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巫山云雨

推荐阅读:剑来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

一秒记住【墨客小说网 www.mksxs.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南国立秋以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地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几天前,楼荻飞托人捎回一句话:“蒋娘子在广州。” 沈瑄几乎晕厥过去,再要追问情由,来人却说不清楚,只道有人在明州上岸,匆匆寻人带信,不料写好的书信却被海水打湿,只得先传个口信回来,三转两转,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解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这许久都不来找他?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酒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一杯水酒喝。 这间五凤居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衣饰十分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 一杯酒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献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地踱了过来,“你们北方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瑄倒也好奇,遂看他剥开一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吗?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绿衣书生不理他,自顾自地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喷来。沈瑄顿觉头昏脑涨,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瑄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何人下药?”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瑄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地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夜来夫人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地摆着辟尘犀角、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什。宝镜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地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药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渐渐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女郎。沈瑄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郎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小郎!”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吗?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女郎走远,沈瑄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一摸身上,发现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丢了,顿时心急起来。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

    沈瑄翻身下床,寻找宝剑。珠帘一响,一个珠围翠绕、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盈盈出来,笑道:“你这么快就醒啦?”

    沈瑄沉住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妇人咯咯笑道,罗衫簌簌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瑄没听明白:“什么洞府?”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这里不像神仙的洞府吗?”

    沈瑄道:“你到底是谁?”

    妇人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还看不出来?这里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你就别问是哪里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缘,你只要乖乖听话,将来享不尽的清福。”说着说着就往沈瑄身上挨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郁。

    沈瑄心中一荡,忽然觉得这香气好生古怪,钻入鼻囟,简直令人浑身酥软。“呀!”他心知不妙,赶快跳开。那妇人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欢这香?那么我换一种,保管让你舒服。”拈起一片香,远远地掷进博山炉中。

    香片本是轻巧之物,居然平平地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炉里。沈瑄看她这个动作,心里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看来养尊处优,功夫却着实不俗。她点燃的那片香,断断不是什么好东西。沈瑄一急,步履轻滑,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这一手伶俐无比,却是跟楼荻飞学的。妇人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却毫不挣扎,仍是笑道:“你这么着急呀?”

    沈瑄忽然觉得身子似要飘了起来,手上软软的使不上力。那香才燃了一点,就已这般厉害。他满头大汗,眼前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好在此时心里尚有一线光明,他拼命咬了咬舌头,忽然一道白光从袖中拉出,霹雳一样把香炉打翻在地。

    那是蒋灵骞留下的飞雪白绫,沈瑄一直收藏在身边。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剑,却没想到白绫也是兵刃。沈瑄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倒将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妖术,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泼了一地。沈瑄抓过一把,撒向那个妇人,拔腿离开了这个屋子,心里暗叫好险,倘若再迟得一刻,他可难免要做那妇人的俘虏了。不过用香灰泼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里早已满满地站了一圈武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矛,每一支长矛都指向沈瑄。沈瑄迅速地盘算了一番,倘若凭轻功逃出去,想来是不难的,但他视若性命的宝剑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况他不明不白被弄到这里来受人摆布,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你还想跑吗?”那妇人已从香灰中爬了出来,在背后冷冷道。

    沈瑄笑道:“试试看!”

    话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长矛尽数被卷了去,原来还是飞雪白绫。沈瑄运上内力将白绫兜出,却用白绫内藏的金钩把长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动作极快,旁人只看见白光一晃而已。

    妇人却也毫不惊慌,喝道:“没用的东西,全退下!”

    沈瑄回身道:“夫人想亲自赐招?”他一身武艺,所长的是剑术,然而今晚利剑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约。这妇人看来武技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妇人只是略略侧了侧身,似乎朝暗里抛了个媚眼。只见她身后走出一个黑森森的人影来,只讲了两个字:“我来。”

    此人一身黑袍,头巾遮住了脸面,但枯槁的身形却有点眼熟。沈瑄来不及回忆他是谁,那人的剑已劈到面前。沈瑄手里只有蒋灵骞的飞雪白绫,他本来从未练过这种兵刃,但刚才一击得手,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内力运在白绫上,如同一柄丈长的软剑,刚柔相济、舒展自如。片刻之间,两人已交手斗了十招。黑衣人的剑法似也不怎么高明,只是一味地狠辣快捷,上手先把周围一丈都罩在他剑光之内。但见沈瑄把《五湖烟霞引》的剑法揉入白绫中,纵横飞舞,矫若游龙,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巅!柔软的白绫正成了利剑的克星。结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缩到七尺以内,被长长的白绫紧紧裹住。一柄长剑,竟是被沈瑄牵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渐渐连招数也递不出去,剑气消臧,黯然无光。

    妇人看见黑衣人不敌,轻轻哼了一声。黑衣人听见她不满,心里大为焦急,也顾不了许多了。忽然招数一变,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来。

    这一手剑法潇洒飘逸,竟然出自洞庭门中。沈瑄的白绫一下子被挡开丈外。他暗暗诧异,料想以柔克刚,只怕缠不住他的剑。手腕一抖,飞雪白绫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绫的金钩拉掉了他的面巾。

    沈瑄愣住了,这是莫愁湖畔那个神秘的“王师兄”——汪小山!他一时不忍,后招竟未递出。

    趁着这个空隙,汪小山狞笑了一声,大袖一挥,一阵迷烟扑面而来。沈瑄又气又恼,这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迷烟!他本来已含了一枚解毒醒脑的药丸,不料没有用,摇晃了两下还是晕倒了。

    再一次醒来时,却不是在温柔乡之中了。这是一间真正的牢房,只有铁栅栏和稻草。他们倒没给他上脚镣手铐,只是捆在了柱子上,那条飞雪白绫,大概这一回也被收缴了。

    沈瑄没有想好脱身之计前,还不打算轻举妄动。忽然墙角里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呻吟。

    原来角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一张雪白的脸上被拉了长长的两刀,构成一个十字。伤口极深,鲜血尚未凝结,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沈瑄猜他就是前天毁容的那人,心中不忍。再瞧了瞧那张扭曲难看的脸,忽然发现又是一个熟人。那是蒋灵骞从前的未婚夫婿,罗浮山汤慕龙。沈瑄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会和“情敌”在这种地方、这样情形下见面。

    “唉,”沈瑄忍不住叹道,“汤君你何苦这样呢?”

    “哼!”汤慕龙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受这些妖人的侮辱!”

    沈瑄问道:“汤君,我被他们骗了来,又关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汤慕龙道:“他们自然不告诉你。这就是卢琼仙、黄琼芝这两个妖妇的‘沉香社’。”

    沈瑄恍然大悟。庐山宗的弃徒卢琼仙、黄琼芝俩姊妹,在广州以宫人身份执掌大权,官封侍中。她俩勾结道姑樊胡子,权倾朝野,弄出“沉香社”这么一个地方供自己享乐。可笑汉王刘伥对外臣防闲极深,不论文武官员、进士僧道,凡入宫者皆先入蚕室。那时楼荻飞就利用这一条把渔网帮帮主胡正勇吓倒了。可刘伥最信赖的两个宫人,却在他的禁苑里干出这般勾当来。卢琼仙那人沈瑄以前是见过的,想来白天那一个妇人便是黄琼芝了。

    只是,汤慕龙竟也落到了他们手里。岭南汤家与这些妖魔鬼怪斗了这些年,想不到一败如斯。沈瑄忍不住又问道:“汤君,你们家其他的人怎样?”

    汤慕龙凄然道:“一场混战,家父亡故,家母……”忽然,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沈瑄道:“某姓沈,单名一个瑄字,从前在庐山上我们见过的。”

    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汤慕龙当然全都听过,可是他也听说蒋灵骞早就死了。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什么话。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沈瑄心里一动,震断了身上的绳索。来的却是一个宫人:“沈郎中,快跟我走。”

    沈瑄心存疑惑,并不上前。那宫人轻轻笑了:“你不认得青梅啦?”

    灯光一照,果然是吴霜的婢女青梅,经年不见,亦不是当年小鬟模样。沈瑄觉得像在做梦一般,为什么总是遇到些从前认得的人?青梅不知哪里弄来了大牢的钥匙,三下五除二就开了牢门:“快走,外面的事我和娘子都安排好了。”

    远远走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纤丽的宫娥,正是吴霜。

    沈瑄俯身去扶汤慕龙。汤慕龙挣扎道:“我受了重伤,唯死而已,怎能和你们一起逃命?”

    其实他心里想的什么,三个人心里都清楚。沈瑄冷冷道:“罗浮山的传人,难道就这样蹲在敌人的大牢里,坐以待毙吗?”

    青梅也认真道:“汤君呀,就算你自己毁了容,她们也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去死的。令堂大人被她们送到樊仙姑那里去了,你就不想想办法?”她平日在宫里当差,叫惯了仙姑长、仙姑短的,此时也是这般称谓。

    汤慕龙一声不吭,慢慢站了起来。

    沈瑄和吴霜照了一面。吴霜把一团物什塞到他手里,却是那飞雪白绫,被她盗了回来。不遑多说什么,四人沿一条暗道潜行。这深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的秘道,想来是通往宫外的。吴霜和青梅的安排果然妥当,一路上连一个盘查的侍卫也没遇到,只撞见偷跑出来闲逛的一个小内官,被沈瑄一指点晕在地。

    走了三炷香的工夫,吴霜推开一道门引大家走出去。沈瑄一看,这里正是白天诱他落网的茶楼“五凤居”,暗门却是藏在一幅《饮中八仙图》后面。青梅笑道:“这个五凤居一向是黄侍中收罗面首的最大据点,所以特意修了条暗道直通宫里。沈郎中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吴霜静静道:“其实她们修这暗道不只是为了这个。她们多行不义,也防着将来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这样的暗道想来不为旁人所知,你却摸得这样清楚。”沈瑄道。

    青梅道:“娘子入宫这一年多,哪一天不在明察暗访?否则咱们这一回出来也没这么容易。”

    吴霜道:“沉香社里虽然防守严密,总还是能找到破绽的。”

    青梅笑道:“最大的破绽就是迷香太多,不是吗?”

    这一回,吴霜也脸红了,却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沉香社里存放了大量的迷香,平时虽绝不许下人动用,但吴霜化整为零,今天拿一点,明天拿一点,管事的人看不出。日子久了,她就存了一大堆。那些看守大牢的侍卫,就是被她施用迷香轻轻松松放倒的。沈瑄倒没有想到,这个温柔娴静的表妹居然如此能干,他问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的迷香为什么这样霸道?我的解药一点都不管用。”

    吴霜的脸更红了,却正色道:“那是因为这和普通迷香根本不同,不仅毒力极强,而且乱人心智。”

    沈瑄其实也有些想到了,黄琼芝房里焚烧的和汪小山袖中抖出的香虽然气息有所不同,但本质都是一种东西。

    吴霜冷冷道:“更可怕的是,如果一个人被长期施用这种香,就会丧失心智、迷失本性,变得禽兽不如。中毒越深,就越难以清醒过来。”

    沈瑄心里打了个寒战。可是对于这件事情,吴霜显然比他更明白也更冷静,他问道:“表妹,当年胡正勇想把你绑到这边来,我们费了多少力气才逃脱。如今你却自己进了沉香社做宫人,这都是为了找汪小山吗?他见到你,有没有回转之意?”

    吴霜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青梅道:“还说呢,汪小山简直不是人。娘子为了见他,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却总是躲着娘子,不肯见面。他跟那个……”说着惴惴不安地望着吴霜。

    吴霜道:“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是被囚禁了,混进宫后才发现,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可他整天和黄琼芝在一起,对她死心塌地。我好不容易见到他,他狠狠地笑话了我一顿,就再不肯见我了。不过,承蒙他照顾,有几回我和青梅在宫里犯下事,还多亏他遮掩保护。青梅,你也不能不提人家的好处。”

    沈瑄知道,吴霜越是说得轻描淡写,心里的痛苦就越深刻。他道:“汪小山是中毒过深吧?”

    吴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迷香是有解药的,多吸几回就可以缓解。我曾提出为他解毒,可他不肯……我想,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是真的不愿意离开黄琼芝呢!”

    吴霜的面容依然美丽动人,但也掩不住艰难和忧伤所留下的憔悴。

    “孽缘啊!”一直沉默不语的汤慕龙忽然深有感触地叹道。

    忽然,茶馆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时间火光已晃到了窗外。“有人来了,快躲回暗道!”吴霜掀开图画,让大家钻了回去。

    茶馆的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进来的人似乎不多。只听一个妇人冷冷道:“师姊,你请我喝茶吗?”

    汤慕龙一听,就要冲出去,被沈瑄一把按住。原来那正是汤慕龙的母亲郁岚子。汤家事败后,她和儿子被卢琼仙、黄琼芝两人捉住,儿子被卢琼仙留在了沉香社,她自己到了樊胡子那里。樊胡子却带她出了宫,到这个茶馆来说话。

    樊胡子柔声道:“小师妹,咱们姊妹俩多年不见了。不瞒你说,师姊还真怕你说我一阔就变脸,所以不敢在宫里招待你。特别借了黄侍中这个好地方,咱们姊妹俩说几句体己话,不好吗?”她的声音明明又沉又粗得像男人,却故意做出年轻女郎的柔媚腔调,听着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郁岚子冷笑道:“咱们姊妹的话,当然只好悄悄说,倘若在宫里讲出来,你护国仙师的体面何在?若传到了师父耳朵里,你这最听话的弟子,岂不也要受震断筋脉、废去武技的毒刑?”

    樊胡子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像老枭的叫声一样难听,道:“师父早就死了,就算没死,也轮不着你拿他来吓唬我!你和楼自庄两个做下那无耻勾当,被废了武技赶出师门,现在你还好意思提师父?”

    郁岚子居然也在笑:“你很得意是吗?师父定下那规矩,本来就不近人情。我虽然被废了武技,可我不后悔,因为师兄到底喜欢的是我。你心里嫉妒得发疯,可除了到师父那里去告状,你还有什么办法?他不喜欢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她越笑越开心,“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回,那时你挑唆师父,先害了我,再对师兄说,只要他承认不喜欢我,他的武技就可以保留。你记不记得师兄说什么?他说他情愿受刑,也不肯背叛我。你好厉害啊,师姊!”

    樊胡子想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竟然没有打断郁岚子的嘲讽。郁岚子继续道:“我虽然没了武技,可我有宠爱我的丈夫,我有人人羡慕的儿子,你呢,你有什么?心爱的人不理你,你只好做巫山派的孝子贤孙,一辈子不嫁人。你的怨恨无处发泄,就拿着师父教你的武技横行霸道,任情杀人。哈哈,你以为别人真的当你是圣女吗?其实旁人都知道,你不过是个变态的老道姑罢了。”

    樊胡子冷笑道:“好厉害的嘴!可是你不知道,宠爱你的夫君已经死了,你家小郎正在沉香社里快活呢!‘武林第一美男子’,那两个婢子可真有得受用了。”

    这一下,郁岚子真的被骇住了,嘶声叫道:“你们敢害我儿子,我——”想是被樊胡子一把制住,吭不出声来。她武技尽失,樊胡子对她,真是要怎样便怎样。只是想看看如何折磨这个旧日情敌,才能好好地发泄多年来的怨恨。

    就在这时,汤慕龙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脚踢开暗门,冲了出去。樊胡子背对着他们,一手扣住郁岚子的颈项,汤慕龙见状,不得不停住。樊胡子冷冷道:“早知道暗门里有三个人,两个是没用的小娘子,一个受了重伤,不出来待会儿我也要收拾的,你急什么!”

    樊胡子果然厉害,她方才与郁岚子斗嘴,情绪激昂不定,还能分心把墙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凭呼吸声就知道各人状况。只是,沈瑄洞庭内功深湛,却没被她听出来。此时,汤慕龙突然扑到樊胡子身后,一掌击向她后心。这一掌他用尽毕生力气,想重创樊胡子,救出母亲。

    不料樊胡子纹丝不动。只见她的锦袍鼓了鼓,就让汤慕龙猛然向后一仰,跌倒在地。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樊胡子冷笑道:“小师妹,你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嘛。”

    “二师妹,时隔多年,你还是怨我们啊!”忽然间,传来一个苍老憔悴的声音。

    樊胡子和郁岚子都呆住了:“大师兄?”

    庄道人的声音继续传来:“二师妹,我们三人都已年过半百,难道还看不淡这些儿女私情?”

    郁岚子尖声叫道:“大师兄,你快走,她已经变成了疯子……”

    樊胡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声道:“大师兄,你以为你求情,我就会饶了这个贱人吗?”

    庄道人叹道:“如此说,我是白来了。”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走远。

    樊胡子急了,叫道:“楼自庄,你给我出来!我……我……我要看看你……”

    在她面前,一扇窗户开了,露出庄道人清矍的面容。虽然年岁不饶人,可眉目神采依然是当年的巫山大弟子。樊胡子看见他的脸,一下子怔怔地愣住,喃喃道:“师兄,你老了……”

    机会难得,汤慕龙拼着口吐鲜血,又一次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滚到一边。樊胡子一时分神,“猎物”脱手,气得挥掌向两人打去。庄道人摇头道:“二师妹,是我对你不起。”

    樊胡子又愣住了,窗外的一钩新月下,庄道人似乎正飘然而去。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放开汤氏母子,跃出窗去:“大师兄,这一回你别想跑了!”庄道人越走越快,樊胡子紧追不舍,一会儿两人就消失了。

    “师兄的轻功怎么这么好,难道他的武技又恢复啦?”郁岚子纳闷道。

    “那是表兄扮的。”吴霜和青梅从暗道里钻了出来,将这母子二人扶起,“他引开了樊胡子,我们赶快跑吧!”

    原来沈瑄看樊胡子的武技不在自己之下,要想救出郁岚子和汤慕龙两个人,只得想了这个办法。他迅速抹了一团泥灰,把自己化装成庄道人,虽然比不上楼荻飞技法娴熟,也足以蒙过和庄道人几十年不见的两个师妹了。他在荒岛上和庄道人同住了年余,庄道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无不了然,模仿起来得心应手。只是庄道人当然没有轻功,可是樊胡子看见师兄,早就痴了,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汤慕龙却急了,道:“这怎么行,沈郎中不是那妖怪的对手,我去帮他!”

    吴霜劝道:“你放心,表兄轻功好,就算打不过,跑是跑得了的。你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他,要再不走,他可就白白为你们涉险了。”她扶了郁岚子到门外,汤慕龙只得跟上。

    “龙儿!”郁岚子忽然惊叫道。月光如银,她这时才看见汤慕龙那张可怖的脸,难过得几乎要落泪了。

    吴霜递给郁岚子一瓶“续断玄霜”,道:“这是表兄家的灵药,可以治各种刀伤,每日擦一次,将来伤痕会慢慢消退。”

    郁岚子泣道:“若非贤兄妹援手,我母子无葬身之地矣。”

    汤氏母子伤重,吴霜不能撇下他们,只得和青梅一人扶了一个,趁着夜色往外走。好在不知何时,城中大乱,连城门都无人看守了,并无人留意到他们。先时沈瑄与吴霜说定,待救出汪小山,就去城北鸡鸣驿会合。郁岚子亦道,城北还有汤家的手下可以接应,于是一行人互相搀扶,慢慢往城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