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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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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听溪道:“这上头画的是三姐。”

    这画的来历起自三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一回阖府春游, 才出城,三姐陆听芝就跟二姐陆听惠起了龃龉。陆听芝自来是个直爽性子, 当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马车, 又摘了头上花冠,才走几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

    母亲出来做和事老,兄长也出来调停。

    沈安突然接茬:“这四下里风景如画,三姑娘弃车丢冠也是一幅画。不如回去后,让姑娘把这情景画下来。”

    其时,沈安已是兄长伴读,随府上几位少爷一道就学, 锋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称呼府上其他姑娘都会在前面加序齿排行, 对她则直呼姑娘。

    三姐即刻回嗔作喜, 连声道好:“我早想让淘淘画我了!淘淘你可要答应,回去就画!”又担心她记不住自己方才的娇俏情态,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马车, 特特放慢举动, 又做了一次弃车丢冠,连声喊“淘淘看仔细”,惹得众人笑成一团, 又纷纷夸赞沈安会圆场。

    当日回去, 她就画了这幅画。三姐夺过来一看, 发现她没把她的眉眼画清楚, 还很是遗憾。

    她笑道:“朦胧隐约更显意趣,所谓‘隔雾看花’,正是谓此。”

    三姐噘嘴:“那你再给我题两句诗。”

    她一时想不出题什么好,转去寻兄长。沈安当时也在,扫了那画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题‘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姑娘以为如何?”

    兄长险些一口茶喷到画上;“你这话被先生听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脑袋敲肚里不可!”

    她也是忍俊不禁。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出自李白的《赠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弃华车官帽,皓首年迈隐遁世外山林,此间“红颜”意指少年,而非女子。这两句诗无论含义还是情思,都与这幅画风马牛不相及。

    “我倒觉着不拘这个,本就是一时起兴之作,但凡有一处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

    众人笑了一回,她提笔将这两句诗题了上去。沈安端视片刻,忽道:“三姑娘难得求了张画,姑娘可要好生收着。”

    三姐当下附和:“正该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这画搁我那儿不几日就找不见了,还是淘淘帮我存着稳妥。”

    她就将此画收了起来。天长日久,若非今日重见,她都忘了自己还画过这么一幅画。

    “今日适逢泰兴公主母女到访,搜罗得匆忙,未及细看,大约是捞旧画时不小心把这画带了出来。”陆听溪见谢思言盯着这画的目光越发阴沉,不明所以。

    “你仔细看第一句诗。”

    陆听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写错字了?”

    谢思言缄默,半晌,道:“‘红颜弃轩冕’,是谓‘安’。”

    他见她仍没懂,道:“‘红颜’在此为女,弃轩冕,即弃车丢冠留家中,女留家中,为‘安’。”

    陆听溪有些无法理解文人的思路:“这是否太过牵强?”她才要说“安”的寓意也没甚不好,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回过味儿来。

    他是说,这诗句正合着沈安的名字?以他对沈安的厌恶,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还勉强说得通。

    谢思言又道:“你可曾细想过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么巧,偏生赶上你们出行时出事?而且,那帮贼人为何要冲你一个小姑娘杀来?”谢思言尾音扬起,抛题给她。

    陆听溪蹙眉:“你是说……”

    男人倾身:“想到什么了?”

    “那伙贼人是策划劫扣祖父的那帮人雇来的?他们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胁祖父?”

    谢思言缄默。

    小姑娘支颐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贼人出现一月后,祖父那头就出事了……不过,世子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谢思言倚在木纹隐起若苍龙鳞的树干上,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经年累月的刻意引导下,陆听溪对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陆听溪眼中,沈安就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沈安迷途知返,愿意上进,她就给他机会,权作行善。

    ——再论沈安之死。莫说沈安行事审慎,听溪并不知沈安对她的心思,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个正常人都想不到。

    爱而不得,不惜放弃锦绣前程,甚至放弃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设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终生铭记——如此疯狂,如此极端。但他当时听了沈安之死的前后,却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跟沈安,其实是一类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纵无法得到,无论如何也要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不计代价。

    他甚至怀疑沈安故意让听溪留着那幅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这幅画。但他纵看到了,知晓了诗句背后的哑谜,也不能将那画夺走,因为上面画的是陆家小姐。

    谢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这些拐了百八十道弯的隐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陆听溪的未来,注定与他无关。

    沈安即便后来人模狗样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心机深沉、狠辣阴毒的沈安,只是学会了掩藏,学会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实的面孔,从不会让陆听溪瞧见。

    他本打算今日顺势将沈安之事与陆听溪说道清楚,眼下却转了主意。

    陆听溪对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与沈安向来不和,陆听溪大抵不会信他对其的考语。等陆听溪与他关系更近些,就好办些了。日子久了,沈安这个人,就会逐渐淡出陆听溪的记忆。

    “无事了,你先回。”谢思言轻声道。

    陆听溪沉默少顷,道:“我会处置了那画。”言罢,重新背上她的龟壳,告辞而去。

    谢思言凝望她的背影。

    很好。看小姑娘神色,应是虽仍觉牵强,但已开始耿耿于怀了。种下颗种子,往后再揭露沈安的真面目就好办一些了。

    杨顺不敢打搅世子目送陆姑娘,等陆姑娘走远了才趋步上前。

    谢思言依旧目视远方:“何事?”

    “世子,董家人来访,还是为着上回的事,来跟您致歉的。”

    那日寿宴之后,董家人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为着董佩得罪世子一事,几度来国公府赔礼,但世子自始至终都没松口揭过此事。如今董家人竟找到书院来了。

    杨顺在谢思言身后亦步亦趋:“他们说可为世子分忧——他们可以帮世子推掉保国公府那门婚事,只求世子莫透出去。”

    国公爷一直惦记着世子的婚事。上回上巳节就让世子出门相看,但被世子推了,国公爷为此恼了好几日。近来又物色了一门亲事,女家是保国公家的小姐。

    不出意外,世子明年春后就能入仕,国公爷这是打算事先为世子铺路。

    韦弦书院的规矩是每半月得休一日假,世子也不能总待在书院,总有回府的时候。

    谢思言面色冷凝,半晌,道:“董家这是还没死心,不过是存了私心而已。我要推掉婚事,还用不着他们插手——去跟他们说,想为我分忧,就想法子撮合沈惟钦和高瑜。若成了,既往不咎。”

    上回他用一个箱箧就试出来了,沈惟钦对陆听溪确是格外不同。

    杨顺惊愕。

    这招高。

    歼敌于萌芽,使的还是旁人的刀。

    世子为着情敌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两日后,陆听怡得信,顺昌伯府那边没能谈拢,孔纶牵线不成,已来跟老太太谢罪了。

    意外之喜。陆听怡急急跑去找小堂妹。

    “淘淘,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前祖母还与我说,亲事快定下了,怎如今顺昌伯府那头突然就转了态度?”

    陆听溪道:“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陆听怡也不过是一时卸掉了心头重担,来找人共享欣喜而已,并没指望小堂妹能为她解惑。

    她那日已和崔鸿赫通了气儿,如今端等着崔家那头来跟祖母表意了。

    陆听溪见大堂姐双眸晶亮、满面红润,不由想,她这大堂姐向来温婉内敛,私下去见崔鸿赫也是犹豫了许久,她还没见大堂姐这样欣悦过。

    此番若大堂姐的婚事能定下,祖父归来,想也欣慰。

    陆听怡瞧见小堂妹的打量,面上更红了些,随即又是一顿,小堂妹目光里并无揶揄之色,似并不十分理解她的心绪。

    “淘淘从无心悦之人?”

    问话突然,陆听溪怔了下,点头。

    陆听怡暗叹堂妹确是没开窍,拉住她,低声道:“等淘淘也有了心仪之人就懂了。有了心上人,便会时时念他,连瞧见与他相关的物件都会面红心跳。”

    陆听溪目露迷惘,如此奇奥吗?

    府上女孩们的日常起居与就学的时辰俱是定好的。上午去学里听邱先生教书,下午做功课、练女红,陆听溪因着学画,下午多是去郭先生那里听课——郭先生是陆文瑞给她请的丹青大家,教画之外,还指导她练字,陆听溪勤学,天分又高,故书画都是一绝。

    今日郭先生有事未来,她便携了画具,往园子里写生。

    才让檀香将画具摆好,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范景仁在《东斋记事》中记道,‘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遶栏槛谛玩,手中调采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我闻表妹亦每日写生不辍,堪可谓法古佳话。”

    声音清润,竟是孔纶。

    陆听溪一顿,回头施礼,又道:“表兄谬赞,我并非每日皆来——我才想起,母亲说要让我下午练女红来着,失陪了。”言罢便走。

    陆听溪将越过孔纶时,忽听他叹道:“我方才去跟太夫人致了歉。许诺之事未成,我亦愧怍,若得机会,必另寻他偿。”言罢便走。

    “不敢劳表兄费心,此事本也非表兄之过,表兄无需揽咎。”

    孔纶莞尔而笑:“表妹似是厌我。可我记着上回在点心铺子里偶遇时,表妹还不是这般态度。”

    陆听溪只道他多心,领着檀香往园外去。

    “顺昌伯府与贵府结亲之事本已将成了,谁知昨日忽着人来与我说,这亲做不了了。我再三探问才知,顺昌伯惊闻泰兴公主之女高瑜瞧上了原要与贵府大姑娘说亲的三孙儿,摄于泰兴公主强势之名,怕两头得罪,这才休了与贵府做亲之心。”

    “那高姑娘是如何看上顺昌伯府子弟的?又为何这般巧的,在我牵线时,出了这等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知表妹是否能为我解惑?”

    孔纶的声音极轻极缓,但没来由地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他今日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陆听溪微压唇角。

    孔纶口中那些事,皆是谢思言的谋划。谢思言前次与她说的上策便是这个——放谣言于顺昌伯府,让其以为高瑜看上了他家子弟,令其自己放弃与陆家结亲。

    但这些,她不可能告诉孔纶。

    她想一走了之,步子不停,却听身后的孔纶脚步紧追不舍,飞快逼近。

    “表妹若能为我解惑,我可答表妹一个问题。表妹不要小瞧我,我知道的事很多,”孔纶笑得温煦,“譬如,孙懿德孙大人究竟为何出面帮陆家解难,可是得了谁的授意?”

    陆听溪一惊,下意识挣扎,然而力量悬殊,终如蚍蜉撼树。

    拎小鸡似地将小姑娘掳到灌木丛后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谢思言威胁:“可别弄出什么动静来,仔细被人发现得更快。”

    陆听溪挣开他,气鼓鼓道:“你这是做甚?还有,我刚摘的花儿!”

    谢思言扫了眼撒了满地的茉莉花蕾,又看向气呼呼的少女。

    脸上一丝红晕也无,这是根本没把他当男人。

    怕是在小姑娘心里,他还是那个儿时总无端欺负她的讨厌鬼,只是个头更高了而已。

    “回头赔你。”就是把整个山头的茉莉花都薅光了赔你也成。

    他抬头,少女几步跳开,紧紧护住自己的小篮子。

    “陆老太爷找着了,正在归京路上。”

    陆听溪一怔,忙问祖父如何了。

    “性命无虞,但颠沛受惊总是免不了的。老爷子是南下赈灾的,差事没办完便没了踪影,回京后必会被弹劾失职之过,甚至还会被说成是办不了差事故意演了一出戏以避问罪。若就此定罪,就不止是官位不保那样简单了。”

    “不过,我已辗转查到雇匪劫扣老爷子的是哪个了,只要赶在老爷子被锦衣卫送回京之前拿到证据,就能证明老爷子是被人设计,进而脱罪。所以要尽快取证。”

    陆听溪担忧道:“可祖父办差不利是事实,当真能脱罪?”

    “可以将功抵过,”谢思言看着她,“你可曾想过,老爷子为何有此一劫?”

    他道:“老爷子可能查到了什么。”

    “我是来与你说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男人朝少女招招手,“过来,离得太远,我说话费劲。”

    少女纹丝不动:“你说吧,我耳朵不背。”

    男人一步上前,又堵了少女的路:“董家老太爷庆寿那日,你也要去,届时宾客纷至,你要在女眷堆里配合我,并为自家避祸。”

    陆听溪怔住:“劫扣祖父的是董家的人?”

    “不是,但那人会在董家老太爷做寿那日出现。那人担心东窗事发,预备好了一出戏,打算祸水东引。等事成,陆家那边再拿出先前吕氏的供词,差不多能为老太爷脱罪。”

    谢思言将计策细细说与她听。陆听溪问他为何帮她取证,谢思言道:“我自有考量。”

    男人热息拂耳,低醇喉音灌击耳鼓,引人心尖颤抖。

    陆听溪这才惊觉两人距离过近,撤步退开些。

    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绕了几圈才起身。

    陆听溪仍想知道缘由,再问,谢思言道:“跟上回一样,你是在协助我,只不过结果是互利的。”

    “陆家此番若能安度险关,大半是孙懿德的功劳。我只想借机查清一些事,顺道剪除几个对家。”

    陆听溪点头,仰头跟他恳挚道谢。不论他的初衷是什么,终究是帮了她。

    谢思言听她言谢,似乎有些烦躁。他侧头盯着远处的峦嶂流水,忽道:“往后不必跟我道谢。”

    他又想与她说沈安以死设局的事,一阵人声传来。

    陆听溪听出了甘松的声音,一凛,忙跟谢思言道别。挎着小篮子跑出几步,又扭过头:“还欠着你八张肖像,下回寻机继续补。”

    少女步伐轻盈,谢思言总觉她跑起来兔子一样。

    他原地踱了几步。

    江廓是千方百计挟恩求报,他却是千方百计地撇清,唯恐她谢他。

    谢思言回来时,杨顺发现他脸色不大好看,捡了他爱听的说:“董家老爷子寿宴不远了。”很快又能再见到陆姑娘了。

    谢思言在车厢里坐定,忽而掀起湘竹帘:“去备些茉莉香片来。福建、金华、苏州、四川四地的花茶都要,四川的花茶要以蒙顶山绿茶为茶坯,窨制五次以上的。”

    杨顺一怔,这四个地方是茉莉花茶的主产地,蒙顶山更是盛产名茶,世子就爱喝蒙顶山的万春银叶。那窨制五次以上的可都是顶级花茶,世子爷这是要备礼送人?

    他正要应诺,却又见世子摆手。

    “罢了,我亲自跑一趟。”

    隔日,陆听溪随兄长出门买要做寿礼的古画。

    挑好画,她转去采买小食。陆修业看她挑得慢,让她好生拣选,自己去附近买几样男子的配饰。

    陆听溪选罢让伙计包好,想起银钱都在陆修业身上,只好等着陆修业回来给银子。

    她原地等了一刻钟左右,也没瞧见陆修业的人影,出去寻陆修业的丫鬟也未回,她跟伙计大眼瞪小眼,正觉尴尬,忽听伙计笑道:“那位可是令兄?”

    陆听溪回头一望,发现并非陆修业。

    这伙计方才没见过陆修业,如今见有男子入了铺子朝她走来,便以为那是她兄长。

    永定侯世子孔纶生得风姿俊秀,上前彬彬施礼,颇为落落。见陆听溪未有动作,他笑道;“表妹不识得我了?我便是那个挡了表妹画树的隔房表哥。”

    谢思言从香片铺子出来,迎头就遇见了表兄董博延。

    董博延便出身谢家四门亲家董家,是京师出了名的纨绔,吊儿郎当惯了,谢思言离京求学的这一两年,让董博延忘记了这个表弟的可怖,瞧见谢思言怀里两个精致的描金退光匣子,上前道:“这是给老爷子备的寿礼?我家那老爷子不爱喝花茶,说那是姑娘家……”

    谢思言一记冷眼掷来,董博延心头一凛,把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脸皮厚,赔笑几句,又壮着胆子跟上去:“有件事还望表弟帮我一帮,我实是没法子了。”

    董家和谢家有渊源,但因谢家的超然地位,以及谢思言本人的强势,董家人在外头还能摆摆谱,到了谢思言跟前就成了软脚蟹。

    董博延自顾自道:“陆家那位五姑娘,表弟可还记得?”

    “自打有一回见了那小美人,我这心里就猫抓猫挠的。如今陆家不是遇上麻烦事儿了吗?我就忖着,看能不能顺势弄个媳妇回来。但我打听了才知,有高僧说她十五之前不宜定亲,你说邪乎不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