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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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卫

    这案子的脉络基本已经清晰, 官商勾结做了某件事, 给“凶手”造成了伤害, 凶手是来报仇的。

    但楚谣有两点想不通。

    第一, 凶手既是报仇, 为何要假借天影名义。

    第二, 冤有头债有主, 杀他们无辜的儿女做什么?

    她瞧瞧上座寇凛的神态,再看看对面客座上柳言白的神情,感觉此事应另有深意。

    这楚谣就无能为力了。

    方才在书局她能看穿凶案, 是因为她在凶案现场各种混杂气味儿之中,嗅出了磷粉的味道——类似蒜味。

    她不怎么爱吃蒜,故而从前柳言白在课堂上做过实验之后, 她对磷粉的印象十分深刻。

    在这个基础上, 只需依据常识稍加推导,就能推导出过程。

    与解考试课题差不多。

    但将具体案件放入大背景中, 从若干零散的线索里归纳总结出真相, 她是办不到的。

    至少现在的她还办不到, 如同寇凛先前说的, 这需要长时间积累来的“经验”和“敏感”。

    袁少谨见几人忽然都沉默不语,纳闷道:“大人, 既然已知这七个木偶代表何人, 还不赶紧通知他们?”

    已死三个, 还有四个,须得防范于未然啊。

    寇凛只给自己倒了杯茶, 觑一眼阮霁:“阮少卿,这案子你还查不查?”

    阮霁显露出几分为难,试探着询问寇凛:“寇指挥使给个意见?”

    寇凛垂着眼慢慢喝了几口茶,才淡淡道:“先等消息吧。”

    阮霁点头:“听您的。”

    柳言白也开始倒茶喝。

    约莫一刻钟后,暗卫送来第二条消息:神都卫指挥同知范扬在家中彻查小女儿落水之事,查到了一个女婢身上,女婢同样是留下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便拿剪刀扎了心,自尽了。

    再过半个时辰,暗卫送来第三条消息:范扬去了河南府户房,调出了三起命案凶手的户籍。昨夜杀死魏公子的锦衣卫百户祖籍山东,但今日杀害陶公子和他女儿的两个凶手,祖籍分别为松县石安镇和岳安镇——这两个镇子,都与天水镇相邻。

    出了府衙,范扬去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神都卫总指挥使裴志坤,不知密谈了什么。

    裴指挥使见过范扬之后,前往了洛王府。

    随后,洛王明朔召见了贺兰家家主贺兰哲。

    ……

    随着一条条消息传回来,寇凛和柳言白皆是面无表情,阮霁背后则被冷汗给浸湿透了。

    他还没有寇凛和柳言白的道行,但他知道,这次他们捅了马蜂窝。

    寇凛看向柳言白:“柳博士,十年前松县天水镇大地动时,本官尚在抵抗北元的战场上,而你祖籍开封,不知你对此了解多少?”

    柳言白摇摇头:“那时下官已经身在京城,所知不多。不过今日摆摊算命打探消息,倒是知道了不少……”

    楚谣默默听着,她从锦衣卫的监察手札中也看到这件事。

    洛阳一贯崇尚佛教,从北魏孝文帝开始,就开始在洛阳城外山水相依的峭壁间开凿佛像,历经数朝,如今已是遍地佛窟。

    而这些佛像,似乎也真护佑着神都洛阳。

    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北元入侵、淮王谋反,阉党祸国,大梁朝政崩坏最乱的三十几年里,相较于其他地方百姓流离失所,揭竿起义,洛阳这座城算是较为平稳的。

    这得益于上一代洛阳王的英明,以及贺兰老家主在钱财上的鼎力支持。

    故而洛王和贺兰世家,在本地声望及高。

    乱世逐渐结束之后,十二年前,新一代洛王明朔决定再凿一些佛像。地点定在了山脉较多的松县天水镇附近。

    前期准备了两年,尚未动工,天水镇就发生了大地动,工程也就搁置了。

    如今成了神都卫千户所练兵之地。

    柳言白道:阮霁看向寇凛:“下官若是没记错,这两位侍郎七、八年前就被寇指挥使给……抄家了。”

    寇凛微微颔首:“户部侍郎脏了赈灾款,但并不是洛阳的。至于工部侍郎,是牵扯进阉党。”

    这工部侍郎王怀,正是陆千机的父亲。

    袁少谨恍然大悟:“洛王他们是不是贪了十年前大地动的赈灾款?”

    “应该不会。”楚谣在脑海里回忆着监察手札,摇头道,“说起来,天水镇这场地动属于地方性小灾,当时户部只拨了区区一万两。贺兰家岂会看得上这一点儿小银子,去做这种足以掉脑袋的蠢事儿?”

    一万两相当于一千金,从前在楚谣眼里,的确是笔巨款,值得任何人为之铤而走险。

    自从认识寇凛,她才发现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一千金,不够寇凛一年茶水钱。

    “恩。”柳言白点头,“从洛阳百姓口中可以得知,当年赈灾是极为到位的。洛王和贺兰世家纷纷出钱出力。”

    楚谣实在是想不通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寇凛。

    寇凛依然淡淡喝茶,但他的表情,已经逐渐凝重起来:“再等等。”

    柳言白盯着他:“等什么?”

    寇凛道:“等一个消息,来证实本官的猜想。”

    ……

    厅内再度安静下来,安静的令人心慌。

    足足又过去一个多时辰,天将欲晚,原本晴朗的天际,隐隐有乌云在上空凝聚,仿佛一切都在预示着洛阳城风雨欲来。

    待残阳逐渐隐于黑暗,侧窗终于再次被叩响。

    寇凛放下茶盏,大步走到窗边,接过一张卷纸——这是陆千机派人送来的,他要查的这件事,天下间唯有陆千机能够轻易办到,因为他能易容伪装,进入任何被严密检视之地。

    寇凛就站在窗下看完,他的表情历经了一个奇怪的变化。起初徐徐勾起唇角,似乎是“我果然没有猜错”。

    随后笑容消失,眸似深渊寒潭,冷厉中泛着暴戾。

    可当他阖上资料,看了楚谣一眼以后,所有神情归于平静。

    他走回来,将卷纸扔给柳言白。

    柳言白看的时候,楚谣瞧见他戴着手套的手在微微颤抖。

    阮霁急得不行:“柳兄?”

    柳言白一言不发将卷纸递给他。他起初没看明白,看懂之后,冷汗更是汩汩往外冒。

    楚谣和袁少谨坐立不安,当阮霁扔给他们时,两人一起看。

    卷纸上一共写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天水镇神都卫千户所下方,有一金矿,已尽挖空。”

    楚谣一惊。

    金矿在本朝乃归朝廷所有,任何人不得私自冶金。

    所以十年前天水镇大地动后,将这金矿给震了出来,被洛王发现后,伙同神都卫私藏起来开采冶炼,再通过贺兰世家销赃?

    再看第二条:“神都卫军火库内存货,皆为五年内新货。五年前河南水患,并未殃及洛阳,神都卫以军火受潮为由,大量更换库存军火……另,贺兰世家私下有火药生意。”

    而第三条只有两个字:“速撤!”

    楚谣想了很久,待想通这第一条与第二条之间的联系,她浑身寒毛根根竖起。

    她懂了!

    并非大地动将金矿震了出来,十年前那场地动,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起初是洛王要在天水镇凿佛像,却在勘测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金矿。

    他与神都卫想要私吞金矿,可开采需要时间不说,又如何能瞒得住天水镇以及周围几个镇子的百姓。

    于是他们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秘密取出军火库内的全部炸药,可能还通过贺兰世家购买了更多……

    总之,在十年前一个夜晚的四更,天水镇整个被炸了。

    之后的瘟疫怕也是“人祸”,令天水镇正大光明的被神都卫圈了起来。

    袁少谨想通之后,久久无言,难以置信:“火药可以造成这么巨大的威力?”

    楚谣心寒不已:“你忘了史书中天德年间京城兵工厂大爆炸了么?那里是为神机营生产军火的地方,京城内死了两万多人……这洛王一伙人,怕是受了此事启发。”

    袁少谨依然不敢相信,讷讷道:“可京城会派官员来查看……”

    话说半茬,他突然想起当年派来查看的工部侍郎是王怀,早被抄家了。

    寇凛冷笑一声:“都明白了么,这‘凶手’为何要假借天影,送七个木偶来?是知道本官正与天影开战,想引本官来洛阳。他杀害这些官员的孩子,并不以报仇为目的,因为魏县令和陶知府两人都是三年内才从外省调任来的,与金矿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魏公子和陶公子死的可怜,不过是棋子罢了。”

    几人不说话。

    寇凛继续道:“凶手搞出这么多事情,搞的这般复杂,无非是想迷惑本官,同时迷惑洛王这一派人,让我们两帮人都以为木偶与六省商会巨贾们有关,洛王也怕商会大佬们在洛阳地盘上被杀,才答应贺兰家进京去请阮少卿过来协助,尔后由着我们在这查案。”

    楚谣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贺兰老爷估摸着都没告诉洛王您也来了,从范扬的态度上,可见洛王和神都卫根本不知您的身份。但今儿下午,凶手通过这两个行凶自尽之人,透露出‘天水镇’这一重要线索,您查出真相的同时,洛王他们也知道了七个木偶是冲着他们来的,召贺兰老爷过去商议……他们这伙人,现在怕是不只忌惮凶手,更忌惮大人您……”

    寇凛冷冷道:“这就是凶手的目的,将本官搅进这滩浑水里。”

    柳言白鹤氅下的手捏了捏:“那寇指挥使准备怎么做?”

    寇凛起身,面无表情:“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回京城,禀告圣上……”

    柳言白嘴角划过一丝讥讽:“待您京城一个来回,您觉得天水镇下还会有证据留下?搞不好再来个什么‘天灾’也说不定,反正天高皇帝远。”

    寇凛给他一个“你行你上”的眼神儿,嗤笑道:“那你告诉本官,本官该怎么办?这方圆多少城池,全是洛王和神都卫的地盘。本官一共才从京中召来三十来个贴身暗卫,洛王有多少护卫和死士你可清楚?天水镇千户所,足有一千九百人,洛阳南大营里,神都卫一万多人!他们随便找个‘江湖人士’的借口,便将本官给杀了!”

    尔后指了指阮霁,“你敢惹他们?神都卫指挥使裴志坤,是你顶头上司裴颂之的亲叔叔!再说,此事可不只牵扯洛阳所有地头蛇,京城内各种乱七八糟的势力,占了这金矿便宜的怕是不少……”

    旋即指向袁少谨,厉声道,“指不定其中就有你那当首辅的爹!”

    袁少谨颤抖了一下。

    阮霁也闷不吭声,表情极是痛苦。

    他当年为何要放弃六部,进入大理寺,正是怀揣着一颗为民洗冤的心。

    可现在……

    可没有寇凛,这些人他根本惹不起,甚至还会连累到家人……

    “大人。”楚谣往后厅里走,“您过来一下。”

    寇凛听话的随她走过去,背过人之后,先压低声音沉沉道:“谣谣,咱们必须走。”

    楚谣垂了垂眼,问道:“倘若我没有跟来,让你放心不下,你会不会置之不理?”

    寇凛微微沉默片刻,道:“当然,我能混到今日,全因识时务。”顿了顿,勾唇一笑,“若不是阮霁和柳言白都在,还被陆千机知道了,我怕是也要来分一杯羹。”

    楚谣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真的么?”

    寇凛坚定的与她对视:“当然了,这是金矿,我可是个爱金子的权贪……”

    “这是沾着血的金子,你不爱,你连宋家赔你的金子都不要。”楚谣凝视他,“我知道,若没我这个累赘,你心里也是矛盾的。你一直想成为一个奸臣佞臣,想做个彻头彻尾的锦衣狗贼,可你始终过不了良心这一关,无论你走还是留,你都会后悔,心里总会难受……”

    寇凛动了动唇,心跳骤然加快。

    他竟不知,她将他看的这般透彻。

    他一时不知做出何种反应,慌乱的错开视线,语气低沉压抑:“你实在想的太多了。”

    楚谣也不执着于此,问道:“我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若你留下,可有办法将这伙地头蛇绳之于法?”

    寇凛张口想说“没有”,但看着她认真的目光,他说不出口,沉默了片刻:“有。”

    楚谣又问:“那我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大不大?”

    寇凛再是一阵沉默,郑重点头:“大。”

    楚谣本想伸手抹平他皱着的眉心,但想起这是哥哥的身体,只道:“那你不要做选择了,我来替你选择,这样你就不会再后悔难过,怪我任性就好。”

    寇凛又动了动嘴唇,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即使摆平了这里,回京……”

    楚谣打断他:“你或许忘了,京中还有我父亲。”

    寇凛失笑:“你父亲……”

    “他也是你父亲,莫说我觉得他会赞同我们的做法,即使不赞同,他也会帮我们。”楚谣稍稍犹豫,道,“我们离京前夜,父亲让你跪祠堂,看着是罚你,实则是承认了你是我楚家的人,是他半个儿子。”

    寇凛缓缓睁开眼睛,回望着她。

    楚谣露出一抹温暖笑意:“就像我和我哥在外猖狂,从不想太多,反正闹大了还有爹出来收拾……你不信的话,不妨借此机会试一试……”

    斟酌着,她又补了一句煽情的话:“夫君,你得记着,你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寇凛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楚谣点到即止,不再说话,留着给他做决定。

    足足过了一刻钟,寇凛步伐稳健的走到窗边,中气十足:“小江!”

    他喊得这么大声,段小江明白是让他现身,不再藏在暗处:“大人请吩咐!”

    “以本官令,京中调来的所有暗卫回来贺兰府保护夫人安全,夫人若有损伤,提头来见!”

    “是!”

    “另外,速调当地百户所众人过来贺兰府外。”

    “是!”

    “去将本官的官服、绣春刀和兵器匣取来。”

    “是!”

    ……

    厅内一片死气沉沉。

    听见寇凛回来,几人抬头的一瞬,目光皆是一凝。

    寇凛官服在身,绣春刀在手,官威慑人。

    身后跟着的楚谣亦是飞鱼服。

    寇凛扫了柳言白、阮霁和袁少谨几眼:“你们不想掺合就快走,这伙地头蛇正在商量对策,神都卫已开始调动,洛阳城即将封锁。”

    阮霁愣愣道:“寇指挥使要去哪里?”

    寇凛朝着一个方向一指:“洛王府。”

    阮霁惊讶:“去做什么?”

    寇凛微抬下巴,神情傲慢:“先发制人。”

    撂下这四个字,他大步往外走去。楚谣当真如个誓死效忠的侍卫,眼里只有寇凛的背影,提着绣春刀快步跟上。

    柳言白坐着不动,看向寇凛和楚谣的目光显露出几分惊诧,随后他一身道士装扮跟了上去。

    阮霁又喊道:“柳兄,你干什么去?”

    柳言白道:“去给洛王卜卦。”

    阮霁欲言又止,他看向了袁少谨。见他攥了攥拳头,却往后厅走去。

    阮霁有些失望也松了口气:“袁公子,我们……”

    袁少谨却打断他:“我是回房里换官服。”

    阮霁一愣:“你不怕你父亲……”

    袁少谨道:“袁首辅的事情他自会处理,而我身为锦衣卫百户,领朝廷俸禄,自然得追随我们的指挥使大人!”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和楚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