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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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楼,傅与乔已经走了。吃完中饭,杜加林坐在沙发上翻报纸,1925年的上海凑够十种报纸并不是个容易的事。

    一旁的小翠痛苦地啊了一声,杜加林放下报纸去看她,原来是手指被针扎出血了。小翠正在桑蚕丝上绣六月雪,前几天杜加林在《妇女杂志》上看见一副真丝绣的手帕,上面的六月雪仿佛跟活的一样,便问小翠会不会绣。

    小翠拿过去看,说这是乱孱的绣法,她以前没绣过,不过却可以试一试。真丝刺绣本就很难,叠绣更是相当考验功力。小翠又不是职业绣工,杜加林自然也不会对她严格要求,说平绣就好,但小翠却坚持要挑战高难度。

    杜加林从药箱拿了碘伏,一边给小翠消毒,一边劝她,“不行就算了。”

    没想到小翠却很倔强,“我就不信我绣不好。”

    杜加林像被小翠点醒了似的。有些人遇到困难,会选择放弃;但也有一些人,跟小翠一样,会选择迎难而上,而且越困难,他们的斗志越高昂。对于这类人而言,如果事情太轻易,他们甚至会早早丧失了兴趣。

    陆小姐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她爱傅与乔,不计后果地要献身与他,只是因为他不爱她。如果他早早地被她蛊惑,受她引诱,迫不及待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反而会弃他如敝屣了。

    要想让这种人选择放弃,莫过于让她轻易地得到。

    以毒攻毒,可能解了毒,也可能毒上加毒。傅与乔不让她与陆家人联系,说她不是他们的对手,倒不是看不起她,很有可能是事实。可是她现下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拿起电话,先是找接线员查了陆公馆的号码,然后又拨了过去。一个中年妇人接的电话,听声音,应该是陆小姐的母亲。杜加林说自己找陆二小姐,过了不久,听筒里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声,杜加林自报家门,说是傅与乔的妻子,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接着提议今天能不能见一面,地点由陆小姐定,对方停顿了好久说了一声好。最后两人商定下午四点钟在南京西路的法餐厅见面。

    然后杜加林又给法餐厅打电话订桌子,确认了时间和位置。等这一切安排好后,她就上了二楼去换衣服,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件过时的旗袍。宽袍大袖,元宝领把整个脖子裹起来,绛紫色绣花的袍子滚了黑色阔条韭菜边,下面是一条同色系长绸裤。换完衣服,又让小翠给输了一个圆髻,特意抹了一层发油,非常光溜,苍蝇走在上面势必得摔死。杜加林没擦唇膏,特意抹了一层红胭脂。

    她在穿衣镜前来回踱了几步,问小翠她这身衣服怎么样。

    小翠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少奶今天为何穿得如此老式。

    这身装扮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岁,杜加林对小翠的回答颇为满意,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换完衣服,杜加林又叫小翠将新近送来的燕窝用黑色壳子包好,这燕窝是她每月的配给,还不曾动过。

    等到快三点的时候,杜加林手拿着一个黑色盒子出了傅公馆,她没用府里的车子,而是叫了辆黄包车。临走前她嘱咐小翠,如果少爷回来问起她,就说她去报馆了。

    到餐厅门口的时候,杜加林看了眼手里的怀表,还差一刻钟四点。付了钱下了车,她摸了摸头发,确认很平整后,便走进了餐厅。

    来餐厅的人大都穿的洋装,她这身与整个餐厅格格不入,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她来到了自己订的桌子,服务员为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下,不一会儿就送来了橙汁。

    餐厅的自鸣钟响到六点的时候,一位穿着时髦的女郎走了进来,她穿的是时下巴黎最流行的夏装,露出大半个牛奶色的膀子,头发是绞链式的短烫发,脚下蹬着一双八公分的细高跟。她那过于明显的束腰和高跟鞋一点不像是有孕之人的装束。

    这身打扮很符合杜加林对陆小姐的想象,她隐约觉得今天这事儿已然成了五分。陆小姐倒是对她很惊讶,杜加林的这身装束与餐厅实在是太不协调了,一点也不像个上海的时髦太太。

    见陆小姐过来,她起来欠了个身,然后伸出手去要和陆小姐握手,是个很热情的样子。她这西洋的打招呼方式和身上这身衣服并不搭调,陆小姐伸出手来轻轻地同她拉了拉,然后踌躇着坐下了。杜加林抬头望向陆小姐,第一时间领会到了陆小姐眼神所传达出的意思。她大概不会想到傅与乔家里有这样的一位妻子,而傅与乔竟然为了这样一棵树而舍去了整片森林。

    服务生上完橙汁就离开了,杜加林给了服务生一笔一块的小账,说点餐的时候再叫他。

    陆小姐坐在她面前,并不说话,想来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而又不愿意称呼其为傅太太。

    杜加林一开口便问她多大年纪,陆小姐说自己是西历一千九百零三年生人。杜加林说那我虚长你一岁,我就叫你妹妹吧,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姐姐。

    陆小姐深受西方的平等教育,对这种姐姐妹妹的称呼颇不以为然。对于这位傅少奶奶,她之前也多少有些了解,不过是一个只有中学程度的小女人罢了。按理说,这种女人,像傅与乔那种受过西式教育的男人应该是很不屑的,可他竟为了她抵挡了那么多的追求,想来这人还是颇有些手段的。

    这女人打电话找她来商谈,无非是让她打胎离傅与乔远一点。开始是哀求,到后来一不答应就会变成撒泼,她父亲的姨奶奶们就是这种样子,这位傅太太也不会例外。

    她当然不能答应。她好不容易攥到他的软肋,自然是不能撒手的。她必须征服他,否则她的自尊心将一天天地消减下去,为了这个,哪怕牺牲再多她也要嫁给他。

    陆小姐并不是一开始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傅与乔。

    早在没有见到傅与乔之前,陆小姐就听过他的名字。在欧洲留学圈,傅少爷是颇有些名气的,凡是在经济上遇到困难的留学生,只要给傅与乔去信说明自己的难处便会得到一笔资助,连欠条也不用打。他父亲是个银行家,自己在学业之余也通过股票生意很是赚了一些钱,在钱上素来是极大方的。

    像傅与乔这般身高相貌又颇具风度出手大方的男人,自然吸引了不少女留学生的注意,即使是本土的女郎,也不乏对他有意思的,明知他家里有太太,也并没停止出手。可傅与乔偏偏不假辞色,一个个信誓旦旦要征服他的人最后都铩羽而归。按理说像他这样家里有包办妻子的人是极易引诱的,因为觉得家中的妻子不可爱,所以外面的女人便显得格外可爱。但傅与乔,明显不在此列。

    正是这种难以征服吸引了陆小姐。虽然傅与乔的条件是极好的,但他并不在陆小姐的审美之列,她更喜欢有着小麦色肌肤的健壮活泼的青年,只有他们身上那种无法抑制的荷尔蒙能短暂唤起她的热情。她一入中学便谈起了恋爱,没两年手上的男朋友就有了两位数,可越谈越觉得没意思。到后来,恋爱和恋爱的数目便成了对自己魅力的证明,至于其本身倒不重要了。

    她在巴黎见到傅与乔之后,便下了征服他的决心。只要拿下傅与乔,她很快就会成为留学圈里人人羡慕的人物,如果她之后再甩掉他,几乎要成为一个传奇了。她是报着必胜的决心去的,但几番下来傅与乔非但没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反而让她的自信心日渐消弭。她恋爱的热情被挫败之火给点燃了,以至还闹出了一场火灾。这场火灾就是下药事件。

    她一贯自诩新青年,主张自由恋爱,至于下药这种事在她看来只有堂子胡同里的窑姐们才会干。她实在是失了理智了。如果傅与乔真对她做了那种事,也就算了。可偏偏傅与乔对她比柳下惠还柳下惠,吃了那种药竟然还忍得住,她确认他当时生理上已经来了兴致了,可就在她含情脉脉看着他的时候,他竟然穿衣服走人了……

    这对她的自尊心是一个莫大的打击,她所有的高傲在那一刻被磨得粉碎。就在她自信心低谷的时候,那个人来了,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如果她不是知道自己怀孕了,这桩事恐怕就这么过去了。但孩子的事又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必须要征服傅与乔,否则她将一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孩子是谁的并不重要,只要外人认为是傅与乔的就好。陆小姐并不想生孩子,她还没玩够呢,生孩子在她看来是三十岁以后的事情,而且孩子的父亲,她并不喜欢,连带着,她自然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必须要嫁给他,为此在所不惜。无论这位傅太太怎么恳求她不要生下孩子,陆小姐都不会理她。相反,她越恳求,就越会坚定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