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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鏖兵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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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六十万大军压顶函谷关

    夏尾秋头的七月末,河外的广袤原野上开始昼夜过兵了。

    骑兵、战车、重甲步兵成方成阵地从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隆隆推进,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则从所有的官修大道与田间小道吱吱呀呀地碾了过来,不计其数的斥候游骑流星般地穿梭在原野色块之间。烟尘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方圆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滚动着隆隆沉雷,日夜飘散着呛人的土腥烟尘。旬日之间,三川原野上扎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军营。这军营堪称史无前例的辽阔,从最西面的渑池要塞到最东面的虎牢关,从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举凡隘口要塞山水形胜等兵家必争之地,都驻扎了大片军营。

    一出函谷关,遍野旌旗营帐层层叠叠,寻常军马插翅也难飞过。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山东六国这次罕见的齐整利落。从齐国联络开始到大军云集,也就是一个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国非但都是精兵,且数量比第一次多了许多:齐国主力,铁骑十万,步卒二十万,共三十万大军,连带辎重牛车的老兵民伕,少说也在五十万左右;楚国战车二百辆两万余人,骑兵两万,步兵六万,连带辎重牛马车人,当在十五六万;魏赵韩三国各八万精兵,都是步骑各半,连带辎重运输,大数四十万人左右。只有燕国例外,出了两万步兵,还是自带军粮,没有辎重牛车。如此一来,六国军兵的总数已达一百余万,仅作战兵力便是六十六万。

    之所以各国都有辎重车队,是基于第一次联兵攻秦的教训。魏国拒绝了事先支付粮草而在战后偿还这种方略,非但不从敖仓出粮,而且也拒绝了齐国提出的各国出金从敖仓买粮之策。魏襄王直对孟尝君皱眉头:“昔年战败,敖仓被毁,盟邦谁个还我粮来?先付不行,买粮也不行。一有粮荒,金饼能吃能喝了?有粮草便打仗,没粮草,趁早别打合纵算盘。”如此一来,各国牛车民伕都是十数万,声势当真惊人。

    自带粮草还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是各国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次攻秦的时机绝佳。且不说秦国主少国疑、外臣外戚当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这些朝局动荡;便以打仗而言,秦国只有二十万新军,战法神出鬼没的名将司马错被迫出走,那个鬼魅般折腾六国的张仪也被迫隐退,没有名将名相,秦国二十万兵力算个甚来?如此时机,当真是千载难逢。纵然不能灭秦而瓜分之,只要将这个虎狼之国驱赶回西陲河谷草原,甚至是只分了关中沃野、千里河西与商於两郡,谁不认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来,这次出兵攻秦分外顺当,争相向最靠近函谷关的要塞驻扎,争相做前敌大军,倒是教联军主将田轸大费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轸会同孟尝君、春申君的谋划,此次六国大军仍然以大伾山虎牢关为大本营四面集结,虽然距函谷关三百余里,但却有利于大军展开推进。但是与各国主将一通气,没有一家赞同,都说阵势过分靠后,不是决战气势。尤其是魏国大将新垣衍与韩国大将申差最为激烈,坚执主张直接推进到函谷关外扎营,“灭秦志气,扬我军威”!赵国大将司马尚也赳赳高声:“秦国兵微将寡,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汝等畏缩,我赵军进驻渑池!”

    一片激昂慷慨,孟尝君与春申君无奈,由着本来无甚主见的田轸与魏赵韩三国大将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驻扎序列:赵国八万大军任前军,驻扎渑池,距函谷关仅有三十余里;魏韩两国十六万大军任后军接应,驻扎洛阳郊野的伊阙山口,距前军百里之遥;齐军楚军燕军共四十二万,任中军主力,驻扎在宜阳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军三十余里,距后军不到五十里。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无疑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则在正东,实际上是第二波猛攻与包抄秦军的主力。因为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而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却是一片山塬,骑兵驰骋便减了速度,实则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本是中军。所谓中军,是正面作战的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当在中央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次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二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了最拖后的宜阳。原来,孟尝君与春申君是另一种谋划:与秦军开战,不能轻敌冒进,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啊,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那般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哈哈大笑道:“噢呀田兄,那田轸纵是听你话,我也不能教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了。说不得,还是我黄歇自请前军了。”孟尝君笑道:“你那几百辆老战车,当得秦军铁骑一个回合?”春申君一脸肃然:“我要学屈原兄,这次来个壮士断腕!”慷慨一句却又喟然一叹,“左右啊,这上将军也就一回了,不能教这班将军笑话了我等。”

    谁知一会诸将,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在意料之外。孟尝君与春申君大为放心,自然不再坚持要齐楚两军做前军,可是也只能迁就了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可奈何地赞同了各军前出渑池、伊阙,将拖后稳定全局的重担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迅速开进了驻地。各国军营内杀气腾腾,但有操练,“诛灭强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的场面。尤其是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五次到幕府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连绵不断的大军营盘,山呼海啸的激荡气势,且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洛阳国人目瞪口呆,便是对大军征战司空见惯的魏国人与韩国人也惊讶咋舌了。正在秋收刚刚结束之际,居住郊野的农人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观看大军操练,无不啧啧惊叹。大梁、新郑、洛阳三大都城的商贾们,更是振奋不已,立即出动牛车驮队,将兵士需要的各种物事运到军营外低价热卖,一则赚了利市,二则落了个甩卖劳军的美名。联军士气正高,将军们对商贾的劳军义卖大喜过望,军营管束自然网开一面,特许军兵出营买卖。将官兵士最是高兴,非但低价买回了凯旋班师之日想送给心爱女人的丝巾玉佩与他国特产,也高价卖出了平时难以出手的抢掠来的细软之物。商贾们笑意盈盈,将士们呼喝连声,人人不亦乐乎。充斥原野军营的激昂杀声,与这买卖大市的欢声笑语,融会成了一道奇特的军营景观。

    人人纷纭,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强秦是注定要灭亡了。

    三皇五帝以来,谁见过如此用兵声势?夏商周三代大军交战,寻常老百姓想看热闹也难找见地方。因了双方军队加起来,最多也没有超过二十余万者,但凡一个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双方战场了。周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是三代规模最大的兵争,周军兵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步兵四万五千人,殷纣大军也只有十七万人,双方兵力合起来,也才二十万出头。进入春秋争霸战,最大的城濮之战,晋国三军总共也才一千多辆兵车五六万人之多,楚军也不过两千多辆兵车十万人左右。进入战国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苏秦初次合纵后的联兵攻秦。那次是四十余万大军,已经到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步。而今,一望无际的几百里军营,比上一次合兵攻秦的气势大得惊人了。

    河外商旅农人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们的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天下震动了。

    二 左更白起临危受命

    消息传到咸阳,这座关西大都第一次躁动恐慌起来。

    躁动是从尚商坊弥漫开来的。在六国商贾中,中原百万大军压向函谷关所引起的震动,与老秦人的震动不可同日而语。消息一传开,山东商贾们几乎众口一词地说:“这下秦国真要完了!”聚集在老白氏渭风古寓里的巨商大贾们立即彻夜会商,秦国将如何对待山东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说来说去,莫衷一是。楚国大商猗顿家族的总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国灭亡,便在眼前!秦人久处西陲,杀戮掠夺成性,犹比戎狄过之。自知灭国在即,秦人必将要大掠六国商贾,以做远遁大漠之准备。猗茅料定,旬日之内,秦军便会突然封锁国界,并将我等财货强行抄没。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走,立即走!便是这句话,信不信由得尔等。我这便回去收拾,天亮离开咸阳!”说完拔脚就走,众人一片愣怔。

    片刻,巨商大贾们“哄嗡”一声猛醒过来。对呀,危邦不可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要真教猗茅说准了,几代辛苦积累的财富甚至身家性命,岂不都要付诸东流?思念之下,人人脚步匆匆离去。顷刻之间,长街车声辚辚,关闭店铺、盘点货物、雇佣车辆,整个尚商坊立即紧张起来。一夜之间,咸阳的车马价钱猛涨了十几倍。许多居住在国人区的老秦人,也被山东商贾们夤夜请来做力伕,一个时辰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些山东商人们疯了么?好好的钱不赚,跑个甚来?更有一奇,山东商贾们紧急出手豪宅、店铺、酒肆等一应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间,一座六进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价!饶是如此,秦国商人也不敢买,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买。如此一来,山东商贾们越发认定秦国就要动手,老秦民众如何敢与官府争夺?心头滴血也没有办法,只好纷纷求人看管,心中却只存了个全当被劫的念头。一时间人声鼎沸,灯火煌煌,车马如流,塞满了通往咸阳四门的长街大道,最是繁华富庶的半个咸阳顿时大乱了起来。

    尚商坊是咸阳的财富中枢,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腾,立即惊动了新任泾阳君兼领咸阳令嬴显,夤夜飞马来到丞相府紧急禀报。魏冄一听大急,要立即封闭咸阳四门。嬴显沉吟道:“兹事体大,还是禀报太后定夺为好。”魏冄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进宫。”二话不说,立即出门上马,两骑向王宫飞驰而来。

    东偏殿大书房里,宣太后正在与秦昭王论说六国大军陈兵函谷关的险情,要年轻的国王儿子拿个主见出来。这便是宣太后,虽然秉持国政,却是每逢大事都要这个最终将亲政的儿子先说话,仿佛她自己并没有定见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只一个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皱起了眉头,“如何打法?谁个为将?谁个辎重?发兵多少?成算几何?想过么?”秦昭王摇摇头道:“个算谋划,要与大臣将军商议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话: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宣太后笑了:“有个与大臣共商的计较,有老秦人骨气,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同时传来内侍长宣:“丞相泾阳君紧急晋见!”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请他们进来。”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进来,泾阳君将事由一说,宣太后便问魏冄:“你是丞相,可有个主意?”魏冄一路思忖,已经有了主张,立即一拱手道:“臣以为,山东商旅大举入秦,乃两代变法之大功,绝不能毁于一旦。为今之计,只有强留:立即飞檄封锁函谷关,出得咸阳的商旅车队全数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战结束后,国府可给一定赔偿,山东商贾自然安定。只一句话:定要留住外商!请君上太后定夺。”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断地闪烁着,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国君以为?”

    秦昭王摇摇头:“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骤然之间,我也没有成算。”

    宣太后眉头一挑道:“此事刻不容缓,不容细细计议,我拿主意了:立即大开四门,欢送山东商贾出秦。丞相府与咸阳令多派吏员征发咸阳牛车,进入尚商坊,无偿为商贾装载运货。咸阳国人做商贾劳役,一律不受金钱。商贾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贾但归,立即归还。其余事宜,循着这个章法便是。”

    “太后妇人之仁也!”魏冄大急,“只怕六国商人要卷起钱财溜之大吉。”

    泾阳君却慨然响应:“太后之言振聋发聩,嬴显以为可行!”

    “好!这是长远大计。”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话: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地补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冄素来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挥,与泾阳君风一般去了。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间,咸阳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阳令的官印大告示张挂四门,有吏员在告示下反复宣讲:“大秦广开商路,来去自便。国人得为外邦商贾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浑水摸鱼者,当即治罪!”与此同时,官府吏员带领的大队牛车进入尚商坊,山东商贾只要报个数目,便能立即如数领到牛车。商贾若无人驾车,则官府派出仆役驾车,申明无论多远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驾车,商贾可自驾,官府奉送牛车。所有的商贾府邸、店铺、酒肆,都由官府吏员与商贾两厢清点登录,官府立即封闭并派兵看管,申明商贾但归立即归还。不到两个时辰,混乱鼎沸如临大劫的尚商坊已井然有序了。

    世间事也忒是怪,如此一来,山东商贾们倒是踌躇难决了。

    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最稳定的市场。秦人重农战,但对山东商贾素来秋毫无犯,诚实交易,言不二价,更无赊欠赖账。官府购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货好,从不讲价钱,盐铁兵器等大宗买卖尤其如此。山东商贾们当初蜂拥入秦,图的便是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要席卷而去,本来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国趁势劫掠,才忍痛割爱罢了。如今,秦国官府不拦不挡,还提供方便,担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铺原物奉还。想想山东六国,也不是没有过商贾逃亡风潮,可有一国有这等做派,这等气量?思忖之下,大半商贾立即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卫、中山等中小邦国的商贾以及草原胡商,本国与秦国素无恩怨,本来就不想走,一看秦国官府作为,立马卸车下货。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立即重新开张,纵无买卖,也给秦人一个面子了。六国商贾却是不同,本国要与秦国交战,那些由官府权臣出资的商家更坚信秦国必亡,自然还是走了。真正的六国私商,除了一些与本国官府过从甚密,对秦国素有成见,又对秦国强横暴政深怀怨怼的爱国义商,譬如楚国猗顿家族,自然也是走了。除此之外,纯粹的商贾十有八九都留了下来。

    一场商贾逃亡风潮,虽然在一夜之间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却并没有真正过去。毋宁说,秦国朝野的不安,恰恰是从这时刚刚开始。

    各县县令飞马报来了民众的骚动。埋藏粮食,坚壁财货,已经成为风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国赵国边界的民众,已经开始络绎不绝地逃向关中。山东六国来的垦荒新移民最是恐惧,早已惶惶不安地向深山老林逃兵祸了。关中老秦人虽然没有大的骚动,却也是纷纷请战。各大家族的族长族老们不断到县府打问战事,与以往战事前的激昂请战相比,分明多了几分忧心忡忡。最震动朝野的,是郿县与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骑士部族——孟西白三族已经举族成兵,连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竞相准备各种各样的木棍铁器,准备血战六国!一片恐慌,一片骚动,一片惨烈,这在秦国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献公时魏军进逼华山,老秦人也没有过如此震撼慌乱。

    魏冄接报,立即与宣太后商议,以秦王名义发布了《告秦国朝野王书》,历数秦国战胜兵威与国府全力一战的强硬心志,末了明告朝野:“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必能一战大败六国乌合之众。国人尽可各安其业,无须私组兵卒,无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乱我民心者,决以律法治罪!”这份王书快马兼程送往各县,县令县吏立即全数出动,到山野乡里宣读王书,安定人心。

    旬日之内,秦国民众大体安定了下来。知兵者却又立即纷纷上书,举荐统兵大将,对王书中提到的“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经大战,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经战死,对打仗再清楚不过,知道那是国君安定人心而已,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且从来没打过仗的秦王,谁能指望他亲统大军?纵然亲统,也是壮壮声威,谁又能指望他果真战胜?假若这个秦王是秦献公或者秦孝公,那谁也不会担心,骑士君王,那是鲜血中滚爬出来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战公战为本的秦国,民众有着浓厚的议兵传统,军队战力、将领才能、兵器长短、每次大战的经过,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说叨一番。辄遇战事,民间知兵之士都会上书国君,或出谋划策,或慷慨请战。虽说这些上书未必件件有用,但也确定无疑地渗透着民心民气对这场战事的信心。目下纷纷举将,显是民众窥透了其中要害——秦国目下没有大将担纲!在大战连绵的战国之世,名将便是邦国长城,没有名将,朝野之心立即悬到了半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唯其如此,朝野关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成了选将。

    民众急,咸阳王城更急。调兵遣将这件根本大事,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议事日程。可说了几次,却都没有定见。《告秦国朝野王书》发出后,宣太后立即召来丞相魏冄,来到秦昭王的东偏殿书房连夜会商,说了一时,连庶民举荐的隐士都算了进来,还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请命:“我亲自统兵,白起为副将,丞相府交樗里疾处置,似为万全之策。”说起来,魏冄堪称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厉风行,似无不可。然则丞相总摄国政,要将千头万绪的事体归总理顺并支持战场,也是同等要命的大事,若他去统兵,年迈的樗里疾能担得起这昼夜操劳么?如此一想,秦昭王没有说话。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职,没有统兵阅历,还真不是上佳人选。”

    “有白起统兵作战,我只全权谋划,当有胜算!”魏冄颇为自信。

    “国君如何?”宣太后依旧是淡淡地笑着。

    秦昭王一直在转悠思忖,此刻抬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否则,樗里疾与白起搭帮。樗里疾打过仗,再有白起冲锋陷阵,当无不妥。”

    魏冄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过几仗,如今只怕对军营都生疏了,再说骑马都艰难,还打仗?”

    “这倒不须担心,当年孙膑打仗,还不拄着木拐坐着轮椅?”宣太后笑着,“可打完这一仗呢?秦国老是没有大将之才,也还真是个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说。”魏冄听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脸肃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为、本领、军中声望,谁都明白。我看是个大大的将才,无非是年轻了一些,不到三十岁。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一岁。商君入秦多大?二十二三岁。苏秦张仪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岁。秦国要后浪推前浪,便要靠这些英年大才。无论是你魏冄,还是樗里疾,都可为将,也可能战而胜之。可是,秦国就还是有相无将,瘸腿。若教白起独当大任,一旦大胜,便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秦国也就浑全了!不是么?”

    话音落点,魏冄“啪”地拍案道:“太后说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过,才想做张虎皮。有太后这番话,魏冄给白起坐镇催粮!”

    “母后自是好意。”年轻的秦昭王却皱起了眉头,“然则,万一白起……”硬生生将“落败”两个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道:“战场就是个血海夺路!能没个风险?当年商君收复河西,捷报未传,孝公连举国西迁都准备好了。六国近百万大军,秦国最多二十余万,谁敢说谁带兵就一定能敲起得胜鼓了?”

    “那好,就白起。”秦昭王叹息一声,“愿他当真是颗将星。”

    正在这时,老内侍疾步匆匆走进,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报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见……”

    “办事老手了,几步路慌个甚来?”魏冄大是不悦。

    老内侍缓过神来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乱,左更白起昏倒在宫门!”

    “鸟!不早说!”魏冄怒吼一声早已经拔步冲出,片刻之间,将一个风尘脏污的甲胄将军背了进来。宣太后连忙上来招呼着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苍白瘦削,嘴唇青紫,素来干净黝黑的脸膛胡须杂乱虬结,衬甲布衣上似乎还有斑斑血迹,宣太后不禁心中一惊。此时,太医已经被秦昭王传来,上前查看片刻道:“将军疲惫过甚,谅无大碍。老夫一针,再饮得三两盏凉茶便好。”说罢利落出针,一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白起手腕尽头的神门穴,随着银针捻动,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睁开了一条缝隙。

    “快,凉茶。”宣太后亲自接过侍女捧来的陶壶,右手极是利落地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壶已经到了白起皲裂的嘴唇边。只听“吱噜——”一声长响,一大陶壶凉茶竟长鲸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刚说一声“再来大壶”,白起已经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过大陶壶又是顷刻饮干,片刻之间,精神大为抖擞。

    “白起唐突,参见我王!参见太后!参见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气。

    宣太后舒心地笑了:“白起啊,没事便好。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了。”转身又吩咐侍女,“叫厨下立即做一大盆炖肥羊来,鲜辣些了。”回身一声唏嘘道,“白起啊,急难处总是有你,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遮住了满眼泪光。

    倏忽之间,白起大是感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军压境,探敌定策乃为将本分,不敢劳太后挂怀。”

    “如何?你去踏勘敌情!”魏冄大是惊喜。

    “正是。”白起急促一拱手,“启禀我王、太后:六国大军尚未到达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铁鹰锐士出了函谷关,我等在洛阳伊阙山谷、渑池苇草滩、崤山东南、宜阳铁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经将六国联军实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潜回,兼程回报。敢请我王、太后尽快定策破敌。”

    魏冄急迫道:“说说,六国联军是否真的百万大军?”

    “白起逐一清点军营三遍,军兵六十五六万。连同辎重民伕,大体百万之众。”

    魏冄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万,一对二,不算太弱!”

    此时侍女用木盘捧来一个硕大的陶盆,热气蒸腾,香气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别说了,教白起先咥饱。”此时秦昭王已经站起,亲自从侍女手中接过陶盆,端到白起案头笑道:“先咥饱,再说事。”慌得正在说话的白起连忙站起,面色涨红地深深一躬,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辞儿来说。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苍有眼。不会应酬日后咱就不应酬,憋个甚来?”一句话,君臣四人一齐大笑。白起顿时坦然起来,肥羊炖吃喝得呼噜山响满头大汗,速度快得惊人,片刻之间大陶盆一干二净。

    秦昭王不禁惊讶地“噫”了一声。在燕国战乱的几年里,他与母亲落荒燕山,与鸟兽争食,自认生猛吃喝无人可比。一只烧烤得滚烫的山鸡,常人只咬得一只鸡腿,他已经撕掳得寸骨皆无。今日一见白起这吞噬气势,他竟自愧弗如,不禁笑道:“白起啊,你这咥法,是练出来的?”白起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汗巾满脸一抹,也不禁笑了:“咥饭打仗,白起两长,练不练都一样。当年孟贲乌获不服,与我比咥烤羊,说好每人一只羊腿,七八成熟带血便咥。羊腿一上手,他俩满嘴便啃,我却用短剑将滚烫带血的羊腿,咔咔剁为五六截,而后开咥。此时他俩已经啃了一半,我却片刻间赶上,最后我连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俩连肉还没啃完。只是啊,他俩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只羊,还哇哇乱喊没够。”

    “轰——”的一声,举座大笑。

    秦昭王笑得最响,喘着气道:“这,这,这故事有趣。哪日我与你比比,咥烤山鸡。”

    白起认真比划着:“山鸡?这么大点,有甚个咥头?”

    几人又是一阵大笑,秦昭王边笑边点头:“看来不是一个等级,没个比。”

    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国君与丞相都赞同你来做大将迎战,我也是这般想,你意如何啊?”

    白起一阵愣怔,慨然拱手:“末将以为,丞相统军,白起力战,朝野心安。”

    魏冄大手一挥道:“我给你坐镇粮草辎重,你只放手开打,客套个甚来?”

    “朝野情势,你不用担心。”宣太后极是利落,“我看,朝中军中都没事,唯独山乡庶民对你知之甚少,有些担心罢了。你只管好好打仗,这种事有王城与郡县官府。”

    秦昭王肃然一躬:“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便是秦国长城,请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连忙站起还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王信得白起,白起便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着,“揣着个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个好?只能是敌手死,老秦人要好好的给我回来,谁个也不能少。记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诲,原是正理。白起铭刻在心:只能教敌手死!”

    “正是这个道理。”魏冄接道,“你有甚个请求?一并说。”

    “为将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简洁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容道:“国君以为如何?”秦昭王慨然拍案道:“大兵压境,邦国存亡,这场大战非同寻常。我看,但凡彰显大将权力威仪者,尽加白起。”魏冄欣然拍掌:“好!我也是这番想头,不谋而合。”白起分外冷静,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将权力,臣坦然受之。至于彰显威仪,白起却以为不必了。”宣太后笑道:“这却为何?不是说大将威仪,震慑三军么?”白起拱手道:“将之威仪,有才则自立。我军将士历来朴实无华,仪仗礼节过盛,上下反多有不便。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请我王、太后明鉴。”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啊,你偏是没说一条:碍手碍脚,自己别扭。可是?”白起局促笑道:“原是我村气太重,确是有这个想头,不敢欺心。”宣太后听得大是高兴,笑着赞叹道:“不受虚赏,论功任职,我早听说了白起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说村气,这村气好也!”魏冄一拍书案道:“便是这般,不说了。明日白起回归蓝田大营,后日秦王亲临蓝田。”

    白起一拱手道:“禀报丞相,我要连夜赶回蓝田大营。”

    秦昭王关切道:“如何这般紧急?总得沐浴歇息一夜。”

    白起匆忙道:“我已让铁鹰锐士先期回营,约定诸将今夜等我会商敌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没带护卫,自个儿几百里回来?”魏冄分明是惊讶责备兼而有之。

    宣太后一声叹息,悚然动容道:“来人,立即将我的燕山红牵来,给白起坐骑!”白起尚未说话,老内侍已经答应着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书房,在廊下对当值将军高声下令:“立即派定一个百人骑士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左更去蓝田!”转身之间,一声悠长的骏马嘶鸣,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红已到了宫前车马场。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大步出了偏殿书房,飞身上马,风风火火出宫去了。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宣太后低声问道:“白起成婚了没有?”魏冄一怔道:“没有问过,太后想收女婿?”宣太后一笑:“我是说,该当问问,有则罢了,没有么,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冄道:“还是太后周到,这件事我来问问。”宣太后啧啧笑道:“你忙你的大事,这种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冄知道宣太后长于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辞。”说罢匆匆出宫。

    清晨,当太阳爬上东方山塬时,全副王室仪仗隆重地出了宫门,在那条宽阔的正阳街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咸阳城万人空巷,从王城宫门到大城门外的白石桥,拥满了观望的百业人众,其中多有留下来没走的山东商人。万千人众默默凝望着青铜轺车上的年轻国王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威猛丞相,没有一声欢呼。仪仗但过,两边人众席卷跟随前行,仿佛依依相送,又仿佛忐忑不安,待王车仪仗到了十里之外的郊亭,原野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秦昭王遥望茫茫人海,一时泪眼蒙眬了。突然,他从轺车伞盖下霍然站起,向四野民众拱手环礼一周,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国人父老们,大秦国战无不胜!”骤然之间,民众山呼海啸般地呐喊起来:“大秦国战无不胜——”“秦国万岁!”“太后万岁!”“秦王万岁!”连绵不断的声浪掠过原野,绕着秦昭王车驾隆隆远去了。

    午后时分,辽阔的蓝田大营一片紧张忙碌。没有了晚操的号声鼓声喊杀声,覆盖山塬的军帐已经全部拔起;带甲战马已经装备齐整,喂饱刷光,马蹄已经全部用三层粗布包好,整齐排列在校军场,骑士们则在马下各自检查自己的长剑弓箭;除了面具与粮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胄已经上身,正忙着相互查看,收拾好稍微能发出声响的松动部分;粗大的炊烟随风飘散,大锅炖肥羊的香气弥漫了军营。

    秦昭王车驾到得营门,魏冄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经准备发兵了。”秦昭王从轺车上站起跳下车道:“仪仗马队留在营门,我与丞相骑马进营。”魏冄欣然道:“如此正好,不扰军营。”转身对王室长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随行,其余车驾护卫原地就餐等候。”

    此时长史已经向营门将军出示了王室金令箭,军营报事斥候已经飞马进营禀报,待王室仪仗车马并一千铁骑护军散开在营外树林中时,便见军营内战车隆隆,白起已经率领十员大将分乘十一辆巡营兵车出了营门。参见礼罢,白起道:“启禀我王:巡营兵车一辆可载三人,请我王与随行臣工,一并登车入营。”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军营,自是军法为上。”长史已经清楚,秦昭王话音落点,已经分派十名文吏上了战车。白起对随行大将们一摆手:“人各驾车,直入幕府。”十员大将“嗨”的一声答应,各自飞身跳上了一辆兵车。待白起亲自驾驭的载着秦昭王与魏冄的兵车一启动,十辆战车哗啷飞出,直向中军大营而来。

    秦昭王魏冄与长史文吏等刚进幕府大厅,从各营飞马赶来的十三员大将几乎同时到达,在帐外与原先的十员大将会齐,在白起率领下铿锵进帐,“刷”的一声整齐拱手轰然高声:“参见我王!参见丞相!”

    年轻的秦昭王极是练达,在中间长案前虚手一扶,随和笑道:“众位将军请入座。白起将军,你还是到帅案前来。”白起答一声“遵命”,跨步走到帅案之前,转身高声下令:“众将入座!”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刷地分做两列坐在两排将墩之上,连铁甲叶片也不曾轻微响动。

    “各将报名!”白起特意增加一道程序,为的是教秦昭王与丞相认识诸将。

    “蓝田将军芈戎!”左手第一个年轻将领霍然站起。

    “中军副将蒙骜!”

    “前军主将王龁!”

    “后军主将王陵!”

    “步军主将山甲!”

    “骑兵主将嬴豹!”

    “辎重将军胡伤!”

    “斥候总领樗里弧!”

    “弓弩营主将孟羽!”

    ……

    二十三员大将连珠羽箭报完,白起又高声发令:“就座,听我王训示。”

    大将们刷地重新落座,一个人般整齐利落。秦昭王手按着腰间那口大将们人人识得的镇秦剑,神色肃然道:“本王与丞相亲临蓝田大营,一则代太后激励全军将士,二则授左更白起统兵大将之权。此战,为大秦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大战,国命所系,存亡所在。诸将久经沙场,浴血百战,务必同心协力,在白起将军统率下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举帐轰然齐声:“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秦昭王一摆手:“长史宣书。”

    长史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秦王稷三年书命:左更白起,临危受命,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兹授白起龙符虎符左半,得调国中悉数驻军;另授白起鹰符左半,得调都城驻军与王城禁军,并可在郡县临时征发。秦王稷三年秋月。”长史宣罢,满帐肃然无声。龙符虎符自不用说,那是所有统兵大将必须拥有的权力——可调动所有要塞关隘的正规大军迎敌。可这黑鹰兵符却是从来不授给任何将领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秦国国君掌控,调遣的是都城与王城禁军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权倾朝野如商君者,也从来没有被授过黑鹰兵符。如今连黑鹰兵符都授给了白起,如何不令将领们惊讶?一时间连白起也感到意外,愣在那里忘记了礼节。

    魏冄拍案高声道:“王命如山!白起犹疑何来?”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犹豫,对秦昭王肃然一躬。秦昭王从两名文吏手中接过两只铜匣,郑重地交给了白起。白起正要谢恩发令,秦昭王解下腰间那口镇秦剑双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镇秦金剑,军前处置大将,无须禀报。”白起这次却是毫不犹豫高声领命:“白起谨遵王命!”双手接过,交给中军司马架在帅案之上,幕府大厅顿时一片肃然。

    “听丞相训示!”白起高声发令。

    魏冄霍然起身道:“我只一句话:魏冄坐镇栎阳,征发督运粮草辎重,确保你等不少干肉,不少舂面大饼。若有一兵一卒挨饿,唯魏冄是问!”

    这番话看似简单,实在是大大的不易。古往今来,为将者谁个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谁又不知战事一旦旷日持久,胜败十有八九便在粮草。而今丞相立下军令状,且坐镇故都栎阳,那里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关中军粮的大仓,凡此种种一想,将领们大是振奋,齐齐高呼了一声:“丞相万岁!”

    魏冄哈哈笑道:“我万岁?将士们才是万岁,谁立功谁才万岁!”又伸手指点着两排将军,“魏冄没别的本事,记人记得准。你你你你你,一个个我全都记住了,班师之日,谁功劳最大,我喊谁三声万岁。一言为定,记住了?”

    “记住了!”大将们憋住笑意,整齐地喊了一声。

    魏冄转身对秦昭王道:“臣启我王,大军即将开拔,我等早走为好。”秦昭王笑道:“正当如此。说好了,谁也不要送。”说罢对着白起肃然一躬,“凯旋班师之日,本王亲迎将军。”慌得白起连忙还礼,抬起头来,秦昭王已经出厅了。

    白起凝望着厅外遥遥远去的身影,静了静神肃然下令:“各将回归本帐,迅速将我王书令晓谕全军将士。一个时辰后,按商定部署分头开拔。”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立即大步出帐。

    黎明时分,蓝田塬月黑风高。一队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开出了军营,急速散开在辽阔黑暗的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进。身后的蓝田大营还是军灯高挑,刁斗声声,仿佛依旧驻扎着千军万马。

    孟西白,秦穆公时三位大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的后裔家族,详见本书第一部《黑色裂变》。

    三 齐王夜入军营 联军横生波澜

    孟尝君听斥候禀报完毕,不禁愣怔道:“白起?白起是谁?”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尝君,左右是支滥竽,管他是谁,打败便是了。”孟尝君却皱着眉头不停地转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来了,张仪曾经对我说起过秦军趣事,有个千夫长叫做白起,秦武王与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在他卒下当过小兵,还有……反正此人非同寻常,有许多故事。”春申君更是乐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顶得千军万马了?一个千夫长竟做了秦军大将,我看这秦国气数也没得几多了。”孟尝君道:“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秦国历来是兵争大国,崇尚耕战,一个人没有真本事,三军如何服他?秦国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二三十万大军,不是儿戏也。”春申君笑道:“噢呀,认真打仗自然没错了。可要将这个千夫长说成大将之才,孟尝君未免走眼了。想想,七八年来,秦国可曾打过大仗?一个千夫长在袭击巴蜀啊、夺取宜阳啊这样的小仗中露出些许头角,如何便是大将之才了?我看,无非是辅助秦王夺位有功,才给了个左更爵位,实际职权才是个前将军了。这次,没得旗杆从筷子里挑,挑了这根粗筷子而已!”孟尝君不禁被春申君说得笑了:“说的也是道理,但愿这白起是个肉头,成就你我一番大志。”

    俩人正说得高兴,中军司马匆匆来到:“禀报丞相:魏赵韩三将赶到中军幕府请战,不服上将军号令,上将军请丞相即刻前去。”孟尝君一惊,对春申君说声一起去,匆匆出帐上马,向田轸的中军幕府飞来。

    原来,驻扎渑池的赵国大将司马尚最早得到秦军拜将的消息,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到魏营韩营。魏将新垣衍与韩将申差一听大为兴奋,异口同声叫出一声:“好!正当其时!”三人没有片刻犹疑,立即飞马宜阳,坚请联军主将田轸明日向函谷关发动猛攻。田轸本是无甚主见,只因与孟尝君议定要慎重出战,一句话回了过去:“三位将军少安毋躁。听俺说了:联军出战,须得六国大将会商决之,如何能说打便打?”三将大是不服,新垣衍赳赳高声道:“秦军一个千夫长,上将军畏敌如虎,何谈灭秦大业?若联军不动,我魏赵韩三军径自攻秦!”司马尚与申差一口声跟上:“正是,联军不动,贻误战机,我军径自攻秦!”田轸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咬定不赞同三将贸然出战,四人在幕府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时,孟尝君与春申君赶到。孟尝君路上已经想好对策,进帐巡视一番,对三将厉声道:“六十余万大军做灭国大战,当谋划一个高明战法,务求一鼓全胜。战机越是有利,越是要一举成功,绝不能鼓勇乱战。不管秦军何人为将,秦国大军动向不明,函谷关易守难攻,联军协同尚无成法,贸然开战一旦受挫,三军锐气大伤,何人承担罪责!”春申君立即呼应:“噢呀诸位将军,目下一定要谋定而后动,务求一举成功了。大军奔驰疲劳,粮草尚在陆续运输,急于出战,分明不利了。”见三位大将似有不服,田轸沉下脸道:“俺上将军令,旬日之内,只做三事:养兵蓄锐,安置粮草,谋划战法。但有擅自出战者,立请回归本国!”

    毕竟,齐国三十万大军是攻秦主力,孟尝君又是资深望重,三位大将悻悻去了。

    好容易压下了一班悍将,已经是明月初升。草草用过晚饭,孟尝君春申君与田轸商议攻秦战法。田轸出身行伍,从来没有统帅过六十多万大军作战,仅是率领三十万齐军西来,路上已经被各种军务搅得捉襟见肘,此时只有一句话:“丞相但说如何打?田轸发令便是。”春申君算得通晓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将军,更有合纵兵败与屈原八万新军全军覆灭的惨痛经历,对秦军的神出鬼没与强大战力心有余悸,真要谋划打法,已将方才对秦军千夫长为将的蔑视忘到了脑后;再加对楚军战力心中没底,不想分兵,反复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函谷关、吸引秦军来援、趁机聚而歼之的战法。孟尝君思忖再三,摇头叹息道:“不行,函谷关外险峻狭窄,大军无法展开。秦军两万,便能顶住我十万大军攻势,他不来援,你却奈何?”春申君一阵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涂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点,孟尝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幕府,月色朦胧,夜风送爽。两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马,却见中军司马疾步走来:“禀报丞相上将军:齐王车驾来到营门。”

    “齐王车驾?”孟尝君大是惊讶,不及思索,与匆匆出帐的田轸上马一鞭,迎到营门去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摇头叹息一声,径自踽踽回楚军大帐去了。

    齐湣王这次是轻车简从兼程而来。齐国大军出动,他便出了临淄,移驾巨野泽西岸。在巨野行营,齐湣王立即下令齐国的五镇兵马——齐国真正久历战阵的二十万老军——向巨野泽秘密开进。另外十万老军,齐湣王则下令全部开到齐燕边境的济水河谷秘密驻扎。这是齐湣王冥思苦想出来的“一石三鸟,声东击西”的大谋划,没有对任何大臣透漏,由他亲自操持实施。燕国、秦国、宋国,都是齐国弹弓石瞄准的肥鸟,至于究竟打哪一只或先打哪只后打哪只,他还要权衡一番,看看各方情势再定。这便是齐湣王星夜兼程赶到河外的缘由,他要实地踏勘,看看六国联军究竟能否打败秦国。

    在大营门口,看着惊讶莫名的孟尝君与一脸困惑的田轸,齐湣王哈哈笑了:“本王兼程而来,尽尽盟主之情,犒赏抚慰六军罢了,丞相上将军无须多心。”

    孟尝君走近低声道:“我王轻车远行,国无镇守,涉险未免过甚。臣请我王即刻还国。”

    “人言孟尝君豪气冲天,大军之前,如何这般没有气象?”齐湣王一阵嘲讽,又转而低声抚慰,“本王不多事,激励将士后立即便回。”

    “王言甚当。”孟尝君转身吩咐道,“请上将军快马传令:六国大将急赴中军幕府。”

    “遵命!”田轸倒像是个行伍将军,高声一应,上马飞驰去了。

    孟尝君陪着齐湣王一路走过军营,备细叙说了各军驻扎位置以及军营高昂士气,以及秦国命无名之辈做大将等诸般状况。齐湣王虽然并不振奋,听得却是仔细,淡淡笑道:“如这般无名之辈为将,联军灭秦当牛刀杀鸡了。”孟尝君道:“牛刀杀鸡不敢说,胜算确是颇大。”齐湣王道:“孟尝君以为,这场战事需得几多时日?”孟尝君沉吟道:“以田文忖度,大约总在一个月左右。”“一个月,也够了。”齐湣王沉默片刻,突兀冒出一句,又立即郑重其事,“无论情势如何突变,孟尝君只须稳住六国大军便是。能打垮秦国最好,只要不落败,便是功劳。”孟尝君听得云山雾罩,不禁惊讶道:“我王莫非另有他图?”齐湣王哈哈大笑:“天机不可泄露,只管打仗就是。”孟尝君对这个齐王的神秘兮兮素来不耐,不禁眉头大皱,却也无可奈何,只有默然对之。

    进得大帐歇息片刻,便闻帐外马蹄声疾,各国大将连同副将、辎重将军等陆续来到,聚将厅坐得满当当。田轸升帐,只高声说得一句:“盟主齐王,驾临河外犒赏三军,请齐王训示!”大将们一听富甲天下的齐王犒赏,大为振奋,不约而同地高呼了一声:“齐王万岁!”

    全副装束的齐湣王,在孟尝君引导下大步进帐。头上一顶无流苏的红色天平冠,身披一领紫色的绣金斗篷,内穿青铜软甲,也就是时人说的金甲,脚下一双高达膝盖的牛皮战靴,左手持一口三尺长的阔身剑,更兼虬髯戟张,步态赳赳,看得满帐大将目瞪口呆。除了齐国将领,有人不禁轻轻地“噫”了一声。原来这身装束奇特不过——战将甲胄、统帅斗篷、国王天平冠、骑士阔身剑莫名其妙地组合起来,再加上齐湣王的奇特形貌,顿显怪诞异常。若非在中军幕府,又申明了是盟主齐王,这些率直的将军们定然会大哗起来。

    “诸位将军,”齐湣王高傲矜持地开了口,“本王亲临战阵,激励三军,犒赏各军齐酒一百桶、黄金千镒、牛羊猪各一百头!”

    “齐王万岁——”大将们惊喜非常,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只是,本王须得申明:奖罚有度,这般犒赏不能给了搪塞合纵之国。”齐湣王目光一扫,大帐倏忽声息不闻,将军们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个“东海青蛟”要问罪于何人?孟尝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觉今夜大事不好,这个齐王历来喜欢惊人之举,扫兴者立时便杀,也是无可奈何,倏忽之间想起了甘茂,直后悔没举荐甘茂入军同谋。

    齐湣王见厅中一片肃然,大是满意,拉长声调问道:“燕国何人领兵啊?”

    “末将张魁,参见齐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黝黑精瘦须发灰白衣甲破旧,与帐中衣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大将们相比,显是老军一个。

    “张魁?”齐湣王冷冷一笑,“名字亮堂,官居何职?”

    “禀报齐王:末将职任行仪!”张魁底气十足。

    “行仪?哼哼,连个将军也不是,带了多少兵马?”

    “禀报齐王:燕国穷弱,末将带兵两万参战!”

    “两万,都是老卒,对么?”

    “齐王明鉴。虽是老卒,一样效命疆场!”

    “大胆张魁!”方才还带着一脸笑意的齐湣王突然暴怒拍案,“两万老卒,一个行仪,便来赶这天下大利市?燕国好盘算!别家流血,你家分地么?”

    张魁拱手高声道:“齐王差矣!燕国原不出兵,也不贪秦地,我王念及燕齐渊源,念及苏代上卿与武安君苏秦情谊,方才出义兵两万,且自带军粮,如何能说赶利市?”

    “一派胡言!谁家不是自带军粮?”齐湣王声色俱厉,“分明是火中取栗贪得无厌,竟敢大言不惭自诩义兵!来人,将张魁推出,斩首!”

    这一下满帐惊慌。虽说各国大将对燕国都是心存蔑视,但因张魁早已在军中昌明燕国不分秦土,只为全六国合纵名分,所以也不再给张魁难堪。如今这齐王未曾开战,便要立杀别国大将,这在战国盟约合纵中当真可是头一遭,大将们顿时惊慌失措。在座大将春申君最有资望,将军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了过来,连孟尝君也向春申君飞快地瞥了一眼。春申君历来长于斡旋,从首位将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齐王,这未出兵便先斩将,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说,燕国数年战乱,国穷兵弱也是实情,纵然兵少,何至于死罪?齐王心胸如东海,饶恕张魁,必能使燕军拼死力战啦。”

    “狡辩之辞!”齐湣王满脸涨红拍案厉声,“杀一个张魁,便是凶兆了?放一个张魁,便是东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这天意如何!田轸,立杀张魁,无赦!”

    大将们骤然变色,眼看连春申君都碰了个大大的钉子,若是别个讲情,还不得陪了杀人桩?毕竟这是齐军大帐,将军们一时冷着脸无人说话了。孟尝君一看情势大坏,正要挺身而起,不防田轸已经大喝了一声:“中军武士,拿下张魁立斩!”便听“嗨”的一吼,早有四名铁甲猛士扑上前来,夹住张魁拖出了大厅。张魁被夹,兀自嘶声大喊:“田地,你不是君王,一条海蛇,海蛇!老燕人会复仇,扒了你的蛇皮……”

    “张魁,竖子猖狂!”齐湣王勃然变色,抽出长剑冲出了大帐,疾步赶到武士身前,只听“噗”的一声,鲜血飞溅,张魁顷刻毙命了。

    齐湣王回过身来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大将们却铁青着脸纷纷出帐,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向他做礼辞行,连最讲究邦交礼仪的春申君也黑着脸走了。片刻之间,大帐中空空荡荡,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尝君与呆若木鸡的田轸。齐湣王也不看两人,对随行御史下令:“将张魁斩首,头颅连夜送往蓟城。本王要看看,这个小小燕王如何说法。”御史答应一声转身便走,片刻之后马蹄声疾,直向军营外去了。

    孟尝君始终没有说话。齐湣王也没有理睬孟尝君,只对田轸高声吩咐道:“本王去了。三日之后,燕王若低头服罪,便放两万燕军生还。否则,一体斩首,教竖子心疼一番。”说罢长剑一挥,带着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尝君长吁一声,独自踽踽出帐,在朦胧月光下直转悠到天亮。

    三日之后,斥候飞马来报:燕王已经派出特使向齐王请罪,自认选将有失,并重派将军凡繇前来领军。孟尝君大是狐疑,觉得此事蹊跷之极。从邦交大道看,齐王纵是盟主,擅杀他国将军也是大大开罪于盟邦的不义暴行,任何国家都会奋起报复,轻则毁盟退兵,重则寻衅复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请罪责,重新派将。是这个燕王果真软骨病,被齐国声威震慑了?还是另有他图?孟尝君想不出个头绪,来到楚军大帐找春申君说话。

    春申君半日思忖,一声喟然长叹:“噢呀孟尝君,我看这不是好兆头啦。不要忘记,燕国姬平可是有为之君,更有乐毅、剧辛一班干才。明是齐国欺凌,他却隐忍不发,只能说,这仇结得更深了,岂有他哉!”

    “纵然结仇,燕国又能如何?”毕竟事关邦国,孟尝君有些不服。

    春申君摇摇头:“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愿齐王不要再滋生事端。”

    想到齐王的怪诞无常,孟尝君顿时沉默,心头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尝君,别想远了,还是说打仗。各军大将已对齐军生分,不能再耽延时日也。”

    孟尝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后攻秦!”

    “噢呀是也,打败秦国,天大的事也好说啦!”春申君顿时兴奋起来。

    四 河外大开打 初帅刁猛狠

    两日过去,六国联军对函谷关发动猛攻的时刻即将来临。

    奇怪的是,函谷关城头依旧是那样宁静,黑色旌旗舒展地漫卷着,牛角号悠扬地吹动着,关城下进进出出的山东商贾依然络绎不绝,丝毫没有大战迫近的紧张迹象。驻扎渑池的赵军已经开出了城堡,在函谷关外的山口扎下了坚实的营盘。从大战地利看,正好在关外能够展开大军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军。然则,眼看就要发动猛攻了,函谷关竟然还是那一万守军,秦国大军丝毫不见增兵。司马尚大是嘀咕,望着关后那莽苍苍西去的狭长函谷,疑云突生,独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瞬间消散,连忙飞马来到伊阙山口的魏韩大营与新垣衍、申差商议。说了一阵,莫衷一是,三人又飞马来到宜阳主力大军幕府。

    连日来,孟尝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地等待着秦军大举增兵。偏偏开战日期在即,秦军增兵杳无踪迹,孟尝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有些发虚,想更改号令看看再说。恰在此时,前军三大将飞马赶到。孟尝君先稳住了三员大将,立即召春申君前来共商。

    听孟尝君与前军三大将一说,春申君倒是笑了:“噢呀依我看,此事却是明白啦。白起初帅,必然求稳。为秦军计,稳妥战法莫过于占据地利,于函谷两岸山林中埋伏大军而已了。关城故作平静,那是诱我入伏之计。否则,三十万大军还当真上天入地不成了?”

    孟尝君眼睛一亮,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秦军埋伏在函谷两岸山林?”

    “噢呀,岂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如何破法?”孟尝君大是兴奋。

    “噢呀,这可得上将军与前军主将们先说了。”春申君素来看不惯这几人无能贪功,分明要给他们难堪。

    田轸浑然无觉,司马尚三人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没有听出春申君的揶揄,一口声道:“春申君便说,但有妙计,我等冲锋陷阵!”

    见孟尝君也看着自己,春申君道:“噢呀,但凡伏兵作战,其背后必然空虚。若能分兵出击,绕道敌后,前后夹击,当是胜算了。”

    “春申君不妨说得仔细,一次商定,俺立即发动!”田轸顿时来了精神。

    “噢呀,那我说了。”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点着帅案前钉在大板上的那幅羊皮大图,“兵分三路:第一路,赵魏韩三军正面猛攻函谷关,不求克日便下,但求黏住秦军不能分身;第二路,楚军与齐军一部,东南出崤山,绕道拿下武关,进入关中腹地,从背后夹击秦军;第三路,齐军主力兜住函谷关外,一则截击逃亡秦军,二则不使秦军偷出山东。若得如此,似可胜算。”虽然不是命令口吻,显然也是踌躇满志。

    “我看可行!”田轸率先赞同。

    “春申君万岁!”司马尚三人更是兴奋,齐齐地喊了一声,战胜之心立即回归——有如此分派,他们若能先期攻克函谷关,自然是天下头功。

    孟尝君笑道:“大军作战,难得有此共识!请上将军发令。”

    田轸大是振作,立即到帅案前拔出令箭:“司马尚、新垣衍、申差听令。”

    “嗨!”三将答应一声,挺胸拱手。

    “明日午时猛攻函谷关,务求大张声势,使秦军不能分身。”

    “谨遵将令!”

    “春申君黄歇听令。”

    “在!”

    “率领楚军十万,并齐军十万,东南出崤山、攻武关,前后夹击秦军。”

    “谨遵将令!”

    “达子听令。”

    “末将在!”一员齐军大将高声前出。

    “命你率领齐军十万,归属春申君攻取武关。”

    “末将遵命!”

    田轸慷慨激昂:“俺自率领二十万大军,正面封堵关外山川,各军务必同心协力,一举灭秦!”帐下轰然一声锵锵然出帐,各自飞马去了。

    此时,白起大军却兵分五路,兼程行进在函谷关内外的大山之中。第一路铁骑两万,嬴豹为将,从桃林高地的夸父山,越过函谷关南侧陕塬,直插渑池背后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路铁骑三万,王陵为将,秘密出陕原,沿着大河南岸的茫茫苇草隐蔽东进,直插伊阙背后的山峦埋伏;第三路步骑混编五万,王龁为将,出崤山东南,秘密插进宜阳西面的松阳山埋伏;第四路步兵两万,山甲为将,出崤山东南,直插武关之南的臼口构筑壁垒;第五路主力大军铁骑十万,由白起亲自统军,蒙骜为副,直接开进与函谷关毗邻的崤山腹地。

    在蓝田大营出发时,白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兵贵神速,各军务必在三日后的第一个晚上赶到指定山林。秦国存亡,在此一战。诸位将军与白起摸爬滚打多年,素来坦诚相见,谁个有难处,当即言明,白起立即换将。”

    全帐轰然一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此一声军前誓词,任何人也无须多问多说了。

    “还有一言,”白起对着大将们肃然一拱,“秦王虽赐我镇秦金剑,白起却不想滥施军法立威。我当先行昌明:诸位对战法没有异议,便不得有丝毫违反,若有违反,白起不会徇私。”

    举帐轰然一声:“若有违反,甘当军法!”

    白起肃然道:“这次战场辽阔,各军自在一方,须得明确开战次序:到达指定地后休憩一个白日,不得急于开战。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发动,狼烟烽火知会我军。此后王龁发动,再此后中军杀出。山甲一军须得固守三日,若无偷袭敌军,方可开出崤山参战。”

    “嗨!”将领们轰然领命。

    “最后一言,”白起骤然慷慨激昂,“一旦开战,务求猛狠,一举痛歼,打得山东六国疼到心里!诸位切记:各军唯以斩首论功,击溃敌军,不算功劳。”

    “猛狠杀敌!斩首论功!”大将们分外亢奋,齐声大吼。

    大军五路出发后,白起封好了一个铜匣,派出了两名铁鹰锐士名号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咸阳王宫,而后带着一个全部由铁鹰锐士组成的百人队赶上了蒙骜的中军主力。这支主力大军的全部行军路程都在秦国境内,虽然专门走人迹罕至的山区,却能昼夜兼程,所以在次日太阳落山之前便到达了崤山腹地。时当八月中旬,秋高气爽,山溪小河谷与苍翠山林的空地间正好歇息。先锋部伍已经事先踏勘好适合扎营的几道最隐蔽的山谷,大军按照出山序列悄无声息地驻扎了下来。骑兵一律靠近山溪,饮马喂马刷马极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间空地,不冷不热,连军帐也用不着扎起。大军营地派定,立即有军令传下:“不埋锅不造饭,取溪水咥冷食,之后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间立即开始了快速冷食——打来一袋山溪水,就着一块酱干牛肉与几块粗面硬饼囫囵大咥,一时咥罢,山谷树林响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噜声。这却不怕有人听见,一则选的是无人居住山林,二则斥候游骑已经放出了方圆五十余里,任何人也进不了任何一个山口。

    其余四路大军有一大半路程在函谷关外,分做了两段走:第一夜到达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吃喝大睡一个白天,晚间秘密出山东进。虽然路程都在两百里之内,对秦国新军来说是短途,但依然做了最周详的准备:战马衔枚裹蹄,盔甲固定甲叶,爱咳嗽者事先用布带裹嘴,剑器弓箭号角等一律固定妥当。

    对四路出关大军,白起还下达了一个特殊命令:出关军兵只配发酱干牛肉,而不配发酱羊肉。这道将令一下,将军士兵们很是笑了一阵子。可细细一想,羊肉膻味浓烈,只要随身携带,秦人必是大咥;万千人众一起咥,纵是冷食,膻味随风飘散,也难保不被精明的敌军斥候察觉,一旦被敌察觉,出其不意何在?如此想得明白,将士们对这位新统帅大是佩服。《孙子兵法》云: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无胜。这位新统帅连羊肉膻味儿都算到了,焉有不胜之理?

    如此连续两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接到各路秘密斥候传来的阴符:四路大军都已经到达指定山林埋伏妥当。白起立即命令回传阴符:明晚发动。

    正在此时,快马斥候报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二十万大军正兼程向宋国疾进,齐王亲自统兵,意图不明。蒙骜大急道:“莫非齐国觉察我军方略,二十万大军快速救援了?我看,提前发动,先发制人。”白起却面无表情地在山溪边的大石上伫立着,朦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像,良久沉默,断然道:“原定谋划不变,各打各的。”蒙骜倒吸了一口凉气:“白起,你真的如此笃定?这可是二十万生力军,一旦开入河外,后果不堪设想。或者收军于函谷关内,只要函谷关不失,便是胜仗。”白起做千夫长时,蒙骜是前军副将,加之秉性厚重诚实,与白起素来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说。

    白起低声道:“田地决然不是冲着我军来的,这条海蛇要吞灭宋国。”

    “啊——”蒙骜长长地低呼了一声,“此时灭宋?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么?”

    “哼哼,”白起冷笑一声,“人家却不做如此想,这便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是灭宋,齐王用得着亲自统兵?一个孟尝君,一个上将军,再来一个国王,谁会如此叠床架屋地打仗?”

    蒙骜不禁嘿嘿笑了:“鸟!你这头脑偏是管用。”又连忙压低声音,“如此说来,六国联军必乱无疑,谁能看着这块肥肉被齐国独吞了?鸟!”

    “我不管他乱不乱,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骜憋住了开怀大笑,一拍胸脯:“鸟!打他个乱仗,杀人算数。”

    白起回身命令中军司马:“立即快马下令驻陶邑秦军:齐军但攻宋国,立即佯败撤兵,从河外回师,与王龁会合作战。”

    “嗨!”中军司马一声答应,飞步去了。

    清晨,太阳刚刚挂在东方山巅,函谷关守将胡阳疾步登上了城头,连续几日没有动静,他已经很是着急了。刚刚拾级跑上城墙,便听箭楼司马急喊一声:“敌军来了!快报将军。”胡阳低喝一声:“沉住气,我来了。”大步赶到箭楼女墙前,手搭凉棚举目一望,脸色立时黑了下来——关外广阔的山塬上,一道金红色的细线正在迎面逼近,片刻之间,朝霞之下的金红色细线变成了汹涌的红潮,沉雷隆隆卷地,旌旗翻飞铁骑纵横号角响亮,铺天盖地压来。

    “鸟,终是来了。”胡阳冷冷一笑,厉声下令,“聚兵号!”

    十支牛角号“呜——”的一声,顿时响彻关城。随着急促凄厉的号角,一队队黑色甲士从十几条石梯马道涌上城头,片刻之间,箭楼两端的城墙上盔明甲亮。胡阳转身大步跨上箭楼中央最高处的鼓架前,摘下两个胳膊粗细的鼓槌,高声喊道:“各队就位,回我号令——”说罢擂动鼓槌,打出一阵急如密雨的急促鼓点。

    片刻之间,箭楼下三声短促的牛角号,随即一声悠长的回应:“弓弩一千就位——”

    “咚!咚!咚!”箭楼高处三声沉重的大鼓。

    城头两声长号,一声回应:“滚木礌石一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声长号,一声回应:“长矛手三千就位——”

    “咚咚!咚咚咚!”

    一长两短三声牛角号,跟着一声呼应:“游击手一千就位——”

    “咚咚咚!咚!”

    两长一短三声牛角号,又是一声呼应:“搬运手两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咚!”

    城头猛然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山鸣谷应间一阵沉雷向远方碾去。

    正在此时,远处大军已经凝成了一片辽阔的红色森林。倏忽之间,隆隆战鼓掠过原野,三个硕大的步兵方阵推着云车、抬着云梯,怒云翻卷一般向这座连绵群山中的小小关城压来。方阵之后,三面大纛旗猎猎舒卷,赵魏韩三个斗大的白字在城头也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轸的军令,猛攻函谷关从午后开始。这也是春秋战国以来的攻城惯例,一则是大军驰骋抵达城下,须得稍事休整;二则是午后攻城,与夜战衔接紧密,士兵不至于脱力。但是司马尚三将却另有一番想头:函谷关缩于两山之内,城下最多容纳两万多人攻城,赵魏韩三军二十四万人,足够轮番猛攻,无须担心士兵脱力;若能在楚军拿下武关之前攻克函谷关,先期直入关中腹地,那便是一战扬名天下。有了这一番想头,三将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声:“早打好!”于是,三军部署惊人的一致:三万骑兵留守大本营,五万步兵轻装疾进,猛烈攻城;关城一旦攻克,立即由后续骑兵长驱直入;即或攻城战旷日持久,各军步兵也可轮换回大本营休整。如此部署之下,这十五万步兵全部轻装,只带一日干粮,只带与攻城相关的兵器,其余辎重全部留在了大本营。

    部署一定,三军午夜出动,轻装疾进,在太阳出山时赶到了函谷关下。一看函谷关并无重兵布防,三将大是振奋,一声令下,三军各出一个万人方阵:赵军居中,魏军在北,韩军在南,一齐猛攻。三将在城下约定:谁先破城,函谷关便归谁的国家。约定一立,三将立即各自晓谕本军,并立下绝世重赏:第一个登上城头者,立赏千金,封千户!对于浴血沙场的军兵来说,赏金多少,原是身外之物,当真战死了还不定领得到;但这千户封地可是子孙承袭万世不移的爵位,当真是千载难逢。如此赏格一出,三军将士人人血脉偾张,三军校武一般,山呼海啸般向函谷关杀来。

    城头胡阳大吼一声:“点起狼烟烽火——打!”

    战国之世的第一场最大规模会战,就此开打了。

    函谷关被当世视做“天下第一关”。

    所以如此,最根本处,在于这道雄关从未被任何一国正面攻破过。在春秋战国,唯一在军争中夺取函谷关的,只有魏国上将军吴起,那也是先夺河西之地而后压迫秦军退出函谷关的。函谷关地形极为特殊:卡在陕陌山塬与崤山的连绵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而在峡谷入口两三里之后;进得关城,则又是深长如“函”的峡谷。后世《水经注》云:“(河水)北出东崤,通谓之函谷关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岩险周固,衿带易守。”若仅仅是如此一道长长山谷夹在两座小山之中,或可绕道背后,在兵家也并非难事。偏偏是崤山、桃林高地与陕陌三大块高原山地纠结盘桓,方圆几近千里。仅仅桃林高地之夸父山,便是“广圆三百仞”。函谷关北面的陕陌山塬更是高山连绵,大河奔涌其间,两岸层峦叠嶂,最高的一座开山“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如此山塬环结,林木苍茫,人迹罕至,便成了横亘在中原与秦川之间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广袤天险。从中原西部进入关中,唯有函谷关一条通道。

    秦国收复河西,重新夺回函谷关后,对关城大加修葺。除了关城全部改用长大的石条砌垒,更重大的改进,是将关城的城墙向两岸山塬各自伸展了十余里,成了以关城为轴心的一道小长城。两端长城的山顶处,设置了两座烽火台,但有敌情,孤直的两柱狼烟在山顶直冲云天,关中的蓝田塬大营一目了然。长城之上,女墙垛口与石条城墙连为一体,箭孔密布又坚固异常;每隔三丈,有一座码砌整齐的小山——全是打磨光滑的粗大滚木与打成各种形状且大小不一的石块;每隔五丈,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强弩,同时有一间专门储藏远射箭矢的石屋;小山与箭屋之间,是绵延不断的兵器架,但有战事,除了兵士手中的兵器,兵器架上也插满了各种趁手兵器,绝不至于出现刀剑砍得卷刃而无处可换的情形。为了确保函谷关万无一失,秦惠王时专门向关城之内的军营四周迁移了一千户老秦人。这一千户人家或种田或狩猎,不向官府缴纳任何赋税,一年只做两件事:一个月制石,一个月制木。所谓制石,是开凿坚硬岩石,然后打磨成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石块石片。所谓制木,是入山砍伐枯死的树木,截取树干最粗的中段,做成两头尖锐中间粗大的滚木。但逢战事,一千户百姓立即聚集,精壮者组成搬运手队伍,老弱妇幼便为大军舂面舂米造饭。函谷关平日只驻一万步兵,但在这种长期精心构筑的防守壁垒支撑下,堪称固若金汤。

    出关探敌时,白起详细巡查了函谷关防御,末了只问胡阳一句:“大军一旦攻城,能否支撑三日?”胡阳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禀报左更:外无救援,胡阳足可支撑旬日!”白起一摆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烟,算你开打。支撑三日,便是大功。”

    今日在城头一望,胡阳便知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但他还是按照预先的谋划,将一万甲士分成了两班迎敌,每班五千,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因了关城两端共有长城二十里,所以每班专设了一千名游击手,哪里吃紧赶到哪里。

    赵魏韩三军各一万攻城,面对的地形却是大相径庭。先说居中猛攻的赵军。这里正面对矗立在两山峡谷中的关城箭楼,城外大道连同道边低缓山坡,统共也就一二里宽。这里是函谷关的轴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司马尚夺取头功心切,连日来精心筹划:百人一副云梯,千人一架云车,共是一百副云梯十架云车,结实的粗麻绳与铁钩、砍刀、大斧等攻城一应器具,更是反复查验无误。更为厉害的一手是:司马尚从无法直接攻城的后续大军中集中了三千名强弓硬弩手,要彻底压制函谷关的箭雨。

    此刻号角一起,司马尚大吼一声:“放箭!”

    列好阵势的三千副强弓硬弩一齐开射,密集的箭雨在一片尖啸中向箭楼与城墙猛烈倾泻过去。一时之间,函谷关的箭楼城墙被箭雨淹没,朦胧模糊得几乎从峡谷之间骤然消失了。此时战鼓大起,五十个百人队拥着云梯推着云车山呼海啸般冲向城墙。只要云梯搭住城墙,云车在城下立起,城下箭雨停止倾泻,这攻城战进入了近身肉搏,十有八九便是大功告成了。

    眼看云梯呼啸靠住了城墙,云车也高高耸立起来,爬城猛士已经纷纷踏上云车木梯,城上竟还没有动静。秦军吓跑了?函谷关是空城?司马尚心念一闪,哈哈大笑:“停射!函谷关是空城……”话未落点,突然城头鼓声大作梆声响亮,仿佛沉雷压顶,密集的巨石沿着城墙斜面轰隆隆滚砸下来,一浪接一浪连绵不断。云梯云车在这隆隆滚来的巨石猛击下,一片嘁里喀喳哎哟哇啦,顷刻之间被击毁压垮挤碎。与此同时,遍布女墙的箭孔射出了密集箭雨,只顾奔突躲避巨石的士兵们做了活活的箭靶,一个个带箭冒血地插在大石缝中无法挪得半步。不消片刻,第一拨五千兵士死伤了大半。

    司马尚面色铁青,想喊一句硬是愣怔着喊不出来,憋得片刻,跳脚大吼道:“第二阵再上!拿不下函谷关,都给我死!”

    再说北面的魏军与南面的韩军,面对的却是林木葱茏怪石嶙峋的山塬,站在山下,只能遥遥看见函谷关长城上的旌旗狼烟而已,不说猛攻,爬到长城脚下只怕也是难上加难。新垣衍在山坡大石上瞭望片刻,看了看风向,一咬牙吼道:“烧——烧光这些山林,踏出一条路来!”魏军一声呐喊,从后军辎重车搬来了几十桶火油,专门浇泼在林木葱茏处。时当中秋,草木已经干黄,一举火把,顿时燎原大火顺着山势烧了上去。

    新垣衍哈哈大笑:“好风!天助我也,烧——”

    南面山下的韩军一看北面大火烧起,顿时恍然,连忙效法。片刻之间,函谷关南面山头也是一片火海卷向长城。两边山头欢呼声遥遥相闻。新垣衍一声大喝:“五千一队,两拨攻山!”此时大火已经烧到山腰,五千军士一声呐喊,牛皮战靴蹚着滚烫的还闪烁着火星的草木灰漫山遍野冲了上来。可忒煞是怪!眼看着大火已到函谷关长城,山风却突然转向,变成了迎面风。这一下情势大变,山火顿时迎面扑来。虽然没了草木,可那迎面扑来的灼热火舌与飞扬的火屑草木灰,钻眼上脸灼得人生疼,冲锋气势顿时缓了下来。更有一样,兵士甲胄多是牛皮做衬底外罩铁片,更别说还有牛皮盾牌、牛皮战靴、皮质剑鞘等,若冲入火海,分明便是引火烧身。所以风向一转,士兵本能地回身避火,挤撞成一团一团。

    正在此时,函谷关长城上一片呐喊:“起——”

    喊声方落,魏军脚下的山体轰隆隆塌陷,成百上千的兵士在惊慌恐惧的惨叫中骤然从地面上消失,一道十多里长两丈多宽的壕沟冒着腾腾火星,赫然出现在眼前,仿佛森森地狱一般。新垣衍与后队军士尚未回过神来,城墙上又是喊声大起,巨大的圆石漫山遍野隆隆滚来。这些滚圆的大石与山岩碰撞,大多凌空弹起,飞一般越过壕沟向后队军士砸来。新垣衍大惊失色,喊一声:“收兵!”狂奔而去。逃开飞石猛袭,回身再看,新垣衍目瞪口呆——那万千圆石一层层滚入壕沟,沟内隐隐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惨号,一星星依稀溅起的血珠,眼看着那三四千兵士竟被全数吞噬了。

    “歹毒!秦人歹毒!”新垣衍跳脚狂吼,“收兵!回中路攻城,杀光秦人!”

    函谷关狼烟升起的时候,站在崤山最高峰瞭望的白起立即回身下令:“传令中军主力,立即向崤山北口隐秘出动,集结待命。”说罢看着狼烟思忖片刻,回身匆匆下山,刚到半山腰,中军司马飞步上山道:“禀报左更:楚齐大军二十万,进入武关东南丹水河谷,山甲所部已经接战!”白起沉声道:“传令蒙骜将军,中军分出步兵两万,卡住楚军后路。”中军司马显然犹疑担心,沉吟道:“如此一来,中军只剩八万铁骑,齐国主力可是二十万大军,冲击之力可能减缓。”白起冷笑道:“我原不想吃掉楚军,可一有变数,放走他暴殄天物。这个变数,你看不出来?”中军司马恍然笑道:“左更是说,齐军灭宋?”白起目光一闪,也不说话径直下山了。

    山甲的两万步兵已经忙碌了两日,装路障,挖陷坑,开壕沟,设马刺,筑鹿砦,搬顽石,将这臼口南面十里之内弄得寸步难行。此地名臼口,可见地形之奇。臼者,舂米器具也。农耕之初,人们掘地为坑,待土坑变干变硬后便在坑中舂米。后来,聪明者发明了石臼,将一块大石头凿出一个大坑,打磨光滑,然后以木杵在坑中舂米。地貌似臼者,自是山地洼陷,状若大坑。这臼口,是丹水河谷的一片小盆地的入口,有两座小山夹峙,进入武关的大道恰恰从臼口中央通过,丹水也从臼口流出直向东南入汉水,进入武关的大道在丹水岸边与水流并行。旅人向西北越过臼口,一日可到武关之下,东南出臼口,一日可出崤山进入楚国。

    为了轻装疾进,春申君将笨重的战车与老弱兵卒全部留在了宜阳大营,只余五万精悍的山地子弟兵。对于武关,楚军比齐军熟悉得多,自然是前锋大军,达子的十万齐军压后。认真说起来,春申君并没有将十万齐军当做主力,只是联军作战多有微妙,才依照传统接受了齐军共同进攻而已。究其实,武关秦军只有一万,五万人足以攻克,若五万不行,十五万也同样不行。此中道理,在于武关极为险要,只能以三五万精兵出其不意以奇袭破之,若打成了明仗硬仗,大山要塞有一万精兵当关,纵有十多万大军也无从施展。

    正因为清楚个中奥秘,出发时春申君对达子下令:“我领五万楚军兼程疾进,你但舒缓而来,照应好不被秦军切断后路便是。”达子对这一带地面极是生疏,自是立即答应:“春申君放心攻关,我守住后路。”

    疾行一日,楚军于暮色时分涉过均水,不消半个时辰进入丹水河谷大道。说是大道,只是对商旅车马而言,对于五万大军来说,再宽也显得拥挤不堪。春申君立马道边小山头遥遥观望,扬鞭一指远处隐隐可见的山口:“前方是臼口,十人一列,疾行穿过,不得停留。”身边司马飞骑传令。片刻之间,楚军部伍整肃成列,刷刷刷开向山口。春申君的谋划是:一过臼口便分兵绕道,前后夹击,奇袭武关。虽然武关之前只有一条商道,但对于这些出身药农猎户的山民子弟来说,从荒无人烟的大山翻越到武关背后,却不是难事。

    突然,轰隆隆连绵沉雷,前军大哗人喊马嘶。正在山头瞭望的春申君大惊,驰马飞下山头向前军冲来,及至一看,顿时面色铁青——几个巨大的陷坑黑糊糊横在眼前,坑中挣扎着惊慌呼救的士兵与受伤嘶鸣的战马。陷坑虽然不深,坑底却是竹矛林立,士兵战马都是一身鲜血,路上的将士们惊慌叫嚷,一时无所措手足。春申君厉声大喝:“点起火把,前军救人,游击斥候前行探路!一个千人队上山,推大石滚路,探明陷坑!”片刻之间,各方忙碌,大片火把漫山遍野地亮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臼口前路面已经探明,再没有陷坑。春申君本来已经大生狐疑,准备撤军,听得再没有陷坑,一咬牙下令:“过!穿过臼口!”

    在山边大片火把照耀下,楚军大队人马隆隆推进,要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臼口。正在前队堪堪进入山口的一刹那,突闻山崩地裂般一片喊杀,两边山头箭如急雨石如沉雷,隆隆之中夹着一片尖啸,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楚军不及反应,已经被乱石箭雨杀伤许多,后队尚在继续拥来,一时间自相拥挤践踏起来。楚军混乱之时,突闻一片牛角号凄厉地响彻山谷,大片黑色甲士挺着亮晃晃的长矛吼叫着冲杀出来。那箭雨乱石也忒煞奇怪,始终只在黑色长矛队前面的楚军中砸下,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春申君恍然猛醒,想起派出探路的游击斥候一个没有回来,心知中计,武关已经不可能奇袭,一声大吼:“后队回身,撤出臼口!”饶是如此,谷口内的两三千人马也已经被全部包抄,硬生生有来无回。

    楚军一撤,谷口内秦军却没有杀出。春申君心思灵动,立即想到这是秦军以为自己必定要强攻武关,要在这里设伏固守等待援军。春申君天生不是打硬仗的秉性,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是他历来的用兵之道。更有一点,自屈原的八万新军覆灭,对于秦军他从来没有盲目骄狂志在必得的想法。今日秦军有备固守,耗在这里分明是等秦军主力来吃掉自己,何如早退?利用秦军料我强攻的错误判断,正好安然撤出。思忖妥当,春申君断然下令:“后队改前队,熄灭火把,悄然撤军!”

    军令一出,万千火把骤然熄灭,楚军大步匆匆地向后回师了。不想方走得半个时辰,斥候飞马来报:秦军大队出了臼口,全力向楚军追杀而来。春申君大惊,立即下令:“后军设置路障,大队兼程疾行,急速与齐军会合,出山灭敌!”

    但是,秦军的追杀速度迅猛得惊人。一个时辰之内,硬生生黏上了楚军后队,咬住不放,猛烈地厮杀了起来。此时天色已现朦胧曙光,齐军迎面而来的大队旌旗已经遥遥在望,正是楚军堪堪与齐军会合的时刻。春申君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全军回队!杀退秦军!”楚军大队呐喊一声,转身向秦军山呼海啸般扑来。此时中军司马已经与齐军主将达子取得联络,齐军也摆开阵势压了过来,决意要将这股欺人太甚的秦军一鼓全歼。

    正在大举冲锋之际,游击斥候又是飞马急报:秦军主力铁骑封住了崤山出口,正全力杀了进来。春申君怒喝一声:“一派胡言,崤山之外,何来秦军主力铁骑!杀——”不由分说率领卫士千骑队冲了出去。

    这里正是刚刚进入崤山的一片山谷,山甲的两万步兵死死堵在对面山头。楚齐两国的十多万大军在方圆十几里的山谷中展开,一时无法攻下山甲固守的山头。山甲这两万步兵正是秦军步战的精锐之师,人各五样兵器:左手铁盾,右手长矛,左腰大砍刀,右挎弓箭壶,背上还有一柄奇特的大木槌。主将山甲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却是矍铄精壮武功惊人,更兼身经百战,对这商於崤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如今凭险据守,楚齐大军显然无可奈何。按照白起部署,山甲一军只需黏住来敌三日便完了军令。可春申君一撤,山甲顿时急了眼,教这十多万大军出了山,步战锐士颜面何存?不及思索一声吼叫:“撇下辎重,轻兵追杀!”秦军锐士的取舍与当年魏国吴起训练武卒的标尺相同,最是重视负重急行军,须得全副甲胄全副兵器与干粮,连续强行一百里且能继续接敌作战者,方能留做锐士。如今军情紧急,关乎锐士杀敌声誉,谁个不奋勇争先?大步匆匆连跑带走,硬生生地咬住了楚军。

    在楚齐两军猛攻山甲步军山头的时刻,崤山谷口杀声大起,旌旗招展,秦军的两万主力铁骑潮水般杀入山谷。山头上山甲大喜,高喊一声:“方阵成列——压下山去——”片刻之间,两个方方一百的万人方阵如森森松林,在隆隆沉雷般的战鼓中轰轰轰地压下山,直奔齐楚两军的骑兵而来。与此相反,秦军的主力铁骑则展散开来,冲入两军步兵人海大展神威。本来,骑兵对步兵是绝大优势,步兵对骑兵寻常却是难以抵抗。如今秦军竟打了颠倒,齐楚两军大出所料,一时大乱。楚齐大军虽兵力占优,战力却与秦军悬殊太大,更兼被断了后路压在山谷,措手不及间人心大乱,很难结阵抗敌,情势顿时危机。

    山甲的步兵方阵一遇骑兵,立即化为百人队小阵冲杀,打法极是奇特:左手一张与人等高的大盾牌,右手便是那柄奇特的大头木槌;盾牌一搪马上长剑,大头木槌同时猛击马头;战马即或不是鲜血飞溅也是吃疼难忍,狂跳嘶鸣间骑士大多被掀翻下马;刚刚落马,立即有大头木槌跟上,“嘭嗤”一声鲜血飞溅脑浆迸裂。两军骑兵大是惊骇,不到半个时辰纷纷夺路突围。

    崤山激战的时候,关外主战场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赵魏韩三军猛攻函谷关一日未下,暮色降临后司马尚三将大为沮丧,申差哭笑不得地直嘟哝:“娘的,一天没吃没喝,还死伤两三千,这仗打得出鬼了。我看,回大营,明日再来收拾这头恶狼,左右一个时辰的路程。”司马尚与新垣衍对望了一眼,也不再坚持夜战,一声令下,三军拖着十多里长的队伍卷旗收兵,回到渑池与伊阙大营,已经是夜半时分。奔波驰驱一整日的士兵们饥渴疲惫极了,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倒头便睡,有人手里还拿着油乎乎的酱肉便打起了粗重的呼噜。辽阔的军营,除了隐隐如雷的鼾声,便是呼啸的秋风伴着单调的刁斗声,沉寂得令人心颤。

    月黑风高的子夜,埋伏在山塬中的秦军铁骑出动了。

    由远及近,先是王陵的三万铁骑从伊阙背后的大山中呼啸杀出。伊阙山上的大火一起,渑池山中的嬴豹率铁骑立即呐喊杀出。此时,两处三座大营的二十多万联军顿时如炸雷击顶,惊慌大乱,漫山遍野地夺路逃命。渑池赵军往东面逃,想与那里的伊阙韩魏大军会合。伊阙的乱军则被王陵三万铁骑兜住东面追杀,本能地向西部平川猛逃。不到一个时辰,三路逃兵在一片辽阔的谷地乱哄哄相遇了。被一千护卫甲士簇拥着逃命的司马尚顿时恍然,知道伊阙大营也被秦军破了,退路已断,不力战立刻一死。大骇之下,司马尚拼命大吼一声:“不要再跑!没有退路了。向我旗下聚集,跟我杀!”乱军纷纷聚来,嘶声大喊着回身扑向秦军。不一时,新垣衍与申差也各自聚集残兵呼啸猛扑,想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出去。辽阔的山塬上火把盈野飞动,远远望去,竟似普天之下的萤火都流到了这片谷地。

    在伊阙渑池山头举起大火时,宜阳山中的王龁大军迅猛出动了。三万铁骑横展在几十里宽的原野上杀向齐军主力大营,两万步兵却在宜阳北面构筑壁垒,堵住了齐军与北面赵魏韩三支乱军会合的必经之路。

    此时,白起的八万主力大军已经运动到崤山东北口待命。一见伊阙、渑池、宜阳三处山火大起,白起立即高声下令:“号角战鼓,立即杀出。”蒙骜一举长剑,高喊一声:“杀——”一马飞出,率领八万铁骑漫山遍野地向宜阳的齐军大营卷来。

    从猛攻函谷关开始,齐军大营全军戒备探马如梭。

    作为主力大军的实际统帅,孟尝君等待的只是一个出动的方向。他已经对田轸明确了战法:“武关函谷关,哪路先破,我军便从哪路长驱直入。两关齐破,你我便各自率军十五万,两路攻入咸阳。”田轸自是摩拳擦掌,只焦急地等待两路捷报。午后时分,遥闻函谷关杀声震天,探马报来的消息却是“攻城受阻,两军胶着”。孟尝君心下疑惑,要亲自到函谷关前看个究竟,正待上马,却见营门游骑飞马驰来,遥遥高声:“报!飞车特使已到营门——”孟尝君不禁愕然,连忙与田轸飞马向营门迎来。

    飞车特使,是齐国王室的传统设置。但凡大战期间,专门奔驰于战场与国君之间联络沟通,寻常都由精于车骑的将军担任。此时大战刚刚开始,便有飞车特使到来,令人捉摸不透,莫非齐王又有了别出心裁的新谋划?孟尝君思忖间营门在望,只见一辆驷马铁车鼓荡烟尘轰隆隆迎面冲来。

    “苍铁?”孟尝君大是惊讶,何事紧急,动用了他献给齐宣王的天马神车?

    “齐王紧急书命!”话音未落,铁车已经在孟尝君马前轰隆止步。苍铁一伸手,一支光灿灿的铜管已伸到了孟尝君面前。孟尝君顾不上与苍铁说话,打开铜管抽出了一幅白卷展开,两行大字赫然跳入眼帘:

    我已攻宋,半日下陶邑,今日克商丘,三日灭宋。孟尝君当率联军分路猛攻,一举灭秦,成我霸业!

    “咳”的一声长叹,孟尝君面色苍白,将王书递给田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田轸一看大喜过望:“俺王神武,三日灭宋,牛刀杀鸡!”孟尝君勃然大怒:“大难临头,一派胡言!”田轸一时愣怔:“俺不明白,如何大难临头?灭宋不好么?”孟尝君压低声音狠狠骂了一句:“猪头!回帐再说。苍铁,你留下别走。”

    回到中军幕府,田轸兀自一副混沌未开的模样。孟尝君面色灰白,重重地敲打着帅案:“宋国这块肥肉,谁个不垂涎三尺?联军攻秦,齐国却趁机独吞宋国,他国如何不急眼?大军云集,这些骄兵悍将若倒戈来攻齐军,如何得了?这不是大难临头么?昏了你!”田轸恍然猛醒,顿时脸色通红:“俺俺俺,真个猪头。叔父只说法子,俺听命!”孟尝君叹息一声,思忖片刻道:“不出今夜,这个消息便会到达各军,要避过这场劫难,得立即撤出。”田轸惊讶道:“这里二十万大军,还有十万跟了春申君去攻武关,一时如何走得脱?”孟尝君一咬牙道:“顾不得许多了。立即派秘密斥候下令武关齐军,相机撤出战场。大营主力,由你率领,暮色时分立即秘密开走。留下三万精骑,由我率领断后。”田轸大急:“俺来断后,叔父先走!”孟尝君冷笑一声:“你断后?还不被乱军活吞了去!我来周旋,再有春申君情谊,或可安然善后。”说罢长叹一声,“只是啊,违背了王命,我命便由天定了。”眼中泪光莹然。

    “齐王若要杀,俺顶命!”田轸见孟尝君悲伤,不禁慷慨唏嘘。

    “莫得乱说!”孟尝君低声呵斥,接着吩咐,“你去下令大军准备,定要隐秘。”

    田轸答应一声大步去了。孟尝君看看苍铁低声问:“甘茂,还在临淄么?”苍铁道:“回孟尝君:这个我却知道。一月之前,秦王派专使送信于甘茂,不再视他为逃敌叛秦,许他家族后裔回秦安居。甘茂接书,给齐王留下一封辞官书,悄悄走了,听说去了楚国云梦泽隐居。齐王本想派人追杀,苏代上卿劝阻了。”

    孟尝君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良久无语。本来,他是厌恶甘茂这种人的,可甘茂屡次在齐王喜怒无常时巧妙折冲,使他与苏代多次避免了无常之祸。渐渐的,他对甘茂有了好感,觉得甘茂机智干练又无害人之心,倒是对付这位齐王的上佳人选。如今齐国正在种恶之际,自己又违背王命撤军,若有甘茂在齐王面前为自己设法开脱,或可化险为夷。却不想甘茂云鹤远去了无踪迹,孟尝君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片悲凉弥漫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秋日苦短,倏忽之间已是暮色降临。齐国大军趁着夜色匆匆开出了宜阳山地军营,直向东南。这也是孟尝君定下的撤军路线:避过韩魏两国腹地,沿汝水河谷入楚国北部上蔡,再东进泗水,经楚国东北的兰陵、琅邪进入齐国。田轸出身行伍,对行军算是行家里手,对这次秘密撤军部署得滴水不漏。将近子夜时分,除了留给孟尝君的三万精锐骑兵,二十万大军已经走得只剩下断后的两万骑兵。军营之中,依旧是灯火连绵,刁斗声声,任谁也发现不了这里已经是一片空营。

    守在空营里的孟尝君,正在焦急等待派往伊阙渑池的秘密斥候,他要及早知道赵魏韩三军有无异动?会不会今夜便来攻杀?断后骑兵刚刚开走,秘密斥候飞马急报:“伊阙、渑池两大营同时遭秦军夜袭猛攻,乱军已经逃奔河外原野,秦军正在追杀。”

    孟尝君大是愣怔,猛然心念电闪,一阵哈哈大笑。

    苍铁不禁困惑:“友军遭袭,我军面临危险,孟尝君笑从何来?”

    “天意啊天意!”孟尝君笑着,“秦军这场袭击,使灭宋、撤军变得堂而皇之。齐国既得宋国,又保全了大军,他国纵然心痛,也是有苦难言。天助齐国也!”

    苍铁笑道:“那便赶紧走,乱军来了,天马神车也不管用。”

    “不!”孟尝君摇头下令,“苍铁,你立即驾车到宋国,禀报齐王,我在河外救援三晋大军去了。”苍铁还要劝阻,孟尝君一声大喝:“快走,不能将绝世神车丢给了秦国!”苍铁一跺脚:“孟尝君保重。”飞身上车轰隆隆风驰电掣般去了。孟尝君转身大喝一声:“全体上马,杀向河外!”三万骑兵立即出营,暴风骤雨般向河外卷来。

    谁知尚未展开,便见黑暗的原野涌来无边无际的火把潮水,恰恰是王龁的三万铁骑迎面杀到。孟尝君眼看退无可退,大吼一声:“杀——”率领三万骑士拼死向前。两军轰然相撞,兵力相等,硬碰硬地展开了浴血大战。原本是料定的一场夜袭战,不想齐军竟开营杀来,一看齐军并无后续大军,王龁不禁大急,生怕放走了齐军主力,一声大吼:“中军号角发令:副将两万原地杀敌,一万铁骑随我旗号杀入齐营!”喊声方落,身边十名号手牛角号大起,两长一短,连续三阵,便见一个万人队迅速摆脱纠缠,随王龁大旗从战场侧翼杀出,恶狠狠向齐军大营冲来。孟尝君已经感到齐军力有不支,见秦军分兵,心知其意,大喊一声:“冲向伊阙,与三晋大军会合,杀!”齐军精神一振,顿时疯狂地向秦军铁骑发起冲锋,要一举冲向河外三军。

    此时,只听西南原野杀声震天火把如潮,一个辽阔的扇形直从齐军背后与侧翼兜了过来。孟尝君大惊,心知这才是秦军主力杀到,立时大喊:“突围!东北新郑——”率领一千精锐护卫率先杀向东北黑暗处。

    蒙骜正率主力铁骑追杀,白起亲自率领的铁鹰锐士百骑队已经赶上,高声下令:“主力铁骑立即杀向河外,全歼三晋大军!王龁所部追杀齐军,三十里为限,立即回军河外参战!”黑暗中号声大起,秦军八万主力铁骑撇下逃亡齐军,暴风骤雨般向河外原野杀来。

    渑池与伊阙之间的广阔原野上,正在进行着惊心动魄的大厮杀。秦军铁骑虽然勇猛,然则毕竟只有五万,要将三晋残军包围全歼,显是力所不能。一个时辰的激战拼杀,三晋人马虽然伤亡惨重,但终究还有十多万人,况且也渐渐清醒过来,见秦军兵力不多,畏惧之心大减。司马尚愤然大喊:“秦军人少!杀回赵国——”率剩余的五六万赵国士兵全力向东面冲来。魏军新垣衍与韩军申差见赵军向东冲杀,顿时恍然猛醒,各自大喊一声,合力向东方冲杀过来。如此一来情势大变,原先是秦军铁骑追着团团乱转的三晋军兵猛烈砍杀,并无固定方向,如今十多万大军一股洪流般汹涌卷向东方,秦军所余四万多铁骑纵然依仗快马速度超前挡在正面,可要堵住这疯狂的夺路大军,却是万万不能。

    嬴豹王陵急红了眼,两员大将几乎同时大吼:“两翼追上,拼死堵住!”长剑一挥,从两翼风驰电掣般包了上去,抢占了前面一道山口,展开了四个万骑大阵,要整体冲锋拼死一战。司马尚率领赵军冲到阵前,一声大吼:“最后一关,夺路回赵!杀——”一马当先冲杀过来。后队大军也全部展开,怒吼着冲向山口。秦军四个铁骑方阵,顷刻陷入了杀不退的人山人海。

    千钧一发之际,西部原野骤然响起了隆隆沉雷,无边的喊杀声与无边的火把铺天盖地压了过来,正是白起蒙骜的八万主力铁骑杀到了。白起对蒙骜高声道:“你号令大军,我来冲阵。”不由分说将中军大旗与一班司马、斥候交给了蒙骜,一声喊杀,亲自率领锋锐无匹的铁鹰锐士百骑队杀入红色人海。

    白起做卒长时就是闻名军中的猛士,入伍一年便获得铁鹰剑士称号,一口十五斤重剑悍猛绝伦,每战必是一马当先所向披靡。无论白起做卒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万骑将还是前军主将,都无一例外的是全军尖刀。此刻白起看准了三晋残军要做困兽之斗,若不强力冲杀一举摧毁其斗志,便会耽延时辰,天亮后假若新郑的韩魏援军赶到,便不能全歼这股残军。而全歼三晋加入合纵攻秦的二十四万大军,一开始便是白起的轴心目标——唯痛击三晋,才能彻底摧毁合纵根基!为了这一点,白起明知齐军主力秘密撤退而放弃追杀,便是要集中大军主力吃光三晋一大坨。按照作战传统,白起已经违背了“围师必阙”的兵法格言,强迫敌军做困兽之斗,万一被敌死战胶着而与援军内外夹击,这便是一场备受谴责的大战。可白起相信秦军战力,更要着意开创歼灭战法,所以前所未有的全面夹击,不给逃敌一分退路。

    白起百骑队杀入人海,威力势如破竹。这一百名铁鹰锐士都是重剑重甲,战马也是身披铁甲头戴面具,当真是铜人铁马。这种重剑都是将近四尺长,连同剑格,比寻常的长剑还长了七八寸,马上挥舞起来直是巨浪排空无可阻挡。一时间,敌军步兵的盾牌、长矛、短剑纷纷脱手飞出,军卒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已经血溅三尺。小山头由蒙骜执掌的中军大纛旗则挂着一串小风灯不断摆动,敌军逃向哪里,大旗便指向哪里,秦军便呼啸追杀到哪里。

    堵在山口的秦军精神大振,铜墙铁壁般堵在山口,三晋残兵不能越雷池半步。眼看身边军马越来越少,浑身浴血的司马尚嘶声大吼:“东南,杀向东南——”三晋残余兵马蜂拥向东南方突围杀来。

    秦军主力从西来,山口秦军在正东,东南方正是秦军兵力最少的薄弱环节。司马尚三将率领残兵拼死冲来,迂回赶先的秦军铁骑便显得太少,眼看三晋残兵便要落荒四散地逃往无边黑暗的山塬地带了。

    正在此时,东南方又是杀声震天而起,恰恰是王龁的五万步骑大军迎面杀到。王龁大吼下令:“两万步军,强弓守住山梁。三万铁骑三面展开,兜上去!杀——”漫山遍野地包抄杀来。王龁与狂奔而来的司马尚碰个正着,一阵猛烈砍杀,赵军大旗及仅存的千余骑兵全数被杀。混战中司马尚几骑逃命,那匹阴山战马嘶鸣如飞,堪堪脱离战场。王龁胯下战马恰是一匹西域汗血马,大吼一声风驰电掣般追了上去。片刻之间,汗血马飞掠赶上,就在战马超前的刹那之间,王龁长剑闪电般劈下,只听一声惨号一声嘶鸣,一员大将连人带马被劈为两半。

    “这厮好快,割下首级。”王龁认定被杀者是司马尚,嘶哑着声音对追上来的护卫骑士吩咐一声,又飞马驰回战场,四处奔驰大喝:“敌军不降,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大厮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将明的时刻,河外山塬终于沉寂了下来。白起下令:“整点军马,立即退到函谷关外扎营。”及至大军开到函谷关外扎好营盘,广袤的山塬在秋日的朝阳下混沌无边的雾红,极目望去,伏尸遍野,残烟袅袅,褴褛的战旗挂在战车上兀自猎猎飘飞,负伤的战马犹在悲切嘶鸣。站在山头的白起久久地伫立瞭望着辽阔的战场,心中若有所失——只可惜我手中兵力有限,若再有二十万大军,任你孟尝君狡诈,齐国的主力大军岂能逃脱?

    五 君臣将士咸阳宫

    旬日之内,六国悄无声息,白起方才下令从函谷关外班师回蓝田大营。

    战胜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秦国朝野一片欢腾。各县百姓们争相拥向渭水北岸的大军道路,竹篮中装着现蒸的麦饭团或豆饭团,陶壶中或盛着消暑解渴的凉豆汤,或盛着碧绿的藿菜羹,笑脸盈盈争先恐后地塞到士兵们手里,总是要眼看着黝黑精壮的后生们揣上两个饭团,喝上几口汤羹,方才美滋滋作罢。老孟子说的那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古朴场面,在渭水古道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短短的四百多里路,白起大军竟走了四日,才到蓝田大营。

    华阳君兼领蓝田将军芈戎,早在大营外三十里专程迎候,并宣读秦王书:“白起班师之日,大军屯驻蓝田,着华阳君就地犒赏。白起率千夫长以上诸将,并斩首十级以上之有功猛士,直赴咸阳受赏得封。”白起遵命将大军交付华阳君,率领一千余名有功将士向咸阳徐徐而来。

    路过栎阳,丞相魏冄专程在栎阳城外郊亭迎接犒劳。十辆牛车满当当全是秦凤酒,大陶碗大小酒瓮一字排开半里路长。白起遥遥一马飞来,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啊,大功臣!给老秦长脸!来,先连干三碗再说话。”白起二话不说,一气大饮了三碗,而后打量着魏冄肃然一躬:“丞相辛劳若此,白起岂敢居功?我代三军将士,敬丞相三碗!”

    魏冄本来就在栎阳坐镇,督运大军粮草辎重,带着东部县令马不停蹄地征发车辆民伕,督促各县制作各种酱肉干饼,寝不解衣食不甘味,一个多月下来,黝黑干瘦胡须虬结,与出征归来的将士们一般无二。那日魏冄正在栎阳城外清点粮草,函谷关斥候快马飞来,魏冄读了捷报,一跳上车,喜极大吼:“秦军大胜了——灭敌三十余万——”两声吼罢,哈哈大笑着一头栽倒在粮草车下。绷紧的心弦终于松缓了——白起战胜之功对于魏冄实在是不同寻常,非但白起是魏冄力保的大将,更重要的是,有白起为大将,魏冄丞相位置几乎是无可动摇。魏冄赞赏白起,白起更是崇敬魏冄这样毫不拖泥带水的丞相,隐隐约约的,双方都引对方为知己。如今白起一句话,将自己的操劳与将士同功,魏冄大为感慨:“将军一言,老夫感佩也!看着,我干了。”一言落点,三大碗一气汩汩饮下。

    “请将军弃马登车。”痛饮一番,魏冄指着石亭外一辆粲然生光的轺车慨然笑道,“这是太后特意送来的六尺轺车,老夫当亲为将军驾车。”

    一急之下,白起的黑脸顿时成了酱色:“太后之赐如君恩,固不敢辞。然则,丞相驾车万不敢当。丞相素知白起……”一时没有适当说辞,只憋得满面通红。

    魏冄大笑一阵:“只是四字无差:白起恶虚。”大手一挥,“小事一桩,随你挥洒便了。日后凡有此等局促,老夫与你挡驾。来,登车。”丞相驾车亲迎白起入咸阳,自然也是宣太后与秦昭王给白起的特殊褒奖。既是王命,自不能随意取消。然则魏冄敢作敢当,历来不拘泥成法,非但爽快地答应了白起,而且自承日后为白起挡驾,虽是细行小节,却也是寻常大臣难以做到的。

    白起自是清楚,一拱手笑道:“谢过丞相。”心中顿时轻松,将战马交给护卫,登上了那辆六尺轺车。白起不是富家名士,又是弱冠入伍,从来没有独自驾过如此华贵的轺车。但凭着对比轺车笨重得多的战车的熟悉,他还是干净利落地驾着轺车上了渭水大道,车声辚辚马蹄沓沓,别有一番滋味儿。快马轻车赶上来的魏冄笑道:“白起啊,这次不世大功,可不可多来两级?”白起摇摇头高声道:“这次齐军脱手,不算全功,还是一级扎实。”魏冄大笑:“好!听你的,还是一级一级来,我挡着。”

    轻车快马,正午时分咸阳城遥遥在望。将近十里郊亭,亭外车驾皇皇,旌旗仪仗夹道而立,足足有三里路长。魏冄大笑道:“白起啊,秦王率百官相迎,你可是大有风光了。”白起停下轺车局促低声道:“丞相,这,这却如何应对?”魏冄低声说了几句,白起回身高声下令:“将士下马,纵横百十,随我参见秦王!”说罢一跃下车,领着全副甲胄十人一排的将士们雄壮威武地进入红毡铺地的仪仗甬道,反倒比驾着轺车自在了许多。魏冄轺车缓缓殿后,分外孤立显赫。

    年轻的秦王早已率领全体大臣隆重等候了半个多时辰,见白起一班将士赳赳而来,兴奋地走出石亭迎了过来。白起一班将士整齐拱手轰然一声:“参见秦王!”秦昭王一阵大笑扶住了白起,同时向后排将士一挥手:“诸位将士,劳苦功高。”将士们轰然齐声:“秦王万岁!”秦昭王向身后长史一挥手:“赐诸位将士陈年王酒,人各三爵!”白起一声令下:“间隔三尺,散开受赏。”

    只听刷刷刷三声,这个纵百横十的小阵形整齐划一地均匀散开,不多不少恰恰分布在甬道中心。仅此一个简单动作,便引来亭下朝臣一片赞叹。班师赐酒本是古老的传统,繁简程度则是各国不同。秦国朝野素无虚礼,秦王一发令,朝中百余名大臣从亭下鱼贯进入仪仗甬道,两百多名捧着铜盘大爵的侍女也随着大臣队伍飘然飞出,分两排川流不息地轮换上酒。秦昭王双手接过侍女捧来的酒爵,对着白起深深一躬:“大秦长城便是将军,本王代太后、代朝野臣民谢过将军,将军请干此爵!”白起一身软甲,连忙一个深躬:“白起谢过太后,谢过我王。”接过大爵一饮而尽,如此三爵,片刻未歇。

    秦王对白起赐酒完毕,大臣们立即开始对散开的将士赐酒。秦军军法极严,军营严格禁酒,等闲将士只有在战胜之后痛饮一回,经常是半年几个月不沾酒,如今大功归来,国王大臣亲赐王酒,谁个不是心旌摇动?一班酒量小的士兵与卒长、什长、百夫长们三爵下肚,已是面红耳热,有几个眼看摇摇晃晃要栽倒了。

    旁边魏冄心明眼亮,立即高声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将眩晕将士扶上辎车。”侍女们愣怔犹疑,目光一齐瞄向秦王。魏冄勃然大怒,拔剑大喝:“他们都是杀敌猛士浴血沙场,尔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闪厉声道:“丞相敬重将士,尔等立即奉命!”侍女们大骇,齐齐一声:“谨遵丞相令!”立即两人一组,将发晕的将士们扶上了亭外一排垂帘的辎车。魏冄哈哈大笑:“这便是了,不敬耕战之士,岂有秦国天下!”笑罢径自举起一爵对整齐肃立的将士们一挥手,“今日谁个醉倒,都是老夫兜着。来,老夫敬后生们一爵,干!”当即汩汩饮干。秦军将士本来就从鲜香的酱肉、新鲜的军粮以及源源不断的兵器衣甲等细节中,心感了这个丞相对大军的垂爱,军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丞相催粮”故事,今日亲见魏冄,觉得这个丞相大有军旅粗豪之风,本能地敬慕喜欢。如今见丞相敬酒,刷地挺身,高喊一声:“丞相万岁!”一齐饮尽。

    秦昭王拊掌笑道:“好!郊迎礼罢,将士们回王宫大宴。”说罢挽起了白起胳膊,“来,你我同车入城。”白起见国君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自觉此时辞谢大是扫兴,无可奈何地被秦王牵着手上了宽敞的王车,在夹道国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进入了咸阳。

    这日晚上,咸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夜宴。众将士入席,司礼大臣将白起领到了秦昭王与宣太后中间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向宣太后深深一躬:“率军杀敌,将军天职。臣虽有微功,却不敢与国君太后并席。”宣太后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没那么多讲究,说话方便而已,拘泥个甚来?”旁边魏冄呵呵笑了:“将军有所不知,太后最是挂念你了,想与你多说话。来,你坐我这里,我坐到右手去。”说罢站起身来将白起拉过来坐在宣太后左下首席,自己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当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脸通红,不好再说,只好入座。

    宣太后低声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将军职位,我看也是好事。”

    显然,这是宣太后事先通气,怕白起到时再行推辞反为不美。此时,白起只要说一声“谢过太后”,大良造上将军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战之功居此高位,于军中不利,恳望太后见谅。”宣太后笑道:“好,我知道了。”说罢看着三尺之外的秦昭王一拍手,“开宴了。”秦昭王点点头,对司礼大臣下令:“开宴。”

    司礼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阶上高亢宣呼:“庆功王宴开始,钟鼓乐舞起——”

    秦人礼仪素来简约,进入战国以来,大型庆典从来没有以乐舞开场的。但这次河外大捷是新生代第一次大胜,委实不同寻常,宣太后、魏冄与秦昭王都是激赏之至,于是有了这次前所未有的钟鼓乐舞庆典。虽则如此,这钟鼓却不是中原宴会乐舞的编钟小鼓,而是咸阳宫钟楼鼓楼的大钟大鼓。但听大殿号令一出,“钟鼓乐舞起”的声音便在一排长长的传声内侍的高亢声音中直传咸阳宫门。殿外广场的大钟大鼓顿时遥遥如春雷滚来,跟着是咸阳四门城楼的钟鼓声大作,整个咸阳国人都在呐喊:“河外大捷——大秦万岁——”大殿中虽是一片肃然,但闻这仿佛来自天外的连绵声浪,人人感奋不已,白起与千余名将士不禁齐齐地一声呐喊:“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钟鼓方落,乐声大起。一群麻衣布裙手挽桑篮的少女轻盈地飘进了大殿中央的红毡之上,悠悠散开,提篮起舞,唱起了秦军人人熟悉如军

    歌一般的《无衣》: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歌声一起,将士们热泪盈眶。这首歌唱的是壮士同心的坚贞友情——不要说没有衣裳,我与你同穿一件布袍;国家要兴兵打仗,磨砺我的矛戈,与你同仇上战场!每当战阵沉寂,每当晚操结束,每当炊烟升起,军营里都会响起这慷慨雄壮的歌声。往往是你对着我唱我对着你唱,这一营对着那一营唱那一营对着这一营唱,歌声将整个军营燃烧起来。将士们之间的些小嫌隙,便在这浴血同心的雄壮歌声中冰消瓦解了。如今,这首歌骤然由女子唱来,激越婉转坚贞悲怆,生发出一股浓烈的与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怀,将士们如何不怦然心动?一时间,殿中将士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有几个士兵在歌声中失声痛哭。

    歌声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声收煞不住清晰可闻。宣太后缓缓地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莹莹的泪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几个士兵身边笑道:“后生啊,抬起头来,你等会有个可心姑娘的。”说着转身对着黑压压一片有功将士招了招手,“你等,都不要担心。秦王,是不会教功臣猛士做凄凉孤身汉子的。国府这便下书:凡从军丁壮无意中女人者,各县府务须着意撮合,使青壮将士有妻室家园,老来有桑麻之乐,人人有大秦之后!哪个县但有鳏孤将士,县令当即罢黜问罪!”

    “太后万岁!”宣太后话音落点,千余名将士可着嗓子吼了一声。

    “你等高兴就好。”宣太后骤然收敛笑容,“我只一句话:大秦国不能使将士寒心,谁使将士寒心,我第一个饶他不得!”又是悠然绽开了笑容,“好了,听秦王对你等的封赏了。”

    司礼大臣一声高呼:“宣封赏王书——”

    王书是由长史宣读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并晋升国尉,蒙骜晋升五大夫爵领前军主将,王陵、王龁等一班大将各晋爵两到三级,千夫长以下的有功将佐与士兵爵位晋升最多,大体上每斩首三级便是一级爵位,军中实际职位却都是只晋升一级。有几个千夫长的爵位几乎比王陵等大将爵位只差了两级而已。

    商鞅当初颁布的《军功律》规定:士兵斩首一级,晋爵一级泊夫长以上头目,斩首不计功,而以所辖之旅斩首总数并是否战胜论功。此谓之“本赏”。随着秦国的强大,军力的增强以及仗越打越大,这种军功晋爵令不得不发生变化,虽则依然是有功必赏,但大体却变成了每斩首三五级赐爵一级。军中将士自然是人人知道这种变化,但依然是求战立功心切。根本处在于:秦法公正,没有身世歧视,即或是穷困的山乡子弟,几次杀敌立功便是显赫爵位。纵然是权臣王族子弟,没有军功,照样是老卒一个。如此法令,谁个不是奋勇争先?

    今日封赏王书一读完,将士们却没有欢呼,都肃然挺身立在当殿,没有一个人说话。宣太后目光一闪笑道:“看看,脸都黑着,爵位低么?有话说出来,我替尔等做主。”

    “禀报太后!”心直口快的王龁一拱手,“跟着白起打仗痛快,军中将士共请白起为上将军。”话音一落,全体轰然一声:“我等共请,白起为上将军!”

    “我说呢,”宣太后笑得分外响亮,“我看这事教丞相说说,你等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将士们齐齐一声。

    魏冄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我来说说。这事秦王、太后可不能背黑锅!原本拟定的王书,白起爵封大良造,晋职上将军。可白起有个老毛病,你等难道不知?他是头犟牛,偏要一级一级来,要与尔等共进退。老夫寻思也有道理,说服秦王、太后,教他做了国尉。白起,你再说说。”

    白起红着脸站了起来:“诸位将士,不要再说此事了。爵位官职,我等热血男儿计较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忘记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将士们一声齐吼。

    “我还要说一句。”宣太后笑着,“白起虽则是国尉,但却是常驻军中的国尉。国尉府那一摊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谢过太后!谢过秦王!谢过丞相!”将士们终是高兴地道谢三声,算是一并了结。

    一场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结束。白起正要与将士们一起离开,宣太后却招招手:“白起,你来。”白起紧走两步:“请太后吩咐。”宣太后低声笑道:“哪来恁多吩咐了?你呀,该回去看看老师了。听说他老人家病了,还不轻。”白起顿时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谢过太后,白起连夜回郿县。”宣太后关切道:“放心去,有大事郿县令会去找你。”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辞。”匆匆去了。宣太后看着白起背影,轻声对旁边的泾阳君嬴显道:“你带几个人到郿县去,暗暗保护白起,万一有丧事,立即回报。”嬴显“嗨”地答应一声,大步匆匆地去了。

    对几员大将匆匆叮嘱几句,三更尾四更头上,白起一马飞出了咸阳西门。

    六 苍苍五丈塬 师徒夜谈兵

    秋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渭水岸边的秦川官道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南。过了县,便是郿县了。虽然是霜重雾浓,白起却分明看见了太一山洁白的峰头,看见了渭水南岸那道苍翠的山塬。太一者,北极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见此山在周秦两代的神圣。

    白起生在郿县一个不寻常的村庄,这个村叫太白里。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见东方,昏见西方”,因此有了两个别称:早晨叫启明星,黄昏叫太白星。在阴阳家星相家的眼里,太白星还是与东方青龙相对的白虎,谓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将,或寓意兵灾,总之是与兵家武运有关。但是,这个太白里却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为它是郿县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时人便呼之为“太白”。商鞅变法时厘定里名,确定保甲连坐法令,“太白”便成为这个白氏第一大里乐于接受的正式名讳。

    战国之世,郿县号称“秦国第一县”,当真是威名赫赫。说到根本,是因了郿县是老秦部族的聚居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了郿县有“孟西白”三大部族。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业的三个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三将浴血同心情谊笃厚,秦穆公之后,三族后裔总是比邻而居,两百多年下来,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都是勤耕善战的大族,历来是贵族布衣之乡,秦国骑士的渊薮。商鞅变法之后,废除隶农井田,举国民众皆成“国人”,孟西白三族的骑士特权与优先论功特权一朝消失,成了与国人同等耕战的寻常老秦人。这时候,孟族与西乞族却因不善农耕而渐渐衰落,白氏部族农战皆精,渐渐地成了郿县第一大族。

    但是,白起对白氏部族,对太白里,却没有多少记忆。刚一生下来,白起便没有父母,叔叔也从来不对他说父母事。在白起五六岁的时日,叔叔白山将他送到了太一山一个隐居名士那里做了学生。十年后,白起回到了太白里,叔叔已经在秦军中做了前军主将,派人来接他到军中去。少年白起拒绝了,他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做了里上输送军粮的脚力。半年后县府征兵,白起立即应征从军。接兵校武的时候,白起的体魄与剑器格斗令接兵千夫长大为惊讶,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头目。

    离开太白里的时候,白起没有丝毫留恋,到了军中也是从来不说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视军营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这个叔叔。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对他说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亲叫白垣,行六,村人呼为“白六”。在商君变法刚开始的时日,白六在缴粮时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杀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后,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杀了。老族长与族老们商议,都说这个遗腹子生就异相大有出息,教叔叔白山抚养白起,全族共担白山一家的赋税劳役。白山寻思自己养而不能教,便一门心思地访查高明,最后终于是在太一山中找见了那个隐居的武士。白山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卖给了孟族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一口袋秦半两悄悄地放在了隐士门外,只给年轻的妻子留下了两间房屋十亩桑田,便去从军了。

    除了这个白氏姓氏,白起对郿县对太白里对白氏对家庭,几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有老师,只有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师妹。白起进太一山的时日,老师还是一个坚实厚重而又洒脱不羁的中年隐者,那种强健与力量,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师带白起到太一山主峰习练攀岩术。白起左手一铁钩右手一短剑前行攀升,目标是那终年积雪的插天高峰。老师则是一绳一斧,在后指点护持。正在师徒两人攀升到山峰半腰时,骤然惊雷闪电大雨滂沱。片刻之间,匹练般的山洪从苍翠葱茏的山林中隆隆涌出,扑面压顶而来。老师一声大吼:“钉住山岩!屏神静气——”白起大力一钩挖进一棵树根,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岩石,听凭那轰隆隆的山洪从头顶劈面冲来可着山林如万马奔腾般涌下山谷,那情景当真是惊心动魄。偏在此时,突闻隆隆洪水中夹着一股腥臭刺鼻冲来。白起一抖脸上水雾,骤然见一条鳞光火红大树粗细的蟒蛇乘着水头昂首扑来,那长长的信子似乎还钩挑着被水头激起的蟾蜍山鸡。饶是白起天生奇胆,也惊慌嘶哑地大喊一声:“蟒,大蟒!”眼前一黑,几乎要松手滚进滔滔山洪。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声大喊:“挺牢别动!我来了!”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凌空蹿上水头攀住了一棵大树,白起只蒙胧模糊地看见了一缕白光如闪电般在头顶掠过,那斗大的蛇头轰隆隆地翻滚在水头上跌进了山谷。惊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声:“老师小心——”仰头一看,黑色身影被火红的蟒身缠箍在那棵大树上。老师嘶声大吼:“白起钉牢!山洪要完了——”这便是神秘难测的太一山,风雨无常且来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难测出它的惊险奇绝。老师喊声方落,滔滔山洪骤然变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夹着寒气的山风兀自呼啸。老师却钉在树上不能动弹了。白起大急,勇气陡增,几钩挖下,攀到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左手抓住树枝,右手短剑咔嚓咔嚓剁向腥臭的蟒身。粗大的蟒身一段一段滚落到山谷,老师脸色苍白地抱着树干闭目喘息。白起仔细一看,老师的双脚硬生生插进了树身。

    白起接过老师手中大斧,砍开树干,才拔出了老师双足。从另一条小路下山后,白起昂昂问:“老师,双脚插树是甚功夫?我要学!”老师哈哈大笑:“那是功夫么?情急拼命,自来神力而已,否则,如何事后拔不出来?这如何教你?”白起扑闪着小眼睛问:“老师怕我被蟒蛇吞了,不怕自己被蟒蛇吞了?你已经被蛇身缠住了呢。”老师疲惫地笑着:“白起啊,这是师道,说不明白。也许,你将来收个爱徒,自能知道。”

    从那以后,白起认定了老师是自己的父亲,老师那个小女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跟老师长到十六岁,才走出了莽莽苍苍的太一山。出山时,老师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不做上将军,别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转身走了。少年白起对着老师的背影深深一躬,长长地喊了一声:“老师——我会回来的——”转身下山了。

    倏忽之间,十三年过去了,白起虽然还没有做上将军,但毕竟打了一场令天下刮目相看的大胜仗,此时惊闻老师大病在身,如何去拘泥于这个诺言?

    太阳还没有升起,秋日的霜雾依然笼罩着山川河流。凭着对缥缈河雾的特殊熟悉,白起知道已经到了渭水北岸的滩头,越过渭水,便是那永远烙在心头的五丈塬了。正在深秋枯水时节,白起双腿轻轻一夹,那匹雄骏的战马长嘶一声冲进了河道,片刻之间泅渡过水,沓沓上了碎石沙滩。白起一带马缰,在大雾中向西南而来,走得不到一里,又是一条小河流。这是发源于太一山北流入渭水的一条支流,因其既毗邻褒斜古道,也是河道从西南向东北斜向而来,时人呼之为斜水。

    斜水入渭水的谷口,矗立着一片林木苍茫的小山,老秦人称它为“五丈塬”。有人说,塬高五丈,名实相符。也有人说,山在渭水之南斜水之西各五丈,是谓五丈塬。究其实,谁也说不清楚,却也都叫了五丈塬。从五丈塬向南,一层层山塬叠嶂而上青天,直到那终年戴着一顶白玉大冠的太一山。五丈塬背靠太一山,面临滔滔渭水,林木茂盛渔猎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陈仓古道,西南紧靠褒斜古道,西出广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人迹罕至又恰在流动轴心的要害之地。当初进山,少年白起对这幽静的山塬尚是无甚体察,及至从军征战有了兵家阅历,再来揣摩这五丈塬,竟觉得老师忒是了得。

    浓雾渐渐消散,白起下了战马,取下马背上的褡裢,卸下马具鞍辔,将一袋舂碎的豆瓣儿摊开在一块大石上,又将缰绳在马脖子缠好,轻轻拍拍马头道:“火霹雳,这里有草有水有硬料,你随意,好好歇息一番。”一团火焰般的骏马蹭了蹭白起的胳膊,轻轻嘶鸣一声。白起背起褡裢上山了。

    苍黄的草木中,一条细碎的鹅卵石小道遥遥伸进山塬,道边一方三尺高的原石,刻着四个大字——白荆古道。白起怔怔地站在石碑前,抚摩着红漆斑驳的大字,心中猛烈地一颤,不禁跌坐在小道中……一个少女的笑声在山林飞扬回荡:“大哥,我捡了许多白石头,铺了一条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气横秋道:“镶嵌匀称,不垫脚,很好。”少女咯咯笑道:“磁锤!你说,该叫甚名儿?”白起挠着头沉吟起来:“这,就叫石子路。”“磁锤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荆古道!好不?”白起摇了摇头:“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少女打着白起胳膊一阵娇嗔:“真磁锤也!就是好!不作兴白荆百年么?”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荆古道。”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个路石,刻上大字!”白起一拍胸脯赳赳道:“这容易,我去开一方大石。”

    十三年了,小妹妹回来了么?白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师将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院”去了。老师说:“医不自治,师不自教。这女子任性,得到墨家去磨炼。”墨家秦院可是大大有名。墨子大师去世后,墨家分为几派,一班与秦国有渊源的墨家子弟离开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国自孝公之后,与墨家素来交好,官府格外照拂墨家,从不将墨家做“以文乱法,以武犯禁”的侠派对待。渐渐地,墨家秦院竟成了与神农山墨家总院相抗衡的墨家根基,在玄奇之后,又出了孟胜、腹朜两位大师,在天下威名赫赫。白起自然知道墨家,当时对老师说:“白起也想去墨家修习三五年,再回来从军。”老师断然摆手道:“毋做此想。你当走兵家正道,不能入墨。墨家之路,终是偏锋。”

    小道尽头,是一片苍翠松林,出了松林,是靠着塬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墙爬满了已经枯黄的藤叶,在风雨冲刷中已经变白的两扇小门紧紧地关闭着,除了啁啾鸟鸣,没有白起所熟悉所期盼的那种家园热气,萧瑟幽静得令人心颤。

    轻轻推开木门,从来都是整洁利落的庭院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叶,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也生出了摇摇荒草。白起怔怔地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对的四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任枯黄的树叶在脚下飞舞盘旋。刹那之间,白起心头酸热,一股热泪夺眶而出,老师?老师还在么……突然,石板屋中传来一声沉重苍老的咳嗽。

    “老师——”白起嘶声一喊,一个箭步冲进了石板屋。

    “白起……是,是你么?”空旷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简朴,一张木榻,一顶麻帐,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帐中费力地喘息着。

    “老师!”白起一把撩起麻帐,扑地跪倒在榻前失声痛哭,“白起来迟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白发如雪,在一床大被下单薄得看不出身形。老人打量着榻前这个黑丝斗篷顶盔贯甲的将军,眼中骤然闪出明亮的光彩:“白起啊,终是,成人了。”

    “老师!”白起哽咽一声霍然站起,“我即刻背你下塬,去咸阳,请太医治病!”

    “不用。我没病。”老人笑着摇摇手,神奇地坐了起来,“白起啊,到院子里坐坐,好多日子不见太阳了。”“对!”白起高兴地笑着,“雾落了,太阳刚出来,正暖和。”便来搀扶老师。老人却一指墙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试试。”白起答应一声,连忙到墙角拿过那支看来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师接过竹杖,杖头一点,竟咬牙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得两步笑了:“白起啊,行!走,太阳下说话。”“是!”白起高兴地扶着老师一只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到庭院,坐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的石礅上。

    “老师先坐下,我来收拾一番。”白起知道老师素爱整洁,如此荒芜的庭院,老师心中一定不是滋味。他说着话三两下脱下斗篷甲胄,只穿一身衬甲短布衣,利落地拿起廊下那把山野扫帚菜晒干捆成的扫帚,刷刷扫了起来。老师看着白起,脸上溢满了笑意:“荆梅这孩子,回来也不沾家。白起啊,你说她做甚去了?”

    “老师,小妹回来了?”白起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扫帚。

    “三日前回来,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不见了。”

    白起思忖片刻眼睛一亮:“老师,小妹肯定是进太一山采药去了。山里多险,我去找她!”撂下扫帚拿起衣甲长剑正要出门,骤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门口,正站着一个热汗津津的少女,一身蓝中见黑的布衣,头上一方白丝巾包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身材几乎与小门等高,背上一个竹背篓,手上一柄细长的药锄,丰满的胸脯正在剧烈地起伏,本来就是热汗津津的脸庞黝黑中透着红亮。白起怔怔地打量着少女,少女的大眼睛也扑闪扑闪地扫着白起。

    “你?荆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着笑着一声大叫,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白起。

    “呀!小妹与我一般高了。”白起红着脸对老师笑着。

    老师乐呵呵笑道:“生得瓜实,只长个子,没长心眼。”

    “快!坐着歇息。”白起连忙摘下荆梅的背篓拿过药锄,“我去打水来。”

    “不用。”荆梅一把将白起摁在亭外石礅上,“你只坐下与老爹说话,水呀饭呀有我!”说着一阵风似的飘进厨屋,提来三个陶罐:“凉茶,我走时煮好的。”说罢径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刚放下陶罐,白起恰端着另一罐等在她手边。荆梅一笑,也不说话,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白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过褡裢打开:“来,酱牛肉,舂面饼,先咥几个垫补垫补。”“好香也!”荆梅粲然一笑,毫不推辞,左手拿肉右手拿饼大咥起来,不消片刻,将三个舂面饼三块酱牛肉扫了个干净。

    白起看得心中直发酸,他久在军中当然清楚,没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劳作或驰驱奔波,决然生不出此等饥渴。老师晚年有疾,自己不能尽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于心何忍?老师一边笑了:“口不藏心,能睡能咥,荆梅只差不是男儿身了。”荆梅咯咯笑着向白起一瞥:“偏是你儿子好,整日多嫌我了?”老人与白起不禁哈哈大笑。荆梅拿来背篓道:“大哥你看,我采了甚宝贝回来?”说着从背篓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圆乎乎还沾着泥土的带壳硬物。

    “茯苓!”白起惊喜地叫了一声,“哪里挖的?”

    “太一山玉冠峰下,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几个人也未必合抱!”荆梅笑得嘴都合不拢,努出一副老成声音比划着,“我这药方啊,要有一枚茯苓入药,上上之效也。先生说的了!”

    看荆梅高兴的模样,白起与老师都开心地笑了。茯苓,医家们说温补安神益脾去湿,老病尤宜。药农、阴阳家与方士,无不将茯苓看做神物一般。说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为丹药神品,茯苓为草药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寿。如老师此等老疾杂症,茯苓不啻为救补奇药,白起荆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连连笑道:“如何煎法?我来煎药,小妹下厨!”荆梅笑着摇手:“你坐了,莫添乱。先生说,等茯苓干得几日,他来切分配药,这几日留得有药,忙个甚?”白起道:“何方先生?倒是上心。我还说从咸阳请太医来着。”荆梅扑闪着大眼睛道:“这事倒有些蹊跷。自你走后,老爹便南下楚国云游去了。我在太一山,腹朜大师忽然告诉我说,老爹回来了,教我回家探望。我一回来,便遇着郿县令领来的先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药方我便进山找茯苓去了。你说,这郿县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关照么?”

    白起思忖着摇摇头:“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说不清楚。”

    老师笑道:“还不清楚?这是将将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说着喟然一叹,“当年吴起爱兵如子,士兵负伤,亲自为伤兵吮吸脓血。伤兵老母看得哭了,说爱我子者上将军,杀我子者,亦上将军也。邻人不解,老妇哭着说,我子伤愈,必为吴起拼死战场,岂非杀我子也?君道爱将,岂有他哉!”

    “老师说得是。”白起慨然一叹,“为国效命,将士天职。太后、秦王与丞相,难得的爱将爱兵,秦军士气,前所未有的旺盛。”说着将大宴之上宣太后亲许将士“每人有妻室”的情形说了一遍。老师由衷地点头赞叹:“一个太后,有此智计情怀,千古之下,难有比肩者也!”荆梅笑道:“难得老爹!从来没有夸赞过女子呢。”白起不禁乐得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与男女何涉?”荆梅笑道:“我倒是觉着,白起大哥命好,遇上个明主了。”老人一叹:“君心无常。这个难说了。”白起道:“老师放心,白起但以国事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笃地一点竹杖:“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这般立身。”荆梅插进来笑道:“哟,太阳都偏了,你俩爷子说话,我去厨下了。县府送来的肉菜面,一大堆呢。”说罢转身去了。

    晚霞将落时分,荆梅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几个大陶盆摆满了石案: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白生生绿莹莹黄灿灿热腾腾香喷喷满满摆了一大案,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饭食。羊腿拆骨肉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熟,剥离骨头还带着些许血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肉,是秦人名扬天下的主菜之一。豆饭藿羹,则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藿菜)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秦人长期有半农半牧传统,素喜干食,大凡干肉干饼之类皆是其主食。这种菜饭混煮成汤糊的吃法,本是韩国山民的家常习俗。张仪曾对韩惠王说:“韩地险恶,民多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后来,这种吃法也传入了秦国山野,常有山民将嫩豆苗摘下阴干,专门在秋收之后做豆饭藿羹。于是,这豆饭藿羹也成了秦国山野庶民冬春两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饼,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入竹笼蒸出,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说不能在霜雾露水之时采摘秋葵。荆梅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所了。那粟米饭团,是将粟(谷子)舂光成黄米(小米),蒸成的黄米饭团,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鲜嫩,开水中一焯,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凉菜一味。

    白起惊喜地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荆梅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旁一蹾:“太白老酒,尽你喝!”老师笑道:“荆梅这是秦墨治厨,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爱,放开咥。”白起说声那是,便要下箸。荆梅拦住笑道:“老是急着咥!来,先干一碗洗尘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磁锤!我先敬老师,老师不能饮酒,我干了!”咕咚咚饮干一笑,“再敬小妹,来!”荆梅抱着酒坛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谁个要你敬了?也没个说辞,只管猛喝,磁锤!来,为将军大哥洗尘,干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没白进,长文墨了,好!”陶碗当地一碰,两人同时咕咚咚饮了一大碗。老师笑道:“白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荆梅笑道:“忒煞怪也,吃饭像头老虎,饮酒却是羊羔子,如何做大将军了?”老师这次却没有笑,叩着石案道:“你懂个甚来?这便是白起为将的天生秉性:任何时候都清醒过人。一日三醉,还能打仗么?”荆梅咯咯笑道:“谁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白起搓着手嘿嘿嘿乐了:“老师却是谬奖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抠着自己。今日高兴,喝个痛快。”“好!”荆梅大是高兴,利落斟满一碗,“就是这两坛,干完为止,老爹还要与你说话。”白起慨然笑道:“饮酒不能说话,算个甚来?只可惜老师不能饮酒了。老师,白起替你老人家干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洒满了月光。两个后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泪光闪烁,比自己饮酒还要陶醉。荆梅只是不停地斟酒,两坛太白老酒倒是十有八九被白起一碗碗干了,不消半个时辰,两个五斤装的大酒坛空空如也。白起面不改色,兀自兴犹未尽:“还有么?再来!”荆梅咯咯笑道:“磁锤!喝开了刹不住车,没了,咥饭。”

    “好!咥饭。”白起像个听话的孩童,酒碗一撂,拉过那盆羊腿拆骨肉大咥起来,然后再是秋葵蒸饼,再是粟米饭团,片刻之间将三大盆最结实的主食一扫而光,衣袖一抹嘴笑道:“咥好了,样样给劲!”荆梅一直看着白起猛吃,指着石案咯咯笑道:“磁锤,星点儿没变。不吃菜,就咥肉。”白起认真道:“你不说我是老虎,只咥肉不吃草么?”荆梅笑得直打跌:“哟!亏你个磁锤当了兵,留在家谁养活得起了?”白起嘿嘿笑道:“鸡往后刨,猪往前拱,大肚汉有军粮,各有各的活法嘛。”这一下连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说得好!天下之大,原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酒饭一毕,已是山月当空,秋风有些寒凉。白起对正在收拾石案的荆梅低声道:“我来收拾,你先给老师取件棉袍来。”荆梅一怔,看着白起的一双大眼骤然溢满了泪水,不待白起察觉,只一点头匆匆去了。片刻收拾完毕,白起在庭院中铺好两张草席,将石礅搬到草席上,看看屋中没有绵垫,便将自己的斗篷折叠起来在石礅上垫了,才将老师扶到草席石礅上坐下。此时荆梅也正好将煮茶的诸般物事搬了出来,片刻木炭火点起,茶香在院中弥漫开来。

    “白起啊,说说,这些年你这仗都是如何打的?”老师终于开始了。

    白起红着脸道:“我早有念头,想请老师指点,只是战绩太小,没脸来见老师。不想,老师一病如此。”低头抹了抹眼泪,振作精神,将这些年打过的仗一一说了一遍。

    “不错!能打大仗了,终是出息了。”老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在太一山十年,老师只教你练了体魄武功,还有胆魄心志,并没有教给你兵法战阵之学,这次打大仗,心中有无吃力了?”

    “有过。”白起坦诚地看着老师,“若是那个齐王田地不偷吞宋国,孟尝君的三十万大军不夤夜撤走,我当真不知能否包得住六十多万大军。或者,山甲那两万步兵挡不住春申君的十几万联军,武关失守,我也真不敢想会是何等结局。”

    “但凡打仗,总有几分把持不定的风险,这叫做无险不成兵。”老师笑了笑,“然则,你在事后能做如此想,将这两处要害看做武运,而没有看做自己本事,这便是悟性,便是长进之根基。须知,兵家之大忌,在于心盲。心盲者,将心狂妄而致昏昧不明也。此等人纵然胜得几次,终是要跌大跤。”

    白起肃然伏地一叩:“老师教诲,起终生不敢忘记。”

    老师招招手:“荆梅啊,去将那个铁箱给我搬来。”荆梅“唉”地答应一声,快步进屋搬来了一口三尺见方的小铁箱。老师竹杖点点铁箱道:“打开,给你的。”白起道一声是,见铁箱虽未上锁,却是没有箱盖缝隙仿佛浑然一体一般,便知这是那种内缝相扣的暗筘箱,极需手劲方能打开。白起两掌压住箱盖两边,静静神猛力一压一放,铁箱盖“嘭”地弹开了。老师笑道:“这只墨家暗箱,没有五百斤猛击之力,却是开不得。你只压不击,连环收发,力道大有长进了。”白起笑道:“咥了几百石军粮,还不长点儿力道?”旁边荆梅笑道:“长几斤力气便吹,不羞!”白起只是嘿嘿嘿笑个不停。老人道:“别闲话,将里边物事拿出来。”

    白起一伸手,竟是一箱竹简,一捆捆搬出来,月光下封套大字看得分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三部,一十六卷!

    “白起啊,这三部兵法,兵家至宝也。”老师长长地喘息了一声,缓慢地说着,“古往今来,兵书不少,然对当世步骑阵战做精心揣摩者,唯此三部。《孙子兵法》虽是春秋之作,却是兵家总要,有了实战阅历而读《孙子兵法》,方可咀透其精华,使你更上层楼。《孙膑兵法》与《吴子兵法》,是切实论战。孙膑侧重兵家谋略。吴起侧重训练精锐。孙膑飘逸轻灵,用兵神妙,每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吴起则厚实凝重,步步为营,无坚不摧,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二场,无一败绩。此三家兵法,你若能咬碎嚼透而化于心神,大出天下之日,将不期而至也。”

    荆梅笑道:“既是这样,老爹何不早早送给大哥?真是。”

    “你懂个甚来?”老人悠然一笑,“孔夫子说,因材施教。白起天性好兵,说是兵痴也不为过。若先有兵书成见,则无实战好学之心,反倒是兵书成了牢笼。再者,发于卒伍之时,兵书大体也用不上。可是?”

    白起顿时恍然,想起当日出山时老师嘱咐:“定要从卒长一级级做起,毋得贪功贪爵。”深意原是在此,不禁高声赞叹一句:“老师大是!”

    “白起啊,兵学渊深如海,实战更是瞬息万变哪!”老师喟然一叹,“你有兵家禀赋,然则,天赋之才须得以学问养之,可成大家。学不足以养才,你也就就此止步了。”

    白起性本厚重,听老师说得肃然,不禁咚地叩头:“白起记下了。”

    旁边荆梅笑了:“老爹今日才想起教弟子了。我倒是听人说,白起打仗又狠又刁,不杀光对方不罢手。”

    白起昂昂一声:“浴血打仗,谁个不狠?都学宋襄公,打个甚仗?”

    “为将者,有道也。”老人悠然一叹,“道之所至,天意了。白起也没错,都学宋襄公,何如不打仗?白起啊,你只记住:战不杀降,便不失将道之本了。”

    “是!”白起慨然应声,“白起谨记:战不杀降!”

    明月西沉,霜雾从渭水斜水的河谷里渐渐地弥漫了山塬,山风中的寒凉之气也渐渐地重了。白起背起老师,荆梅收拾了铁箱草席与茶水,三人转挪到屋中,又开始了绵绵的家常话,眼看着霜重雾浓,眼看着红日高升,老人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大——”荆梅嘶哑的喊声划破了五丈塬的清晨霜雾。

    白起默默地站了起来,对老师深深一躬,良久抽搐,骤然放声痛哭了。正在白起与荆梅伤痛不知所措之际,遥闻火霹雳一声嘶鸣,白荆古道上马蹄急骤!