饿不死,可是读书人没了骨头,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老汉哈哈大笑,一劲儿拍他肩膀,为了读书人的骨气,封书海咬牙撑着,没好意思说拍得他挺疼。

    再分开之时,二人竟颇有些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的意味。

    再后来,封书海就渐渐转了运道,先补了京兆下的一个小胥吏之职,直言敢干,一级级上升,做到了御史,然后,在五年前,益州州牧出缺之时,补为州牧。

    这番落魄往事,就是同妻儿也未再提及。

    此时忆起昔年事,封书海恍惚发现,自己也已经很不年轻了:“好在那几个肉饼,老夫今日还未及全然消化……如今尚能保有些许硬骨头。”

    很不必怕些许杜氏的报复。

    封书海心下却自嘲地想道,到自己这把年纪,依旧还能挺起腰杆再论一句读书人的骨头……也不过是因为那个午后,一个司掌天下兵马的老汉肯在买肉饼的时候听进去了自己那点读书人的傲气、默默给了当年那个除了骨气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一个机会而已。

    否则,吃不饱肚子、卷铺盖滚出魏京,又哪里谈得了什么骨气?

    最后,封书海也只是忽而向岳欣然失笑道:“小陆夫人,今日我心中其实很是庆幸欢喜。”

    欢喜当年那位老汉最头疼的小混账,原来还活在这个世上。

    石头将陆膺塞到马车中,不顾伤势,在一位大夫陪伴下,连夜离开了益州城,他们家夫人说得对,若是将军此时真被什么人再看破,一个欺君之罪,谁也逃不过,再者草原有变要起,还是速速回去为要!

    话唠一路冥思苦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待他们出了益州以西、快到安西都护府时,话唠才忽地一拍脑袋:“啊!我把一切说出来……是想让夫人原谅将军的隐瞒!结果……”

    结果,夫人没说原谅,反而一通云里雾里的分析,直接让他们连夜带了将军回到草原?

    话唠与石头面面相觑,最后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车中,遂是沉默。

    话唠轻声道:“咳,回头就说夫人很担忧将军安危,才命我们送他回草原的,记住啦?”

    石头猛点头。

    陆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