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戏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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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范自鸿藏身的院落只是处不起眼的民宅, 近处便只有几处门面甚小的店家, 卖的也都是附近百姓家常吃的饭菜。

    两位猛将的饭量不小,樊衡带了四样菜和一盆香喷喷的米饭, 外加一盘切牛肉。

    给令容的饭食则只是保命用的——两只热腾腾的包子。

    令容手腕被捆, 双手倒还能动, 拆了油纸包裹,慢吞吞地啃下去。

    好在范自鸿毕竟出身高门,虽对韩家仇恨颇深,却是凭真本事在战场上跟韩蛰争高低的性情, 不至于欺负一介弱质女流。挟持令容, 也不过是为要挟韩蛰,借以保命罢了。因院中有三间屋子,自挑一处睡了, 仍将令容锁在侧间,由樊衡在外看守, 每半个时辰进去检查绳索。

    ——屋子不算宽敞,唯有一扇窗户一扇门,只消没有锦衣司的人闯进来,令容便插翅难逃。范自鸿和樊衡都是高手,还真不怕她趁夜逃走。

    樊衡自然应承,惯于暗夜奔波的人也不惧寒冷, 持刀往屋前一坐, 便是座门神。

    夜愈来愈深, 范自鸿在傅家时精神紧绷, 如今有了樊衡,戒心稍低,见樊衡里外巡查并无异状,渐渐腾起困意,竖着半只耳朵浅睡。

    樊衡则照例按时辰巡查,进屋后逗留片刻,便仍在屋前镇守。

    然而每一个片刻,借着迅速行走和检查绳索的些许空隙,却足够他向令容低声透露些要紧的信息——

    范家挥师南下,以刘统的迅猛攻势将韩蛰诱向别处,范通重兵南下,却分了半数兵力往京城西面,是因以重金高位收买了其中几位小将,好在要紧时刻做范家内应。范家手握军权,又有赋税和盐资巨富,手段比之甄家强悍隐蔽,樊衡也是抵达河东后才察觉内情,因京畿守军已备战迎敌,想让锦衣司暗中查访,怕来不及。

    樊衡此行最要紧的事之一,便是查清这些叛徒,尽早防备。

    可惜范通父子戒心太高,想利用樊衡在锦衣司练出的手段做助力,又难迅速对这位锦衣司副使彻底信任,军政的事虽袒露了半数,似这等要紧机密却捂得死死的。

    樊衡还须留着范自鸿性命回河东,博他范通信任,不能严审逼问,过分探问又太刻意,想尽快查明,颇为棘手。

    是以他非但不能帮令容逃脱,免得范自鸿起疑,还需借令容推波助澜,让范自鸿松口。

    这事不能用强,只能以言语相激,在锦衣司围剿之下,攻破范自鸿防备。

    令容自然答应。

    ……

    次日大清早,樊衡便寻了几匹马,趁着天蒙蒙亮时出城。

    他对锦衣司的诸般手段了如指掌,对付起锦衣司的眼线来,比范自鸿厉害得多,出城时伪装得隐秘,倒没惹来麻烦。不过毕竟三人同行,令容虽是人质,也是累赘,出城后不久,便被锦衣司眼线盯上。

    樊衡跟韩蛰出生入死,屡入险境,行事谨慎周密,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察觉,即便被锦衣司发现端倪,也能迅速甩开,有惊无险。

    两日之后,已近洛州地界。

    对于令容,他仍是起初的冷厉态度,看得死紧。

    令容也不敢露马脚,畏惧含恨,试图逃跑两回都被樊衡抓了回来。

    范自鸿夜里半睡半醒,见樊衡尽忠职守,没半点私纵令容的行迹,加之这两日樊衡帮他甩脱锦衣司数次追缉围困,愈发信重。

    三人都是拣僻路而行,这日夜色已深,因附近并无追兵,便在一处寺中投宿。

    寺里住着两位年岁颇高的僧人,因范自鸿捐了些功德钱,便多备些饭食给三人,过后回佛堂秉烛念经,留三人慢慢用饭。

    令容手腕仍被捆着,拿着勺子扒饭,甚为艰难。

    不过数日忐忑,见范自鸿并没打算伤她性命,令容猜得他的顾忌,反倒少了些畏惧——她虽是个累赘,却能在关键时候帮范自鸿挡箭,从韩蛰手下博个活命的机会。若到了河东地界,更能成为活生生的诱饵,搅扰韩蛰。

    这样好用的人质,范自鸿当然会留着,她只消拿捏好分寸,性命便也无虞。

    因见樊衡和范自鸿都沉默不语,令容随口便道:“樊大人,这是走到哪里了?”

    樊衡沉默不答。

    令容不以为意,“今日途中经过了宝和塔,咱们是在洛州。”

    对面两人仍只吃饭不说话,令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昨日吃饭,我还听见客商谈论,说范大人的军队节节败退,倒是我夫君一路势如破竹,不止击退叛军,还收了河东两座城池。朝廷有我夫君率兵平叛,有杨家镇守京师,剿平叛乱是迟早的事。”

    她话音才落,范自鸿猛然抬手,匕首锋锐,指向她脖颈。

    令容悻悻地缩了缩脑袋,没再说话。

    其实这一路走来,相似的话令容已试着提过数回,上次尝试策反樊衡时,还被范自鸿撞见,平白被塞了个大核桃,嘴巴酸了大半天。不过这种事潜移默化,得寸进尺,说得次数多了,就明目张胆了起来。

    令容低着头沉默片刻,将碗里最后一点汤喝干净,又低声道:“樊大人,跟着我夫君,真的比跟着范家好。”

    说罢,迅速起身,走到角落里暗处坐下。

    范自鸿脸色有点难看,扫了眼沉默吃饭的樊衡,终是没动。

    人便是这样奇怪,哪怕跟韩家有深仇,身为图谋天下的少主,在部下跟前总会刻意摆出点宽大为怀的男儿姿态。令容一介女流,若奋力反抗,范自鸿还有教训的理由,若为几句言辞挑拨便动干戈,未免有失身份,亦叫属下看轻他的品行,动摇威信。

    范自鸿只能冷哼一声,默不作声地吃饭。

    当晚留宿山寺。

    ……

    寺里有几间客舍都空着,照例是令容被捆在木榻上,樊衡守大半夜。

    待樊衡进来查她腕间绳索时,令容旧话重提,“樊大人,当真是想一条道走到黑?”

    樊衡动作微顿,声音冷沉,“再多说,毒哑了你。”

    “毒哑总比丢了性命的好。”令容嘀咕,有点蛊惑试探的语气,“我不知道樊大人为何投奔范家,但当日夫君器重提拔,我却是知道的。瑶瑶也曾说过,樊大人出身不低,凭这身手,本该居于高位。这场战事范家必败无疑,樊大人若能放了我,夫君必会重谢,既往不咎。”

    她的声音很低,没了初见时的震惊愤怒,倒恳求似的。

    樊衡冷嗤,“让我背叛范家?少夫人何时变得如此天真。”

    “我身在困境,没法逃脱,性命攸关的事,只能尽力尝试。樊大人跟我夫君并无深仇大恨,为何不能回到锦衣司冰释前嫌?范家能给的,我夫君也能给。”

    樊衡冷然不应,只将腕间绳索轻扯了扯。

    令容“嘶”的一声痛呼,又压低声音道:“我是诚心相劝。这场战事,范家必输无疑。夫君的骁勇善战就不提了,老太爷丧事之前,京畿布防,我也曾听母亲提过,范家曾在京畿守军中——”她蓦然将声音压得极低,只发出些许呼气般的声音。

    一窗之隔,正佯装望月的范自鸿猛然眉头一紧。

    侧耳细听时,也只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眼,金银、收买、内应……

    这显然是提起范家在京畿守军做的手脚了,范自鸿脸色骤变。

    范家的事做得隐秘,旁人无从得知,令容显然是从杨氏口中听到的。那杨氏是相府夫人,又是京畿守将的亲妹妹,难道是察觉了端倪?

    令容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想策反樊衡,他看得出来,也不放在心上。

    但范家在京畿的动静关乎机密,着实令他心惊。

    范自鸿心中猜疑不定,里头令容的声音又变得稍微清晰了点——

    “等战事平定,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樊大人投奔范家的事没旁人知道,仍能居于高位。我夫君向来信重你,锦衣司的事也都交给你打理。范自鸿并不信任你,看不出来吗?”

    片刻沉默,范自鸿只听到樊衡冷哼了一声,似是站起身。

    范自鸿忙错开两步,走至中庭,门扇微响,樊衡健步而出。

    “范兄。”声音从背后传来,冷沉如常。

    范自鸿回身,瞧得出樊衡脸色不对劲,往窗扇那边瞥了一眼,不肯叫令容听见,便道:“这边。”遂带了樊衡,往他住的那间破旧客舍去。

    令容连日言语挑拨之下,两人虽未提起,对令容的心思打算却都心知肚明。

    范自鸿也不掩饰,屋里没掌灯,他站在漆黑墙边,道:“樊兄这回查得有点慢。”

    “嗯。”樊衡颔首。

    “那女人嘴巴伶俐得很。”

    “毕竟是相府的少夫人,韩蛰身边待久了,跟旁人不同。”樊衡顿了下,狭长而锋锐的眼睛盯着范自鸿,“范兄既然提起,我正好有件事请教。”

    “何事?”

    樊衡抱臂在胸,声音稍添疏离,“这场战事,樊某总觉得奇怪,刘统不敌韩蛰,屡战屡败,范兄却胸有成竹,不合常理。樊某斗胆猜测,范将军派刘统南下,虽派了精兵锋芒毕露,想必不是为了攻城夺地。”

    “何以见得?”范自鸿谨慎挑眉。

    “将军重兵在京城东北边,朝廷能调的兵力有限,也多随之扑过去,西边却是空虚。先锋南下时,何不扑向那边?”

    “西边还有京畿守将,并不容易夺取。”

    “那也未必。”樊衡冷笑了声,“尊府在京城旧交不少。京畿守军虽握在杨家手里,却也非铜墙铁壁,先前甄嗣宗不就往那边打过主意?范兄奔波劳碌,费了不少心思,若城内有人接应,范将军将最难对付的韩蛰引开,从西边攻取京城,岂非事半功倍?”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惯常冷沉的眼睛收敛锋芒,只将范自鸿觑着,稍带洞察般的笑意。

    “刘统先锋在前,调虎离山,实则是想趁韩蛰远在东边,趁虚而入,对不对?”

    樊衡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

    范自鸿镇定的脸上骤然裂出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