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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在舍生取义上是共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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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西城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东端与灰厂夹道相交,西端和同为东西向的劈柴胡同隔单牌楼街、穿甘石桥相通。

    胡同分东西两段。东段坐落有灵济宫,人称灵济宫街;西段因南侧有座宣城伯府,人称宣城伯后墙街。

    灵济宫是皇家勅建,占地甚广,规模宏大,因与皇宫大内、西苑禁地一步之遥,凡有重大朝会,百官即先到此聚集,习仪演练。

    徐阶当国后,借其地利、用其讲坛,以灵济宫作为聚众讲学之所。

    此一地带在皇城西门即西安门外,故以西安门外统称之。距紫禁城虽近,但住户稠密,已无空地可营造新宅,故朝廷高官无住此胡同者,只有高拱无购地造宅之念,又图上朝便利,遂在宣城伯后墙街上典了座旧宅而居。从此宅上朝当直,走近道向东过灵济宫大门,转到灰厂夹道北行过皇城西门——西安门入西苑;走远道则向西转到单牌楼街往北,再东转上西安门大街,入西安门进西苑;往南则过题有“瞻云”两个大字的牌楼——瞻云坊,上长安街。

    这天,送老爷入直毕,高福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这些天来,宅中委实令人憋气。奶奶、姨奶奶原以为她们以死相逼,老爷到紫阳道观一行,当有结果;岂知几个月过去了,动静全无。待再催问,老爷竟然说“相天下者无己”,此后不许再提此事。眼看高门就要绝后,奶奶、姨奶奶又气又愧,也无计可施,平时甚少言语,更乏欢笑。

    这,已然让高福忧心不已了,不料这些天,入阁拜相的老爷也不时长吁短叹,显得颇是郁闷、烦躁,高福哪里还有高兴劲儿?

    “福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高福回头一看,灵济宫大门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手持扫把的小道士,再细观看,不觉眼前一亮:竟是珊娘!

    几个月前,高福奉命到紫阳道观查访,送珊瑚珠串的小道士得到消息,主动与他相见,并向他道出了实情:她就是珊娘,并让高福转达她的话给老爷,她为高先生而留京不归。高福以此禀报老爷,老爷只是一声长叹。过了些日子,高宅搬家到了此地,高福又偷偷去了趟道观,想把此消息知会珊娘,可这次去,珊娘却不见了。前些天,见老爷整日怏怏不乐的样子,高福就想不如找珊娘来见见,又去了趟紫阳道观,可是还是没有打听到珊娘的消息,不禁怅然若失。不意今日在此,竟然不期而遇依然扮成道士的珊娘。

    “俺的娘唉——”高福一则惊喜一则嗔怪道,“你咋到这来嘞?俺到紫阳道观找你两趟都白跑腿了。”

    珊娘把高福拉到宫墙西边的小胡同口,低声说:“有一天,两个凶巴巴的家伙到紫阳道观找义父,我看他们不怀好意,晓得那里不能久留了,不几天我就到白云观去了。”

    “那你咋又到这嘞?”高福指了指灵济宫问,“这个道观不是随便能进的吧?皇家道观嘞!”

    珊娘脸颊上泛起红晕,说:“我早就想搬到城里来的,这样离先生近些。打听到先生搬家到了这条街,我就从白云观到了这里。”刚说完又想起高福还有一问,忙补充道,“哦,是请豆腐陈家的二爷出面转圜的。”

    高福点头,没话找话道:“豆腐陈家,那没的说,皇宫都吃他家的豆腐哩,这灵济宫的老道,怕也是吃他家的。”

    沉默了片刻,珊娘低下头,挥了挥手里的扫把,说:“我搬这里三天了,申领打扫庭院的活计,每天一早就在门口扫地,目送先生的轿子从门前过,只是看不见先生,福哥,先生近来可好?”

    “唉——”高福叹气道,“可别提啦,这俩月,不知咋的,老爷一直不高兴,闷的很嘞!”

    “先生闷得很?那是为何?”珊娘关切地问,“福哥,先生为何事烦闷,你可晓得?”

    “不知道啊!不知道咋回事。”高福叹了口气,“唉——你说俺家老爷他为了啥嘞?这都拜了相公了,也没见他高兴过。俺都替他亏得慌!”他向珊娘跟前凑了凑,继续说,“你看啊,没个一男半女的,自己倒是滋润些啊,还那么仔细。吃的,粗茶淡饭;住的,就那破院子!徐相爷家俺去过,那,啧啧啧,再看看张四维张翰林家,那,啧啧啧!就说不能和徐相爷、张翰林比,那京城当官的哪家像俺老爷家嘞?再说了,人家当大官的,听听戏,推推牌,时不时被请到四城的名店吃它一顿,多滋润嘞!再看俺家老爷,啥玩好也没有,除了办事还是办事,又总生闷气,累不累啊?”说着,高福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真不知老爷他咋想嘞!”

    “先生定然是为国事忧心吧,”珊娘心里一直挂念的是高拱何以闷闷不乐,听高福一番说辞,就这样猜测说,她目光直视远方,喃喃道,“先生是一心为国的伟丈夫。”

    “还说嘞!”高福接言道,“就说你俩的事吧,事后想想,当初虽是俺家奶奶以死相逼,不过老爷去见了你,俺看他是动心了呢。谁知咋回事后来又变了!他要是不当这破阁老,说不准事就成了,当了破阁老,接到准信儿那天,老爷把阖宅的人都叫到一起,说啥‘相天下者无己’,又把他写的《谢恩疏》拿出来,念里面的一句话,是那个…”高福一时想不起来了,挠了挠头,“对对,国尔忘家,公尔忘私,让俺们都记住这些话。咱老百姓都知道,官场里头的人,谁不会说漂亮话,谁又把漂亮话当真,你说是不是珊娘?可俺家老爷不是那样哩,他就那么当真,你说咋办呢嘞!”他重重叹了口气,“唉——珊娘啊,老爷是不要家啦!俺们不好说啥,”他两手一摊,“这、这不把珊娘你,给、给闪了吗?你咋办哩珊娘啊?!”

    珊娘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对了,珊娘我给你说,”高福闷了许久,终于可以找人说说心里话了,就滔滔不绝起来,“你给老爷送的那串珊瑚,老爷稀罕着呢,不让家里任何人碰。那盒子就放在老爷书案上,一进书房就拿出来在手里捻来捻去的。兴许是这些日子有啥不顺心的事吧,老爷有时候望着珊瑚,流泪哩!”

    “福哥,你说的是真的吗?”珊娘盯着高福,急切地问。

    高福一拍胸脯:“说假话是小狗!俺有时给他添茶,有时去送封书啥的,偷偷看到过嘞!”

    珊娘猛地背过脸去,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奇特的身世,铸就了珊娘坚毅的性格。自小母亲和义父灌输于她的,又都是舍生取义的理念,为取义而“无己”,早早就在她的脑海中深深扎下了根。读书、习武,以待来日。随义父到苏州,听了梁辰鱼的《红线女》,珊娘就暗暗把自己当作她的化身了。因此,当义父说要带她进京结交达官贵人、要她为开海禁而舍身时,珊娘没有丝毫的踌躇。义父也先后邀请好几位高官到紫阳道观相会,其中不乏道貌岸然、英气逼人的男子,但听他们与义父交谈,多逐利之念、羡奢之言,提及开海禁,无不噤若寒蝉,一副猥琐相。见到高拱,听了他与义父的一番对话,又与高拱单独相处了一回,珊娘见他伟躯干,美鬓髯,就有几分好感,更被他的凛然之气所折服,认准她这个红线女要献身的对象,就是高先生无疑!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高先生却拒人千里之外,一再捎信要她和义父远走。但珊娘意已决,就留在京城,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高先生,于愿已足!

    可是,珊娘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儿家,多情怎会不为无情恼?况且孤身一人寄居道观,连女儿身也不能暴露,内心的苦楚,又向何人诉?适才听了高福说到“无己”一语,珊娘的内心就为之震撼,却原来在舍生取义上,他与高先生是共通的,世有知音,弥足珍贵,珊娘越发觉得自己留在京城的决断是正确的;又听高福说到高先生对着她所赠珊瑚暗自垂泪,珊娘心头顿时拥上一股暖流,再也忍不住,泪水止不住淌了下来。

    高福见珊娘扭过脸去,似是在哭,不知哪句话惹她这样,一时手足无措,就逗她道:“嘻嘻,到底是丫头几也,爱抹泪儿!”

    珊娘转过身去,说:“福哥稍候,我去去就来。”说罢,疾步往灵济宫走去。须臾,她提着一个包着杭丝的盒子,递到高福手里:“福哥,八月节就到了,我从豆腐陈家取了两盒江南风味的月饼,请福哥带给先生。”又补充说,“先生近来烦闷,请福哥禀报先生,我愿给先生唱曲儿,唱《红线女》,替先生解闷儿。”

    “这真不赖!”高福赞叹,“俺保准把这话带到!”他又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嗯,还有这,保准带到!说不准,老爷还会赏俺一块月饼尝尝哩!”说着,“咕”地咽了口涎水。

    当晚,高福背着手,蹑手蹑脚地走了书房。

    只见高拱手里把玩着珊瑚串珠在发呆。

    “老爷!”高福唤了一声,把高拱吓一跳,抬头呵斥道,“放肆!不是说过了吗,晚间不喝茶,总起夜,睡不好觉。”

    高福转过手,把杭丝包裹往书案上一放:“老爷请看!”

    “何物?谁送的?”高拱追问。

    “嘻嘻,老爷猜,俺看见谁了?”高福诡秘一笑,“就是她让俺带给老爷的。”说着,麻利地解开了包裹。

    高拱凑上前去一看,是两盒月饼,忙问:“是谁?”

    高福这才把早间遇到珊娘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高拱静静地听着,待高福说完,良久无言。

    高福忍不住道:“老爷,要不的话,就让珊娘来唱曲儿吧?”

    高拱沉吟良久,道:“你先出去吧。”

    高福走出了书房,高拱把珊瑚放在盒子上,挪到自己面前,鼻子一酸,竟流下两行热泪。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何以会流泪。

    想自己刚而好胜,在京城几十年了,除了为自己的三个女儿和裕王殿下,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为谁流泪过。曾经,他心里有过一个幻像,那就是永淳公主;随着岁月流逝,特别是遇到珊娘后,那个幻像突然间就活生生展现于他的眼前,原来是珊娘!他又何尝不愿意接纳珊娘,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在侧,该是怎么愉悦?

    但是,他不能为了自己的愉悦而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担子——替裕王殿下担起江山社稷的千钧重担,把一切都舍弃了吧,舍了!

    自己这样决绝,却从未为珊娘着想过,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寄居京城,难道不想有个依靠吗?一次次无情地把她推出去,对珊娘是不是太冷酷了?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这样想着,高拱仰起脸,默念道:“珊娘,我该如何办呢?”

    良久,高拱像下了莫大决心似的,自言自语道:“待明日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