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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郑重到该县上任仅三个月。从上到下的领导干部中,唯有郑重,还没有认识到李雪莲的厉害。没认识到李雪莲厉害并不是之前不知道李雪莲是当代的“小白菜”;因为她告状,曾经撤过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一干人,正因为知道,他觉得从上到下的领导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些草木皆兵。从市到县的各级政府,岂能让一个农村妇女唬住?或被一个农村妇女拿住命门?一旦被人拿住命门,软肋攥在别人手里,你就没个退路,大家年年不得安生。维稳是要维稳,和谐是要和谐,但维稳不是这么个维稳法,和谐也不是这么个和谐法。就像对付恐怖分子,你不能退让;你一退让,他就会提出新的条件,永远没个尽头。谈判不是万能的。他觉得从上到下的领导太软弱了,该硬的时候还是要硬;事情该爆发,就让它爆发;恐怖分子要开枪,就让他开枪。当然,二十年前爆发过,撤了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一干人;但正是因为二十年前爆发过,现在倒应该不怕了;官场撤过人的地方,就不会再撤人了;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郑重除了有上述认识,他在另一个县当常务副县长时,曾经处理过一起上访告状的事,有过经验教训。另一个县的事态,比李雪莲告状严重多了。县上要建一个工业园,占了一个村二百多亩土地;在土地补偿款上,政府与农民一直达不成协议。这个村集结了一千多名农民,男男女女,到县政府门前静坐。县长老熊与农民代表谈判十轮,也没谈出个结果。县政府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老熊请示市长马文彬,可否动用警力,马文彬的回答就四个字:

    “妥善处理。”

    上下夹击,把老熊愁得住进了医院。老熊一病,事情就落到了郑重头上。郑重知道老熊的病是装的,在躲这马蜂窝,但郑重有郑重的想法。郑重接手之后,谁也没请示,又把几个带头闹事的农民代表叫到县政府会议室进行第十一轮谈判。农民代表进了会议室,发现里面站满了警察。警察二话不说,就把几个带头闹事的农民掀翻了,戴上手铐,堵上嘴,从县政府后门押走了。闻知自己的代表被警察抓了,县政府门口一千多农民更不干了,人群冲进县政府,砸了办公楼的窗户,推翻停在楼前的三辆轿车,并点火烧了。郑重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打、砸、抢的群众接着发现,县政府四周,开始聚集警察。警察越聚越多,聚了三四百名,有的实枪荷弹,有的拿着警棍。郑重把县里三四百名警力,全部调集过来。农民与警察发生了冲突。郑重命令警察朝天开枪。枪声一响,农民立即作鸟兽散。两颗流弹,又把两个奔跑的农民打伤了。事态就这样平息了。被抓的几个谈判代表被放了,七八个参与打、砸、抢、烧的首要分子被抓了起来,以“扰乱社会秩序罪”、“妨碍公务罪”、“故意毁坏公私财物罪”分别被判刑三年五年不等。政府仍按初始的规定价补偿村里的土地,村民也就把钱接了,无人敢闹事了;工业园马上动工了。因开枪伤人,郑重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市长马文彬过去跟郑重不熟,通过这件事,开始对郑重大为欣赏。欣赏不是欣赏郑重开枪伤人,而是他遇到这种事不请示,敢于自己做主。换句话,敢于承担责任。一年之后,李雪莲这个县的县长调走了,郑重虽然背着处分,市长马文彬拍板,调郑重来这个县当县长。当法院院长王公道向郑重汇报李雪莲的情况,说弄不准她今年是否还会告状;王公道哭丧着脸,郑重却没有当回事。王公道:

    “二十年了,这个娘儿们,变得越来越难缠了;她越说不告状,我越不放心,弄不准她的心思。”

    郑重:

    “弄不准就不弄,让她告呗。”

    王公道忙摇手:

    “郑县长,您刚来不清楚,可不敢让她告状。”

    郑重:

    “宪法哪条规定,公民不能告状?”

    王公道:

    “她不是往咱县法院告,她要往咱县法院告,我也不怕了;她一告状就是北京。平时去北京咱也不怕,北京马上又要开人代会了不是?她再闯了大会堂,从市长到您,再到我,又得下台。”

    郑重一笑,讲了正因为二十年前撤了一干人,现在不会再撤的道理;谁知王公道不同意:

    “郑县长,我说话难听,您别在意,我懂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但正因为此一时彼一时,领导的心思,也像李雪莲的心思一样,咱也猜不准。您以为撤干部领导会心疼呢?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干部;撤一批,人家正好换上一批自己的人。”

    王公道这话,郑重倒没有想到。郑重将身子倚到椅子背上:

    “撤就撤呗,我正好不想当了。”

    王公道急了:

    “这事儿也不由您说了算,您不想当,万一市长还想当呢?”

    又低头说:

    “再说,我还想当呢。”

    郑重看出王公道是个老实人,不由“噗啼”笑了:

    “那各级政府,就被一个农村妇女这么拿捏住了?”

    王公道:

    “可不咋的,二十年了,年年这样。”

    又说:

    “麻烦还在于,如果她是一个人还好对付,实际上她变成仨人了。”

    郑重不解:

    “啥意思?”

    王公道:

    “我们觉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说她是‘潘金莲’,她说自个儿冤得像‘窦娥’,这不就成仨人了?这仨妇女,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单拎出一个人就不好对付,仨难缠的人缠在一起,可不就成三头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练功似的,一练练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

    又说:

    “为了哄住她,二十年来,她可没少得东西。光猪腿,我给她送过十七八个。”

    又说:

    “都见大家给当官的送东西,哪见过当官的给一个农村妇女送东西?”

    又埋怨:

    “国家这人代会也开得忒频繁了,一年一小开,五年一大开;今年还不同往年,今年是大开,政府要换届,哪里敢让她去掺乎?可不敢大意。”

    又叹息:

    “不怪别的,就怪事情颠倒了。咋也没想到,一个农村妇女,一下跟国家大事连在了一起。”

    郑重:

    “正因为你们这么弄,就把她惯出毛病了。”

    王公道:

    “郑县长,这是目前的现实。我官小,是谈不下来了,郑县长您官大,要不您跟她谈一谈?”

    郑重一笑,知道王公道是要把事情往上推,躲开这马蜂窝;这人看似老实,心里也藏着鬼呢;但郑重没计较这个,换条思路问:

    “能不能调查调查,看这妇女有没有别的事情,比如,偷盗,打架,赌博,或其它违法的事?”

    王公道明白郑重的意思:

    “盼她有哇,她要有其他犯罪事实,不早把她抓了?那样我也干净了,就该公安局跟她打交道了。”

    但搔着头说:

    “也留意她二十年了,可一个农村娘儿们,想犯罪,又没这胆,想赌博,她又没钱。”

    郑重倒不同意:

    “按你的形容,人家不是没这胆儿,是证明人家品质还不错。”

    又说:

    “咱再换条思路,能不能做做她前夫的工作,跟她再复婚呢?如果他们复了婚,不就没告状这回事了?”

    王公道:

    “这条路,咱也走过二十年了;这工作,咱也做过几百回了。可她前夫也是头犟驴,说没闹这二十年,复婚还可以考虑;正是闹了二十年,哪怕天底下剩她一个女的,也不会跟她再复婚了。”

    又说:

    “再说,那男的又找人了,生下的孩子也快二十了,如果跟李雪莲复婚,他还得先离婚不是?”

    又说:

    “再说,李雪莲要跟她前夫复婚,也不是为了过日子,是为了复婚之后再离婚。一句话,纯粹为了折腾,为了证明她不是潘金莲。”

    又感叹:

    “她没折腾着她前夫,倒折腾着我们了。二十年啊郑县长。我有时愁的,真想辞了这个院长,去做小买卖。”

    郑重“噗啼”笑了:

    “看把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会她一面吧。”

    王公道马上站起来:

    “这就对了郑县长,反正说下大天来,也就是哄她一下。哄她过了这一个月,等全国人代会开过了,她想到哪儿告,就到哪儿告去。只要过了关键时期,咱就不怕了。”

    郑重摇头:

    “你说这县,咋出了这么个潘金莲呢?”

    王公道:

    “偶然,纯属偶然。”

    第二天上午,县长郑重去李雪莲的村子找李雪莲,由法院院长王公道一行人陪着。郑重去找李雪莲并不仅仅是昨天王公道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服了郑重,还因在王公道走后,市长马文彬也给他打了电话,说十天之后,他作为全国人大代表,要去北京参加人代会;郑重县有个妇女叫李雪莲,二十年前闹过大会堂,之后年年告状,提醒郑重注意。马文彬:

    “我去北京参加人代会,李雪莲就不要去了。”

    王公道一番高谈阔论,郑重可以在意,也可以不在意;马文彬这个电话,郑重却不能不在意,也不敢不在意。同时,他也想见一见李雪莲,看她是否长着三头六臂,从上到下,把大家折腾了二十年。待见到李雪莲,原来也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头发花白,腰口像水缸一样粗,说话瓮声瓮气。李雪莲见到王公道,还感到奇怪:

    “你昨天不是来了,咋今天又来了?”

    王公道:

    “大表姐,昨天是昨天,今天跟昨天不一样。”

    指着郑重:

    “这是咱县的郑县长,我官小,昨天说不下你,今天把县长请来了。”

    大家在院子枣树下坐定。郑重:

    “大嫂,我喜欢开门见山,咱就长话短说吧。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你还去告状不去了?”

    李雪莲指着王公道:

    “昨天不跟他说了,今年不去了。”

    郑重问得跟昨天王公道问的一样:

    “为啥不去了?”

    李雪莲回答的也跟昨天一样:

    “过去我没想通,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拍着巴掌:

    “你越这么说,我心里越没底。”

    又说:

    “你要这么说,还是要告状。”

    郑重用手止住王公道,对李雪莲说:

    “王院长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写个保证书吧。”

    李雪莲吃了一惊:

    “啥叫保证书?”

    郑重:

    “保证不再告状,签上你的名字。”

    李雪莲:

    “签上名,起个啥作用呢?”

    郑重:

    “如果再告状,就得承担法律责任。”

    李雪莲:

    “那我不写。”

    郑重一愣:

    “既然不告了,为啥不敢写保证书?”

    李雪莲:

    “不是不敢,事儿不是这么个事儿,理儿也不是这么个理儿;我有冤可以不申,但不能给你写保证书,一写保证书,好像是我错了;一时错还没啥,不是二十年全都错了?”

    郑重又一愣,看出这农村妇女不一般;事中这层道理,郑重倒没想到。郑重忙说:

    “大嫂,事情没那么严重,也就是个形式。”

    李雪莲摇头:

    “现在是个形式,将来一出事,你们拿这张纸,就能把我抓起来。”

    郑重终于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人;李雪莲,不愧是李雪莲;他给设下一套,全被她看出来了。郑重忙解释:

    “不是这么个用意,是为了让大家放心,不然空口一句话,咱哪能达成协议呢?”

    王公道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公文纸,纸上已打印好几行字。王公道:

    “大表姐,协议都替你起草好了,今天郑县长也在,你就签了吧。”

    又从上衣口袋拔出一杆钢笔:

    “你签了,我今后再不来烦你。”

    谁知李雪莲一把将王公道的钢笔打掉:

    “本来我今年不想告状了,你们要这么逼我,那我告诉你们,我改主意了,今年我还得去告状。”

    郑重愣在那里。王公道从地上捡起钢笔,拍着手中的保证书说:

    “看看,终于说实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