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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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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清宫里,两名内侍上前,搀扶起伏地痛哭的高拱,一人架着一只胳臂就往外走,高拱仍大哭着,扭过脸去,看着昏迷中的皇上,哭喊着:“皇上——你还年轻啊!皇上啊——皇上,臣舍不得皇上啊——臣舍不得……”

    内侍径直把高拱扶回内阁,张居正、高仪也跟在身后进来了。高拱已哭得瘫坐在椅上,勾头喘息着。

    张居正呷了口茶,神情紧张中透出几分兴奋。仿佛两军对垒,设好了埋伏,敌人已然进了包围圈,插翅难逃,他但等着决战取胜的时刻了。

    高仪“嘶”地一声倒吸了口气,道:“适才听遗诏,隐隐约约听到‘卿等三臣同司礼监’之语,不会是我听错了吧?”

    高拱依然勾头喘息,毫无反应。

    高仪看着张居正:“江陵,你听到了吗?”

    “这个……”张居正支吾着。

    高仪走到高拱跟前:“新郑,《遗诏》安在?”

    高拱无力地伸出右臂,左手向袖筒指了指。高仪伸手从袖中掏出,展读: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啊!果然有这句话!”高仪大惊,“太监顾命?呵呵,太监,太监安得顾命!”

    这是张居正起草的遗诏中第一份公之于众的,他心里忐忑,却佯装惊诧,道:“喔?真有司礼监顾命之语?”拿过《遗诏》一看,“喔呀,这是怎么回事?”

    “叔大,你起的稿,你当知道是怎么回事吧?”高拱有气无力地问。

    “玄翁,居正委实不知啊!”张居正委屈地说,“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孟冲戴上顾命大臣的帽子,目的何在?”

    高拱眼前,时而是适才与皇上告别的场景,时而是三个女儿临终时的画面,肝肠寸断,无心他顾,也就不再说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高仪感叹一声,劝高拱道,“新郑,东宫年幼,要办的事很多,都要你来主持,不要总伤心。”

    高拱道:“南宇做礼部尚书多年,谙熟一应礼仪,你多费心吧!”

    高仪无奈,只得拟了文移,札谕各部院寺监,百官值守,不得散班回家,又召礼部仪制司郎中来,拟定丧礼仪注。

    天已黑了,内阁烹膳处厨役送来了食盒,高拱吃不下,高仪吩咐换碗小米粥来,高拱方勉强吃了。饭毕,依然怔怔地坐着,默然无语。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交了卯时,乾清宫里,陈皇后、李贵妃还守在御塌前,皇上的喉咙里突然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孟冲、冯保见状,忙摇醒在一旁沉睡的太子,太子揉了揉眼睛,似睁非睁时,皇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孟冲,你快去知会内阁!”李贵妃从容地站起身,吩咐道。待孟冲出了乾清宫,李贵妃拉住痛哭不止的陈皇后的手,哽咽道,“姐姐,皇上大行,主少国疑,内里当有得力的太监主事。”说着,拿出一张揭帖,念道,“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著冯保掌司礼监印。”

    这是冯保和张居正商妥,事先起草好的,冯保闻言,心里“砰砰”直跳,一阵得意,差点笑出声来,忙伏地假泣,道:“奴才才疏学浅,不敢受命。”

    “大事要紧,你不可辞劳,知你好,才用你。”李贵妃道,说罢方觉不妥,忙问抽泣不止的皇后,“姐姐说呢?”陈皇后茫然地点了点头。

    内阁里,高拱闻听皇上驾崩,大叫一声:“皇上啊——”跪地痛哭起来。

    张居正、高仪并阁中书办人等,也都跪地哭泣。众人或佯装哭泣,或受高拱哭声的感染,文渊阁里的哭声响成一片。哭了一阵,高仪起身,走到高拱身边:“新郑,不能再哭了,要办事嘞!”

    众人都起身,惟高拱还在大哭不止。高仪吩咐书办:“扶元翁到朝房歇息一会吧。”

    书办把高拱扶到朝房,高拱已是连续两夜几乎没有合眼,茶饭不思,又因悲伤过度,已是气若游丝,浑身瘫软。书办扶他到床边,把被子叠起,让他斜躺在床上。

    孟冲从内阁回到乾清宫,刚进寝殿,李贵妃拿出揭帖:“孟冲,大行皇帝遗旨,命冯保掌司礼监印,你这就交印!”

    “遵旨!”孟冲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跪地叩首,战战兢兢起身垂首倒退着出了寝殿。

    冯保追过去,道:“孟家,你老人家放心,冯某不会亏待你。咱这就奏明娘娘,特准孟家月给米十石,岁拨人夫十名。”

    孟冲一脸惊恐,生怕冯保拿了他,一听这话,“嗵”地一声跪在冯保面前,“孟某感激不尽!”

    冯保忙扶孟冲起来,问:“几位老先生闻讣怎样?”

    “咱看高老先生大恸,撑不住了。”孟冲禀报道。

    “他撑不住也罢,让张老先生多辛苦些就是了。”冯保说完,抱拳一揖,转身回了寝殿,与李贵妃一阵耳语后,即差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臻前去内阁传旨。

    “传旨?传谁的旨?”高仪嘀咕了一句,忙命书办将高拱扶出,一起跪地接旨。

    王臻扯着尖嗓子念道:“大行皇帝遗旨: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著冯保掌司礼监印。”

    “啊?!”高拱惊讶地叫了一声,吃力地爬起来,瞪眼道,“大行皇帝不省人事已二三日,今又于卯时升遐,而此时传旨,是谁为之?谁遣你来传旨的?”

    王臻吓得双腿颤抖,低声答:“是、是圣母贵妃娘娘千岁。”

    高拱闻言默然,只得接过《遗旨》,细细一看,上果盖有皇帝之宝御玺,满腹怨恨无以发泄,只是“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乾清宫里,冯保正指挥众内官侍候太子、皇后带众嫔妃为大行帝行小敛之礼。众人照例为大行皇帝沐浴容颜、括发、穿寿衣,并在遗体前陈设祭品。又有一群内侍奉命从冰窖里抬来几桶冰块,不断轮替着放在大行皇帝御塌四周。

    冯保一边忙着,一边不时向外张望,远远看见传旨太监王臻走了过来,忙抽身走过去,问:“那高老先生如何说?”待王臻把到内阁传旨情形禀报一遍,冯保不禁咧嘴而笑,“哼哼,高胡子,你的靠山倒了,看你还能横行几时!”

    小敛礼毕,太子并皇后、嫔妃各自回宫歇息。冯保坐着凳杌,跟在李贵妃的轿子后,到了翊坤宫。

    李贵妃知冯保有事要禀,待净手洗漱毕,到了前殿,升了座,端坐着,屏退左右,很是镇静地道:“说吧!”

    自皇上驾崩,李贵妃突然变得严肃了许多,这严肃的表情不期然现出一副雍容气,冯保在她面前也拘束了些,躬身道:“娘娘,老奴想,把大行万岁爷给太子爷的《遗诏》打一报给外廷,娘娘以为如何?”

    李贵妃问:“这是为何?”

    冯保讨好地说:“娘娘,高胡子那脾气,不惟看不起老奴,对娘娘也有几分轻看,谁驾驭得了他?老奴要替娘娘牵制他。可老奴毕竟是内官,若把给太子爷的《遗诏》示天下,让中外皆知,老奴乃受顾命之人,先帝有托,如此,老奴就好替娘娘办事了,免得外廷那个高胡子把大权都夺去。”

    李贵妃一蹙眉,道:“这……公然宣示内官授顾命,恐朝野哗然。”

    “娘娘尽可放宽心,有张老先生在,不会出乱子!”冯保一拍胸脯道。

    李贵妃踌躇片刻,道:“待明日大敛后再办吧!”顿了顿,正色道,“冯保,大行皇帝特颁诰命给高先生,大行皇帝的意思,是让高先生辅佐幼主的,中外皆知;若高先生事事合作,你不可造次。”

    冯保狡黠地眨巴着眼睛,道:“只要高胡子让娘娘做主,不欺负娘娘和太子爷,老奴不会与他过不去!”

    “好了,咱累了,你到皇后那里去看顾,别冷落了她。”李贵妃嘱咐道。

    “嘿嘿,老奴明白,必让她事事顺着娘娘。”冯保一笑道。

    次日晨,冯保又指挥内官,为大行皇帝行大殓礼。乾清宫正殿已然安放了梓木镶金棺椁,大行皇帝遗体入棺。棺前设几筵,安神帛,立铭旌。礼毕,太子并皇后、嫔妃身着素服致奠;文武官员皆着丧服,由西华门入,在乾清门外哭临。

    高拱刚回到内阁,忽见内里冯保打出一报,内开:

    遗诏与皇太子

    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什么?!”尚未从哀痛中缓过神儿来的高拱,一拍书案,大声道,“宦官安得受顾命?且此诏太子已然领受,冯保安得取而打报?”

    “乱了!乱了!”高仪痛心疾首地说。

    “冯保这个阉人,胆大妄为,欺先皇之既崩,欺东宫之在幼,欺君乱政,岂可容之!”高拱火冒三丈地说。

    “玄翁,此何时?”张居正在旁道,“主少国疑,艰难之会,正宜内积悃诚,调和宫壶;外事延纳,收揽物情,乃可扶危定倾,岂可反其道而行之?!”

    “哼哼!”高拱冷笑一声,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张居正,“怕把老底揭出来?”他又一拍书案,“只要外廷里没有人卖众,与那个阉人内声外援,冯保纵有三头六臂,谅他也翻不了天!”

    张居正脸一红,鼻孔中发出“哼”声,低头思忖片刻,心一横,拿过一张纸笺,把高拱适才攻讦冯保的话,原原本本写出来,封在一个书套里,起身交给书办姚旷,附耳道:“送于冯公公。”

    高拱既伤心又气愤,头靠椅背,大口喘气。见张居正向姚旷交代什么,似有密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叹一声。

    “新郑,丧礼仪注、新皇登基仪注,你不必操心。”高仪道,“可起草《登极诏》、大行皇帝上尊谥、为新朝定年号、为皇后嫔妃上尊号,还要新郑费心。”

    高拱想到太监王臻说授冯保掌司礼监的遗旨乃是奉李贵妃之命来传,当时就窝了一肚子火,强忍着没有发作,一听要给后妃上尊号,心想,皇后自是太后,那个不安分的宫女李彩凤,因生皇子有功,封个太妃已经够了,遂冷笑一声,道:“上尊谥、定年号,自可议一议,至于为后妃上尊号,自有成例,不必费心!别忘了,宦官不能干政是祖制,后宫不能干政也是祖制!”

    张居正心中暗喜:“这话,当转报李贵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