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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五章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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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的普甘,那日店门之前,中文正在落泪又欢喜,想着这店开得及时,好歹能让殿下早些恢复。

    一队老鼠从他脚下游过,他看一眼,心想老鼠排队也挺整齐。

    一刻钟后,高塔上,女王看着一张黄色纸片上各种古怪的字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满是羡慕。

    “原来,他有爱人啊。”

    片刻后,她又道:“也是啊,他的眼神,都是思念呢。”

    又过了片刻,她道:“可是,我还是想留下他,怎么办呢。”

    这一回终于有了人回答,一个嘶哑的老妇声音道:“我王既然降下意旨,那普天之下都该遵从。”

    女王笑了笑。

    “他会留下来的。”

    “你看,他那么喜欢那片花田。他每日喝的水,吃的米,饮的汤,闻的香气,甚至睡的床铺,都是那片花田的赐予。他已经离不开那片花田了,那自然,他也就永远,离不开我了。”

    ……

    是年夏,湖州刺史文臻,于定王燕绝驻王驾之所明园,遭遇定王矫诏下令刺杀,幸得忠心部属拼死相救,险死还生,其间失踪近一月。

    事件发生当日,湖州州军和定王护卫发生激烈冲突,湖州长史张钺硬顶王驾,带领两千州军和定王护卫对峙一日夜,强硬押逼定王燕绝出湖州。燕绝出湖州后,又遇城外州军大部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被惊得不得不一路狼狈疾走,逃奔定州。

    此事传回天京,朝野震动,百官群情愤涌,闻老太太再次殿前长跪,三问书屋学子于宫门广场前静坐,全天京江湖捞好相逢全部歇业,文臻出资刚刚在建的新型技校停工,整个天京,茶楼酒肆,官府贫家,书房闺阁,物议纷纷,无人不知湖州巨浪又起,无人不知为皇家兢兢业业的女刺史在湖州被皇族所迫,身罹大难。

    有声援派必然有反对派,在京闲散的安王和司空郡王等人上蹿下跳,暗指文臻“失踪”内有蹊跷,又指书生风潮是文臻暗中煽动,是为不臣之心。然而这诛心言论还没出得宫门,便有书生闻讯怒极,撞死在正阳门前以表心迹,静坐事件顿时变成流血事件,悲愤情绪升级,同时也激怒了一批本就对当初指控文臻第三种阴谋论官员十分愤懑的臣子,鼎国公厉响举着自己镶铁尖的靴子追了司空群半个广场,最后硬生生当着全广场书生的面,敲了司空群一个头破血流。

    与此同时,文臻关于燕绝之前求雨惹山火毁百姓祖坟导致民变的弹劾奏章,张钺的自请罪责奏章,连同湖州百姓泣血求告万民书一齐递上了皇帝的案头,仁泰殿风雨不止,景仁宫一日三惊,遥远湖州的一呼一吸都牵动着整个天京的步调,是为皇朝建立百年来从未有过之奇迹。

    燕绝此刻也惶惶不可终日,连发三道自责解释认罪的折子回京,并下令一半护卫日夜寻找文臻,险些把整个翠湖都抽干。之所以还留下一半人,是因为他哪怕逃到了定州,也日夜不得安枕。定州和湖州相邻,百姓早已听闻他在湖州所作所为,所谓物伤其类,对这位湖州搅屎棍也是深恶痛绝。燕绝初来时还想勉强摆一下皇子威风,结果皇子仪仗还没摆开,就遭到了不明天外飞物——一包大粪袭击,泼了个满头满脸,待要寻找罪魁祸首,满街人山人海哪里去寻,而燕绝此时才发现,满街人山人海,目光如冰眼神似剑,盛夏天气,看得他浑身起栗,当即匆匆钻回轿子,一溜烟奔向定州刺史府,龟缩着再也不敢出来,饶是如此,还经常有天外飞砖砸入刺史府,刺史府不得不下令加强防备,燕绝也不得不令自己一千护卫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散个步都围得密不透风。

    这一个炎炎夏日,他煎迫了别人,最终都孽力反馈了自己。

    而他也迅速超越了燕绥在朝野的恶名,荣膺东堂新任“最恶皇子”称号。反倒是燕绥,人们如今想起他来了,倒觉得这位从来不随便欺负人,也不为难百姓,虽然难搞,但针对的多半是大佬级别,只要不招惹他,他才懒得理你,平日里也行事低调,仔细想来,真是个好人呐。

    燕绥如果知道,大抵要谦虚说一句:都是同行衬托得好。

    那时候文臻昏迷未醒,被转移到秘密处所治疗休养,生死未卜,一度被认为可能一辈子都醒不来。张钺等人受到莫大刺激,床前抱着孩子发誓,便是拼了仕途性命,也一定要燕绝付出代价。

    燕绝之前还勉强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文臻始终不见,张钺主持湖州政务,将新任湖州别驾扣押,连发联名奏折向朝廷哭诉实则施压,毛万仞带领湖州州军以怀疑定王掳走刺史,得寻找刺史之名,停在定州城外,隐隐以围城之势,给整个定州城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定州刺史日夜难眠,定州百姓无法出城经商打猎买卖,生活受阻的结果必然是怒不可遏,民潮一触即发。

    燕绝便如被架在了火上烤,还被在不断添火,这火头在湖州和天京同时燃起,当流言已经从天京内室传入街巷,在每一条陋巷每一家小店里流传,并且渐渐转为朝廷迫害封疆大吏,燕绝有不臣之思时,关于对定王燕绝的处置诏令,终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了景仁宫,据说帝闻之,大怒,令定王立即免冠披枷回京,夺王爵,杖三十,降为云阳公。

    燕绝成了东堂史上第一位因朝臣获罪失王爵逐出京都的皇子。

    哪怕其间容妃深宫长跪,哪怕燕绝回京后宫门立雪,终究没能挽回亲王的尊荣,燕绝出京之时,只在宫门之前磕头跪别,无人相送。

    与此同时,湖州叶县小叶村人氏,叶寡妇长女叶大丫上京叩阍,状告川北唐家和前湖州刺史勾结,收取重税,并在新任刺史任职之前,在小叶村等附近村镇收取春赋,且提前收买小叶村民,伙同全村伪造春赋之事,以此误导新任刺史追查一年三赋,从而掩盖其在赋税和丰宝仓等事上的手脚,同时状告蒙珍珠一家恩将仇报,反咬恩主,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这件事自然是文臻的手笔,燕绝拿出旨意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果然一年三赋是假的,是做给她看的,目的是转移她注意力,好方便他们在丰宝仓等处的行事。小叶村的村民半被蒙蔽半被收买,而蒙珍珠一家就是真的狼心狗肺了。她当时秘密被救走养病,一开始还瞒着消息,不让燕绝知道,且让他为杀死刺史惊慌着,醒来后便下令去寻找大丫,将苏训的死讯告诉了她。

    果然性情刚烈的大丫,选择了为苏训报仇,能咬唐家一口是一口。否则她一个小丫头,如何能顺利上京叩阍。

    有了大丫和她寡妇母亲的证词,之后蒙珍珠也再次反口,痛哭流涕说是被人收买胁迫,朝廷再派员下小叶村和湖州各处调查,一年三赋是文臻别有用心的说法不攻自破。当年秋,蒙珍珠之兄被斩弃市。蒙珍珠与其嫂被充为官奴。孩子则由寡妇带回小叶村抚养。

    苏训的尸首最终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捞了上来,最后葬在龙祠后山,前任别驾王黼的尸首,文臻也让人收尸并运回湖州,与儿子安葬在一处,让他们父子在地下团圆,至于苏训母亲的事,则在托人暗中慢慢寻访。

    在自己府中,她给苏训立了牌位,牌位上是苏训真正的名字,叫王雩。

    雩,祈雨也,虹也。

    风乎舞雩,咏而归。

    他是文臻人生命途上祈来的及时雨,最终散作翠湖之上一抹虹,流光刹那,惊艳永生。

    但大丫把牌位抱走了,说要终生为他守寡,文臻也没拦她,世上事各有缘法,自己能做的,便是一生照拂她罢了。

    一个月后,文臻抱着满月的孩子,在府中做了一个秘密的满月,万幸,或者可以说是神迹的是,孩子没有受到母体和出生那晚折腾的影响,也没有受到父亲的任何遗传,身体非常健康,比一般婴儿更加强壮,只是文臻终究是产后大病,没有奶水,不过看孩子也不介意这个,她也无所谓。而且那晚折腾太过,同时又碎了两根针,这也是造成她险些丧命的原因之一,她给自己把过脉,因为这一遭,她以后要想怀孕,也是难了。

    当然她还是无所谓,虽然只生了一个,她已经怕了,燕绥要是封建思想想多子多孙,他自己生去。

    不过就文臻看来,他才不在乎呢。

    孩子这种会和他抢老婆分老婆宠爱的麻烦玩意,一定是越少越好。

    孩子满月那晚,文臻正式让孩子认张钺做了干爹,抓着孩子的小拳头对他作揖,张钺抱着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宴毕,文臻也抓着孩子的小拳头,对着南方作了揖,笑道:“你那个便宜爹,恐怕还不晓得你已经来作妖了呢!”

    娃娃翘起小牛牛,以一泡新鲜热辣的童子尿,表达了对他便宜爹的无上敬意。

    与此同时,燕绥从床上坐起,迎着初升的日光,忽然对中文道:“算着日子,蛋糕儿也该生了。”

    中文:“……什么?!”

    是年秋,普甘那片七彩绚烂的花海,到了收取果实的时刻,某日,那片花田的主人宴请燕绥,在那座镶满华美日轮的高塔里,当那些饱满的果实被用小刀割开,流出雪白的浆汁,再晒干成褐色的固体,蒙着面纱的主人优雅地请燕绥“享受这神最美的赐予”的时候,燕绥才感叹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如果我夫人看见这东西,一定会想大耳刮子扇你。”

    女王:“……”

    当天晚上,一把大火,烧尽了那罂粟花田。

    从此那连接天边灿若云霞蔚为奇观的七彩花海,成为绝响。

    女王面对着人去楼空的海边小屋,一片焦炭的花田,怔然良久不能言语。

    怎么会有人舍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有人能够离开这里?

    罂粟花的美,销魂蚀骨,无声无息之间,便缠住了身心乃至灵魂,挣脱不得。

    她只见过无数人一见此花误终生,却从未见过有人能沉溺这么久还能脱身。

    她却不知道,早在数年前,有个女子便将这鬼魅般的花朵画给了他看。

    她更不知道,心志大坚毅者,不畏这人间妖魔手段。

    ……

    普甘也烧起了火,东堂的火焰却在慢慢内燃。虽然当时朝廷没有对唐家的行为表示任何说法,但是之后两三年内,朝廷内和唐家一系有瓜葛的官员,都慢慢被清退,或者贬谪,或者远迁,或者直接就被罢官锁拿。唐家面目昭然,陛下也终于不再努力维持那般君臣和睦表象,终于出手开始慢慢撕破那层虚伪的面皮。

    但因此,对各地军备、粮草、盐税、军械的监管和征收也在加紧,是年冬,因为湖州赋税征收运送及时,以及之前一系列事件文臻处理得妥善,朝廷再次予文臻以嘉奖,这次直接赏了子爵爵位,文臻成为东堂史上有封爵女子第一人。

    当年冬,女刺史在重要主官维持不变情形下,对湖州所属官员进行了大规模的岗位调换,尤其是司卫、司库、司商、司粮之类涉及军事和利益的职司,全部进行了交叉任职,避免了地方保护主义,和官商勾结等等行为的滋生,也将一些占据某些职司日久,经营势力雄厚的官员的部署彻底打乱,这一手前所未有,十分狠辣,湖州官场接连地震,却因为慑于刺史大人威势,无人敢于作祟——毕竟这是一位史无前例将皇子都整倒的刺史。而且据说陛下打算再派皇子来,适龄皇子齐齐称病。

    不过文臻向来不会只挥大棒。她向来是蜜糖和大棒齐下。她增加官员薪俸,保证官员俸禄足够奉养一家老小,却严查官员贪贿,受贿超过十两银子者必杖责免官,五十两银子则入罪。上下一体,无有例外。

    各级官府则厉行节约,实行完整周全的办公制度、考勤制度、奖惩制度、管理制度……湖州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是年冬,刺史巡察全境,一路收养了几位孤儿,有不满半岁者,也有三四岁至五六岁的,都以母子名义养在府中,此举备受百姓赞誉,民间纷纷仿效。刺史有感于太平年月,虽励精图治,依旧路有饿殍,下令湖州全境增设善堂,湖州诸富商踊跃响应,纷纷出资捐建,湖州成为东堂境内善堂最多的州。为此再受朝廷表彰。

    也是当年年末,也是由湖州富商赞助合资的东堂境内第一家综合性技术学校建成,学校开设了包括厨艺、冶铁、烧瓷、漆器、酿酒、纺织、木作、铜作、浆染、造纸等各科……招徕了湖州全境以及周边各州出众匠人为师,学生可自由报名,学费食宿全免,自第二年开始上交作业由学校统一售卖充做学费和食宿之资,若技艺出众,则可留校成为技师,或者和学校签订合同,由学校资助合资开店分红,由此开启湖州手工业高速发展、领先东堂的开端。

    是年冬,原普甘王族月支族隐世僧人得天上庙神示,在神山脚下示期坐化。这位月支族僧人曾磕长头顺利登神山,为千万普甘百姓所见,而据他所说,他于天上庙前所求的愿望,便是求问普甘百姓的苦难何时结束,而年年的瘟疫和死亡罪又在何方?

    神告诉他将于斯年斯日坐化于神山脚下,是时会给他一个答案,并给予普甘民众一个获得拯救的机会。

    登过神山的人,天生就是百姓信服的神的代言人,无数人当日聚集在山下,时辰一到,果然僧人无声无息坐化。烈火燃尽,当人们收拾他的骨灰时,发现骨灰是一朵罂粟花的形状。还是黑色的。

    而在罂粟花的上方,是一颗莹光流转的舍利子,舍利子上有字:五代以降,女主不祥。

    当代普甘之王,是女性。

    她的宫中,那座高塔之下,种着整个普甘唯一的黑罂粟。

    有人开始愤怒,也有人提出异议,罂粟是普甘国花,曾经救过很多人的命。

    女王所属的桑那族,也是普甘大族之一,信奉大日轮神,有自己的宗派长轮宗,宗派中的大神通者,修炼上也颇有独到之处,势力颇为雄厚,但主要力量都集中在中上阶层和贵族,宗派中的大能,也常行走天下。普甘国内,贵族和百姓的待遇和生活水准,天差地别。

    且这几年,长轮宗的大神通者,不知为何很久没出现过了。

    便有人建议,偷偷潜入王宫,看看女王是怎么对待她的罂粟花的。

    于是很奇怪的,平日里戒备森严的王宫,也就给这些平民轻松地进去了。

    进去之后,便听见了女王在宴请宾客。

    平日里高贵冷艳的女王,此刻对着客人却温柔婉转,两人谈笑风生,女王和客人谈起自己对天朝上国的仰慕,并向客人展示那些来自东堂的精妙器物,有些物件精美无伦,显然非寻常东堂百姓能有。而女王的宫殿,极重奢华,华美比之东堂皇宫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普甘百姓年年上交的重税,便是供养了女王的奢侈生活。只是比对起普甘街市的贫穷和肮脏,未免令人感慨。

    席间两人谈起罂粟花,客人盛赞罂粟花之美,对失去罂粟花表示惋惜,并邀请女王尝一尝他用罂粟制作的精制烟膏。

    原本还十分热情并对客人的观点表示频频赞同的女王,却有些失礼的拒绝了,在客人的再三邀请劝解下,渐渐便有些失措,最终客人似乎和她开了玩笑,在终于和她首次碰杯后,说自己悄悄放了烟膏,并问她味道好不好。

    然后女王失态地摔了杯子,从容优雅的面具瞬间撕破,显露出令人震惊的狰狞。

    到了此时,在外听了全场的人们,从女王无比忌讳的态度里,也明白了真相。

    而客人也微笑长身而起,玩笑问她,既然罂粟如此美丽如此重要,为何陛下畏之如虎呢?

    陛下畏之如虎的东西,为什么要拿来驾驭你的子民呢?不仅要拿来驾驭你的子民,使他们骨瘦如柴,迷离昏乱,还妄想拿来和各国的野心家做交易,试图在别国掀起风浪,将别国无辜也拖入地狱呢?

    你就不怕那强大的国家冲冠一怒,千军万马踏平你的国度,让你无辜的百姓做了马下冤魂吗?

    既然你说它使人忘却痛苦如做神仙。

    那便请你先去做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