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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先立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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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内建极殿,是皇宫三大殿之一,殿后居中、高踞三缠白玉石阑干之上,与乾清门相对者,谓之云台门。两旁向后者,东为后左门,西曰后右门,即云台左右门,亦曰平台。

    隆庆四年二月初二日,刚交了辰时,身着一品官袍的高拱就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的导引下,穿过建极殿,来到了后左门。在一座三楹小殿的正中,皇上已端坐在面南的御座上等候。闻得“槖槖”的脚步声传来,皇上欲起身相迎,又知礼仪不允,欠了欠身,又坐了下来,身子前倾着,等待着高拱的到来。高拱虽急切地想看皇上一眼,但照例只能低头进殿,伏地跪拜,不敢仰视。

    “先生快请起,赐座!”皇上道。

    高拱听到皇上的玉音,有些虚弱,不禁心疼,在谢座的瞬间,他轻轻擦拭了一下泪水模糊的双眼,慈祥的目光投向了皇上,见皇上面色泛黄,瘦弱不堪,心里“咯噔”一声,以爱怜的语气道:“皇上竟消瘦了许多。”

    皇上回避着高拱的目光,说:“先生几次投本请求陛见,朕都没有回应,先生着急了吧?”

    “老臣晋京已十余日,无时不想早仰天颜。”高拱深情答道,神情、语调中,有几分惆怅。

    听到韩楫言及传闻他此次复出只是吏部尚书而非阁臣,高拱一时激愤,随即上本请辞,以便皇上再发谕旨,澄清传闻。次日,皇上颁谕:“卿辅弼旧臣,德望素著,兹特起用,以副匡赞;铨务暂管已有成命,不允所辞。”这道谕旨使得谣言不攻自破,高拱即投本请求陛见。两年多来,他日夜思念皇上,巴不得到京就能见到皇上,可是大内迟迟没有回应,拖了近十日,方有今日陛见之谕,其间,他不免心存疑虑,不解其因,暗忖:难道皇上变了?抑或另有隐情?此时忽听皇上提及此事,高拱不免感伤。

    皇上突然笑了:“朕知先生一旦出而视事,必夙夜尽瘁而不知自身,先生一路劳顿,朕是想让先生多休息几日。”说着,忽又叹了口气,“这两年,先生受委屈了。”

    听了皇上的话,高拱释然了,泪水涌出了眼眶,哽咽道:“臣何谈委屈!只是不能替皇上解宵旰之忧,让皇上劳累至此,臣于心不忍!”

    皇上叹息一声:“朕受教于先生,岂无新治理之念?然继统三载,国事竟无大起色,能不忧心?”

    高拱拭泪道:“臣必为皇上进忠直,黜谗邪,振纲纪,正风俗,崇举敦明之治!”

    皇上郑重道:“记得当年在裕邸,先生给朕讲过这样的话:‘凡吃俸禄的,都是百姓供给,若不要紧的官添设太多,不要紧的人虚支饩廪,百姓岂能供得起?必是裁去冗滥官役,只是要紧当事的,才许他吃禄。’时下国库空虚,边饷供给不上,要裁汰那些冗滥官役才好。”

    “皇上还记得臣说过的话,臣无尚欣慰。”高拱道,“举凡边政、财用、吏治、风俗,应兴即兴,当革即革,循名核实,尊主庇民,必达致富民强国不止。”

    “先生受累。”皇上道,说着,紧蹙的双眉遽然一舒,“朝政,赖先生振而新之!”

    “皇上孜孜求振作,新治理,天下幸甚!”高拱振奋地说。君臣想到一块儿了,他深感欣慰。他急欲把握陛见良机,迅疾开启革新之局,一刻也不愿耽搁!这些天在家里,闭门谢客,独自坐在书房思考着。以阁臣兼掌铨政,与祖制不合,皇上毅然为之,实乃不世之遇!从与张居正、赵贞吉的交谈中可知,朝野都体认到了这一点。赵贞吉说他“居皇上宾友亲臣之任,振而新之,在此时也,不可让也”,在高拱看来,既是鼓励,亦是鞭策。既感兴奋又觉压力巨大。曾经无数次憧憬的握权处势,以开创一代圣治的愿景,在年近花甲之际终于实现了!他怎不心潮澎湃?!这一切,就要从陛见开始了。

    那么,陛见时向皇上说些什么?在接到召命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思考着,本已有了头绪:不妨从纠正《嘉靖遗诏》入手,把嘉靖朝前期的中兴气象,与后期的弊政区隔开来,终止翻大礼议之案,使隆庆朝在震荡中得以调适,完成与嘉靖初期革新路线的对接,从而开启隆庆朝革新之局。可是,高德所禀京城的浮议,张居正所言官场人心惶惶,都让高拱意识到,对徐阶及其当国时的施政,不能冒然触动,否则必掀起轩然大波,使自己陷入争斗的漩涡。“河清几时,日已中晷”,他暗自感叹,哪里有精力去应付争斗?是以不得不放弃从纠正《嘉靖遗诏》入手的想法。既如此,又该从何入手呢?他想到了直陈革新之必要,但他又深知皇上的心理,因少年时代的压抑,变得极度缺乏安全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不安,皇上对他的革新主张会不会一时难以接受?是以昨夜辗转反侧良久,也没有拿定主意,遂决意今日陛见,见机行事。不意皇上主动说出了期盼朝政振而新之的话,怎不让高拱欣喜不已?

    “臣窃以为,制度、律法设立之初,即做不到尽善尽美,不可能无弊;方今立国二百年矣,旧制行之既久,其弊更不可胜言,乃袭为故套,无复置议者,此士风日败,而治理所以不兴也!变法改制,当为治国切要!”高拱不失时机地向皇上陈述他的治国理念。

    皇上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又以求教的语气说,“然则,众人皆谓处常则守经,遇变方用权,似乎权变乃不得已者,只能偶尔用之。”

    高拱语调轻松地说:“秤之为物,有衡有权。无论是衡离权抑或权离衡,皆不可。离开权,如何量轻重?怎言不得已始用之,而得已时可不用?《易经》云:奇之为阳,偶之为阴;阳或变而之阴,阴或化而之阳,刚或摧而为柔,柔或往而从刚,其理不可定也。是故,事以位异,则易事以当位,法与时迁,则更法以趋时。故曰:‘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皇上听得津津有味,以赞赏的语调道:“先生说的是,法与时迁,更法以趋时!”

    “臣替皇上打理朝政,无他,先一个实字,踏踏实实一件一件做下去,挽刷颓风、振兴朝政;再一个变字,凡不合时宜者,据实变之,惟变所适,先立规模,见其大意,而后乃徐收其效!”高拱以有力的语气说。

    皇上望着须发花白的老师,饱含深情地说:“《传》曰: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朕于先生,有厚望焉!”

    “臣决不辜负皇上的信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拱语调深沉地说。

    “先生上了年纪,也要善自珍摄。”皇上嘱咐道。

    “惟其如此,臣方要惜桑榆之景,只争朝夕!”高拱以坚定的语调说。他深情地注视着皇上,“皇上,务请珍摄龙体,善养精神,期无疆之万寿!”

    皇上面露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