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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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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拱走进内阁中堂,尚未落座,就对正埋头阅看文牍的高仪道:“南宇,太子已是皇上,不再讲学,但日讲要完善起来。借此机会,正可调整讲授内容,当以讲治国安邦的实政为主。张子维已在赴京途中,待他回来,你和他好好商榷一下,上紧编出一套书出来。”

    高仪踌躇道:“新郑,《登极诏》开宗明义要遵祖制,不许变更成宪,日讲自有成宪,改了,合适吗?”

    一句话点到了高拱的痛处。这几天他一直为《登极诏》里开篇就以不满的语气批评变更祖制耿耿于怀。这不惟是对他两年半来的施政变相否定,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此后的手脚势必被捆住,那些革新改制的事还怎么做?若真按《登极诏》所说进行复查,那这几年的改制势必都要退回去。但他又不能公开非议《登极诏》,更毋庸说推翻了。思来想去,还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想到当年与朝臣争辩治道时说过的“善继善述”一语,顿时豁然开朗,思路顿明。一听高仪提到不敢变更日讲成宪,高拱把积压在心中的怨气向他撒去,揶揄道:“南宇,亏你还点过翰林!”

    高仪一怔。

    高拱一口把茶盏喝干,往书案一撴,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遵祖制、袭成宪,即是孝。但孝有孝道,有大孝,有小孝。《中庸》有‘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一语。达者,变通不拘,善继善述是也。不惟祖宗之所欲为、所已为者,继承之;虽其所不及为、不得为者,亦皆继承之。不惟所不及为、不得为者,继承之;祖宗已为,有时异世殊不宜于今日者,当变通之,斟酌损益,务得其理;推衍扩充,务使幽明。使上下、亲疏、贵贱,无不欢洽,此即体仰祖宗之意,是为善继善述,可谓之达孝!我辈在政府,当效法周公,追求达孝!我看,这才是《登极诏》谓遵祖制、守成宪之深意!”

    高仪苦笑一声:“新郑博学思辨,委实了得!”

    高拱又道:“先皇托付我辈顾命,若缩手缩脚,谨小慎微,天下必不可治。有负先皇,也对不起幼主。先皇壮年升遐,未及达成隆庆之治;今上年幼,我辈正可一鼓作气,务必达成万历之治!”

    话音未落,刑部尚书刘自强求见。

    “元翁,遵示连夜突击,把安庆兵变一案审勘毕,奏稿先请元翁过目。”刘自强一进来就说。

    高拱刚接过奏稿,兵部尚书杨博也来了。

    “新郑、钱塘,《登极诏》言复查有无变更祖制者,兵部如何落实?”杨博问。这两年多,高拱大力改制,关涉军政最多,一部四侍郎尤其与祖制不合,且是看得见的事,要不要改回去?这让杨博颇感为难。

    “是啊元翁,”刘自强接言道,“刑部也甚困惑,刑官久任之法刚实行,要不要废止?”

    高拱正要回答,文书房散本太监匆匆进来,道:“高老先生,内阁公本批回了。”

    “啊?!”高拱大吃一惊,发出“呵呵!呵呵”的怪笑,双手止不住剧烈颤抖起来。

    高仪也惊诧不已,忙接过批红本来看,读道:“朕知道了,遵祖制。”

    “这是谁的意思?!”高拱突然一拍书案,蓦地站起身,指着散本太监质问道。

    “这……”散本太监吓得哆嗦了一下,夹着脖子,垂首而立。

    “说!”高拱又是一声吼叫。

    “内里批红,自然、自然是万岁爷的意思。”散本太监嗫嚅道。

    “万岁爷的意思?”高拱冷冷一笑,“哼哼,别忘了,我们的天子才十岁啊!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自裁乎?!”

    杨博闻言,忙向高拱递眼色,高仪也提心吊胆地叫道:“新郑!不要再说了!”

    高拱火气冲天,继续道:“还不都是你们这些阉人,凡是你们想干的事,就打着皇上的名义,这是皇上的意思,那是皇上定的,你们等着,我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这些欺君乱政的阉人赶走!”

    高仪忙向散本太监道:“公公,文书已接到,不妨就回吧。”

    散本太监像得了大赦令,转身就走。高拱颓然地坐回椅子,激愤地说:“今日新政之始,辅臣百官之首,此疏乃内阁所上第一疏,要领即是请求所有公牍,都发交内阁票拟,不可内批。请求不要内批的公牍就这样被内批了;再观批语,显系不纳之意!阉人从中作梗如此,若不明正其事,则自兹以后必任其所为,不复可与争矣!”

    刘自强忿忿然道:“自太监顾命之诏出,冯保掌印之旨行,中外人心惶惶,方为危惧,所恃者,惟内阁可折其奸萌。今闻阁老公本内批不纳,必骇惧益甚!”

    “再上本!”高拱大声道。

    “新郑,三思啊!”高仪劝道。

    “不是说要守成宪吗?祖宗成宪,内阁对皇上所发内旨,有认为不可行者,自当封驳,此谓之执奏。那我辈就不得不执奏一回了!”高拱断然道。说着,就提笔展纸。

    “新郑,既然如此,老朽这就回去,上本劝谏皇上。”杨博起身道。

    “博老,自强愿列名,联袂上本!”刘自强悲壮地说。

    两人说完,施礼退出。高拱头也未抬,埋头奋笔疾书,不到半个时辰,奏稿已成。

    高仪接过一看,上写着:

    臣高拱、高仪谨题

    臣等先于本月十一日恭上紧切事宜五件,仰裨新政。今日伏奉御批:“朕知道了,遵祖制。”臣等窃惟五事所陈,皆是祖宗已行故事,而内中尚有节目条件,如命司礼监开揭夹签,尽发章奏,如五日一请见,如未蒙发拟者容令奏请,与夫通政司将封进本辞送该科记数备查等项,皆是因时处宜之事,必须明示准允,乃可行各衙门遵行。况皇上登极之日,正中外人心观望之际,臣等第一条奏,即未发票,即未蒙明白允行,恐失人心之望。用是臣等不敢将本送科,仍用封上,并补本再进,伏望皇上鉴察发下,臣等拟票。臣等如敢差错,自有公论,自有祖宗法度,其孰能容?臣等无任仰望之至。

    阅罢,高仪感叹一声:“尽人事,随天意吧!”说完,提笔署名。刚放下笔,突然一阵咳嗽,良久未止。

    “南宇,你这是……”高拱起身走到高仪身边,弯身侧脸问。

    “新、郑,我、我……”高仪弓腰大咳着,脸憋得通红。

    “来人,唤御医来!”高拱吩咐道。

    高仪边大口喘气边断断续续地说:“新、新郑,对、不、住了,我、我帮不了你了……”话未说完,又大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